历史不是文艺清新范儿 是谁在消费历史？

心灵鸡汤的泛滥、文字煽情化表达、浅显单调的思维方式，无疑不是对中文的戕害。当我们习惯识别书籍中批量生产的文化符号时，有谁还会回归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常识和理性呢？...

导读

对于《大秦帝国》的失望，并非对孙皓晖个人的针对，而是源自作者字里行间对秦朝偏执的权利崇拜。清新动人的天真感和豆瓣文艺范儿迎面扑来时，荒谬感得到了最大的发挥。心灵鸡汤的泛滥、文字煽情化表达、浅显单调的思维方式，无疑不是对中文的戕害。一部深刻的文学作品，按苏珊·桑塔格的话来说，应是一种“建立在不偏不倚、没有观念、超越否定的基础之上的”感应倾向，而当我们习惯识别书籍中批量生产的文化符号时，有谁还会回归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常识和理性呢？对此书的微微蹙眉是来自于开篇的绪论，在一部500万字的长篇巨作里，作者以一种标榜醒目的态度先声夺人了。

“

秦为何物？老百姓还是不甚了解。即或在知识阶层，能够大体说叨秦帝国来龙去脉于基本功绩的，也是凤毛鳞角。

”

翻阅此段而心生不悦的情绪冲动，大概是和我一贯的论述方式有关。文字本是思想的载体和属性，它养成的一种批评态度，超然和距离，是对教条主义和个人崇拜的警醒和鞭策。“不甚了解”和“凤毛鳞角”表现出的愚笨莽撞，大体以孤芳自赏的傲慢态度拒绝了心平气和对话的可能，至于“基本功绩”的定调，早已简单粗暴地将时代沉浮，局限在单一的历史认知和知识结构了。



这种对自我的热衷在之后的文化情绪的消费中得到了延续。在第一部《黑色裂变》和第二部《国命纵横》里，没有小人物在乱世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命运写实，没有清静无为却触及灵魂的“史诗”文笔，充斥眼间的是作者一厢情愿指鹿为马的血气，一种漠视前人思想的话语霸道以及矫揉造作的英雄情结。

在《大秦帝国》里，眼泪似乎是市场里买一送一的洋葱，人人都是生活在大观园里，寸断肝肠弱不禁风的林妹妹，从到秦孝公、燕文公，楚威王，到长史景监、左庶长嬴虔，司礼太师甘龙，到士兵、名士、侠客、妇女、儿童、监工、农夫，对了，还有苏秦家的那只大黄狗，可谓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众多奥斯卡影帝影后角逐者哭天抢地要求导演加戏。至于哭的理由，五花八门，令人脑洞大开，绝非当代哭戏楷模李小冉所能比的，总之，出来混江湖就是要哭的。静默中，秦孝公登场了。“只见他泪水盈眶，大步走到院中向黑沉沉的夜空深深一躬：‘上苍有知，若秦不灭，赢渠梁永不负天’。刹那间，景监恍然大悟，冲到庭院双手向天挥舞：‘上天啊，好雨！秦国有救了！’”“老人本能地感到，这是老秦人世世代代的血泪仇恨，是灭绝刀兵血火的上天咒语……丢掉锤凿，白驼老人猛然扑在石碑上，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年轻的锐士们，捧着摞满荣誉的铜盘哭了。广场上的万千庶民，也都哭了……良久，广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变法万岁！’‘秦国万岁！’”

不知孙先生到底看过几本真正的历史，商鞅之道与帝王之术有异，它认为“琴瑟不调，必改弦而更张之，政不更张，不可为治”，逆民情，拂民意，失民心。因此，五羖大夫百里奚死，秦国男女流弟，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而左庶长鞅死，举国而攻之，东西南北莫可奔走，仰天而叹。且不论史实论述、叙述累赘、过度煽情等诸多弊病，况以一哭概以全文的做法，如足以让人心生嫌隙而不敢恭维了。先秦时代，太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王者不却众庶，百家争鸣，人才辈出，运筹帷幄。秦国，首当以秦穆公为霸主，西取繇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芈豹公孙枝于晋；后至秦孝公用商鞅，以定秦国之法，秦惠王用张仪，以散六国之从；秦昭王用范睢，以获兼并之谋。苏秦、张仪、孙膑、范睢、白起、王翦、甘罗、李斯……那是我心目中真正存在过的，铮铮铁骨、引以为豪的华夏秦国。

