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之痒 李洁非:《劝世良言》和梁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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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本文原标题为《和梁发》,原文刊登于《名作欣赏(上旬刊)》2016年第10期

官禄与广州虽咫尺之遥,战争却未牵起它丝毫涟漪。现存洪秀全资料中,找不到与之直接相关的蛛丝马迹。不过,时代深层逻辑仍凭借一个貌似偶然的际遇,耐人寻味地显现出来。

道光十六年(1836),洪火秀到广州应府试。

府试,乃童生三试的第二关,凡通过县试即县级考试者有此资格;倘过此关,则可参加由省学政或学道主持的院试;三关皆过,录为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府试每年一次,一般在四月。

一日,他在布政司衙门前看见一群人,当中围着两人。此二人,一个“身穿明朝服装,长袍阔袖,结髻于顶”,嘴里发出的并非中国语言,另一位则是他的中国翻译:

在一大群人环绕之中,其人对众讲话,谓可满足众人之愿望,不俟人发问,即便侃侃而谈。秀全行近其间,意欲问自己功名前程。其人亦不俟其发言,即云:“汝将得最高的功名,但勿忧悲令汝生病。我为汝有德之父道喜了。”

第二天,复在龙藏街遇这两个怪人,“其一手持小书一部共九本,名《劝世良言》,其人将全书赠与秀全。秀全考毕即携之回乡间,稍一涉猎其目录,即便置之书柜中;其时并不重视之”。

以上是《太平天国起义记》中的记载,而这记载悉出洪仁玕口述。蹊跷的是,后来洪仁玕被捕后写给沈葆桢的亲述,具体细节却颇有出入,其云:“丁酉年圣寿二十五岁,在广州领卷考试,由学院前街转至龙藏街,偶遇一长发道袍者,另有一人随侍,手持书一部九卷,未号书名……我主持回试馆,当与众友谈论场内诗文,无暇观览。”《亲笔文书》写于1864年,对韩山文的口述则在1852年,中间相隔十二年,而说法之不同凡三处。一是事情的时间:《太平天国起义记》记为“1836年”,即道光十六年,岁在丙申,《亲笔文书》则云“丁酉年”,即道光十七年,相差一年。二是前者明确指出了书名《劝世良言》,后者却说“未号书名”。三是得书后可曾阅读,《太平天国起义记》“涉猎其目录”,亦即有所翻阅,《亲笔文书》则为“无暇观览”,亦即根本没看。两样说法均出一人,而舍此我们又别无途径可以勘校,所以并不能断其正误,好在基本事实无伤,唯不知洪仁玕于不同时间地点、面对不同对象,因何做此不同陈述。
“长发道袍者”,无疑是个外国人。史景迁认为“种种迹象说明这洋人就是史蒂文斯”,一位出身耶鲁学院的美国传教士。此人究竟是谁很难确考,但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一个自幼诵读“子曰诗云”的中国乡下青年,闲来无事在广州街头随便一逛,就遇到了高鼻深目、传播福音的洋人,此一场景才是意味深长的。

当天的邂逅,留有一个可靠物证,那就是韩山文明确提到的《劝世良言》。虽然洪仁玕后来对沈葆桢避提其书名,但此书的存在确凿无疑,且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有幸读到。1979年中华书局将其编入《近代史资料(总39号)》排印出版,印了两万一千册,后虽未闻再印,存世量仍当不少。