满心期待翻开这本被无数读者推崇的《大秦帝国》，我还以为掉入了婚恋节目《非诚勿扰》的相亲大会现场，大批焦虑的剩男剩女正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

不信请看，下面这位上场的是宽袍大袖、风神俊朗的参赛选手一号，公子卫鞅。



“

卫鞅：不要在说了，什么都不要在说了，你我现在就做离开秦国的准备。

白雪：鞅，我比你更懂得你的心，我用生命和灵魂在抚摸他，用我的痴爱之心感知他，熟悉他的一沟一壑一平一凹。鞅，你是天生的铁腕政治家，你的意志，你的灵魂，你的秉性，你的智慧，都是为政为治而生的，你的血液中奔放着为权臣的无尽激情，你的内心深处涌动着强烈的权力欲望，你可以为了自己的治国信念去做牺牲而无悔，你的超人品性注定你更适合创造烈烈伟绩，而不是隐居田园，去谱写生生死死的情爱奇迹。

”

看到此处，我真的忍不住想给白雪小姐深深地鞠上一躬，您一下子背出这么多琼瑶苦情戏台词，不知节目组有没有给您免盒饭？

再来一段：

“

商鞅：（昏倒不起）别，君上，君臣有别……

孝公：不，我们是兄弟！（说完紧紧抱住他）

”

此处响起节目组的特定的革命口号：“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纠纠老秦，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请顺作者心意，自动循环播放100遍。

作为公子鞅的老板，参赛选手二号也不甘示弱，秦孝公渠梁先生短剑出鞘，一个眼神足以撩倒美人。

“

两双对视的目光在询问，在回答，在碰撞，在融合，在寒冷的冬日暮色中化成了熊熊火焰。良久，玄奇默默伸出双手，脸上飞出了一片红晕。孝公从怀中取出一支六寸长的铜鞘短剑，玄奇双手一抖，眼中闪过晶莹泪光。

”

对了，此时的玄奇小姐还不知他是秦国国君，正如渠梁先生不知对方是百里奚后代，墨家唯一女弟子。此桥段也便类似王思聪公子心仪一贫贱少女，成婚后，发现她其实是流失在民间多年的马云的私生女儿。

至于其他国民CP，现场气氛也是山无陵天地合的高度契合，如：孝公之妹，独爱卫鞅，黑枣跳崖，赢驷哭昏，苏宣拿帕，张仪拭泪……天雷滚滚，绵绵不绝，诸君登场，快进不止。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开篇说：“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和敬意。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习惯于以文艺小清新写作方式阐释历史者，不是不可，但应拿捏历史分寸，保持与市场距离，寻求独立自治的空间，不该以个人偏好，不通常识、不近情理。

纵观《大秦帝国》6部11卷总计504万字，无一章节指出，秦恃强挟诈，屠戮生灵的暴行，引以为憾事。正如作者开篇绪论所言：“我对大秦国有种神圣的崇拜”，这种崇拜下引发吹捧丰功业绩，才子佳人等浅阅读式的细节描写不免留下了迎合市场的诟病。刑法并行，百姓不怒；赋税严税，民心不怨；礼崩乐坏，诸侯不惶；兼并讨伐，天子不愤，这种情境下制造的文化产品，失去了批判意识与启蒙功能，培养的纸醉金迷、歌功颂德的犬儒主义国民，将会以粉雕玉琢的精致把历史虚无推向新高。

深以为读不懂《东周列国志》及《国史大纲》者，是读书人的耻辱。微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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