此书原刻于道光十二年(1832),内容大部分集《圣经》章节而成,基本上是一部《圣经故事集》兼基督教通俗讲义,付梓前曾由英国著名传教士马礼逊审订,宗教方面的正宗性不成问题,但作者却非洋人,而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梁发,号学善,别署学善居士,乾隆五十四年(1789)生于肇庆府高明县三洲古劳乡。幼年无考,唯据十一岁始入塾读书推断,当出身贫苦之家。只读了四年,年甫十五,只身离家谋生,来广州当学徒。初学制笔,旋改习雕版,成为一名印刷工匠,恰是这,使他与基督教结缘。传教士将宗教书籍译为中文,需要在中国刻印出版。当时梁发所供职的工坊位于“十三洋行”附近,他因此与传教士打交道,马礼逊就是一位。麦沾恩牧师所写梁发传记说:“在1911和1812年的两年中,马礼逊先生把《路加福音》和《新约》书信之大半付印,而此等书籍之雕刻及印刷多出自梁发之手。”此事要冒很大风险,清帝谕旨凡信传洋教、为洋人刻印书籍,触令者视情形分处立斩、斩监候、充军,量刑犹在吸食贩卖鸦片之上。显然出于安全,不久,马礼逊雇用数名中国工匠去马六甲,在那里印刷教典,梁发也在其中。正是这次南洋之行,让他最终皈依了基督教。他们1815年4月动身去马六甲,一年多后的1816年11月,梁发由米怜牧师为他洗礼,正式成为基督徒。这时他三十三岁,仍然独身。三年后,梁发回到故乡高明县,娶妻结婚,而妻子也与他志同道合,据说“她是中国第一个信奉改正教的妇人”。从马六甲归来,梁发已以传播福音为使命。1823年,鉴于梁发信教七年来道心颇坚的表现,马礼逊正式任命他为传教士,梁发曾述其情景:“马礼逊先生以手按我,封我往四处各方向宣扬福音真理。”此后,他的薪水即由伦敦布道会支发,直到逝世。
(梁发画像)

中国人信奉基督教非自梁发始,但以本土居民而为传教士的,梁发则是不折不扣第一人。

梁发意味着,基督教传华史打开了新的一页。首先,布道者从原来清一色“外来和尚”,现出了本土华人的身影;其次,梁发成为传教士,还带动了基督教在华真正开始本地化,从语言和文化上与中国相融合。此人不单对信仰抱极高热忱,且十分好学。研读教籍以外,努力提高自身文学修养,渐渐地,以仅有四年村塾学历之基础,而能够熟练流畅地写作。这使他的传教不止于照本宣科,进而也借著述展示一种原创性贡献。以往西方传教士在翻译方面固然付出很大努力,可是中文毕竟非其母语,运用难尽奥妙。梁发就不一样了。1819年,他牛刀小试,完成《救世录撮要略解》,小册子虽仅三十七页,却是“第一本用中文写成的改正教布道书”。他把原稿带给马礼逊看,后者极表称赞,从而使他深受鼓舞,于是就将此书镌刻成帙,分赠亲友。不久他因这件事被告发,连人带书版一并解官,被打三十大板,血流及踵,然后收监。经马礼逊营救,输金具结,才保出狱外。类似险遇后来还有几次,他未尝稍悔。及至1832年,又一本新作《劝世良言》刊成,这第一位中国本土宣教士,终于在历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劝世良言》的独特意义显而易见。设若它不是出自一个地道的中国人笔下,就算花县考生洪火秀在广州街头的经历原封不动地上演,而能否引出那种种的后续故事,也许成疑。因为就像梁发所拟书名所显示的,此书用词、话语是十足中国的,充满中国味道,散发出浓郁的中国泥土气息,而非一望即为舶自异域的洋玩意儿。除了《劝世良言》的名目,梁发还曾将其改题《拣选劝世要言》《求福免祸要论》等,出过另外几版,从中都可看出他颇注意为基督教思想披上中国化外衣,尽可能激发中国民众的广泛兴趣。在具体写作上,书中语言和叙述方式也结合中国元素的装点,而重新打造。姑从其开篇处引一小段:

夫神爷火华所造田野各兽,其蛇为尤狡。且邪神变为蛇魔对该女人曰:“‘尔必不可食园内知恶树之果’这一句话,实是神爷火华所言乎?”该女人答蛇魔曰:“园内各树之果,我们可以食之。惟园中一根恶树之果,神爷火华乃命我们曰:‘尔不可扪之,不可食之,不然,尔则必死矣。’”蛇魔对该女人曰:“尔未必死矣。盖神知尔食之之日,尔目则启,且尔为似神知善恶也。”该女人既见树为好看,必好食,乃欲可以使得智之树,遂摘其果而食之。又以之给其夫,且他亦食也。其两人之目则启,而知其赤身,即缝连无花果树之叶,而做遮自己半围之身。

此即《创世纪》里的亚当、夏娃故事,而中国人读之,会恍然如读《山海经》《博物志》《搜神记》,格调节奏与中国说部十分近迩。在内容上,作者也不止于对基督教事义单纯复述,还结合中国生活和习俗,夹以评论,来帮助读者理解。如针对偶像崇拜:

或说修庙宇,或说神像出游,遂往各处铺户人家签题银钱,或叫道士开坛建醮演戏,或摆设头锣执事,装扮些女色,鼓乐喧天,抬此神像往各处街道游玩,以为这神像经游过之地,人民俱获平安,六畜兴旺,添丁发财,五谷丰登之意。则各人欢喜之至安乐之极,众人都说道,破些小财,必获神恩庇祐发大财也。因各人先有私意贪图,然后才起拜求各神像之心,或安立家内朝夕敬奉,或去到庙堂里面拜求,亦非无意凭空拜的。因私意一萌,遂致无所不为,徒求热闹,害民伤财,费时失业,莫此为甚。殊不知世上之人,所有凶吉祸福之事,亦是自作善恶而招祸福。所以《易》云:“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

又如对儒家的批评:

即儒教亦有偏向虚妄也。所以把文昌、魁星二像,立为神而敬之,欲求其保庇睿智广开,快进才智,考试联捷高中之意。然中国之人,大率为儒教读书者,亦必立此二像奉拜之,各人亦都求其保佑中举,中进士,点翰林出身做官治民矣。何故各人都系同拜此两像,而有些自少年读书考试,乃至七八十岁,尚不能进黉门为秀才呢,还讲什么高中乎。

凡此笔触,不一而足,皆系梁发以所素知的中国现实及传统,添入的原创性内容,是“外来和尚”所难道或不能道者。因此他的布道,更足叩问中国人心扉,独中鹄的。以上面引的两段为例,我们在日后洪秀全思想中,都明显看见了来自于此的渊源。
梁发传教,既不以撰述为满足,亦非视付梓而了事。写就刊出,他还携着自己的著作,亲自送到民间,放到更多人的手上。“三四年以来,我常在广州城附近乡村及其他各地派送圣经日课,人人皆欢喜接受,拒绝不受者人数却甚少也。今年(指1834年)适为三年一次之乡试,各县秀才皆齐集省城应试,于是我遂想从速将布道小书派送于彼等。因此八月二十日,我遂约同吴亚清(以下人名皆译名)、周亚生及梁亚新将书籍携往派送。是日共派出圣经日课一千份(共五千本),而所有士子皆欢喜接受,并无任何滋扰;我侪皆甚为快慰。”他所描述的这次派发,与童试生洪火秀无关,因为当时所逢乃是乡试,洪火秀必不在其中。而1836年那一次派发,梁发却身在新加坡,所以洪火秀不论从何人之手领得《劝世良言》,都一定不是梁发本人。换言之,梁发与其毕生传教最大成果失之交臂,彼此未曾谋面。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的成就震古铄今。你固然可以说,没有梁发,洪秀全和太平天国之事仍将演于历史,但无疑更可以说,若非梁发,中国19世纪这一幕颠倒众生的大剧兴许还找不到火种。我们无数次发现,历史所谓的“必然”如何寄托于“偶然”的因素。从梁发信教到他写作《劝世良言》,再到洪火秀1836年得到此书,再到后者读之而从洪火秀变为洪秀全,当中有一系列“偶然”,但也正是这些“偶然”,将鸦片战争前中国历史与社会种种裂变连缀成线,最终神奇地引爆了一场轰然的崩坍。

值得一提的是,梁发有子进德,在鸦片战争期间和之后一些重大事件中,可以看见其身影。林则徐抵粤后,梁进德即受聘为英文翻译。耆英主粤,他是顾问,“对于耆英的对付外国和基督教的态度很有影响”,还曾参与中美《望厦条约》的谈判事务。

梁发卒于咸丰五年(1855),其时洪秀全已建都金陵,洪仁玕口述亦已由韩山文整理发表(1854),故梁发死前应有可能了解“天王”陛下与自己之间的因果。况且还曾发生一件更加切近的事情——1854年,梁进德曾陪同美国公使到访天京。然而,梁发却未有关于太平天国的只言片语。作为后人,吾辈对此自然有种种好奇。

作者:李洁非,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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