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王亚 每一段琵琶里都住着一个女子

 

琵琶行——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



琵琶行——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唐 白居易《琵琶行》

琵琶一定得是女子的乐器。

丰腴而颀长的琴身,纤细的颈,精致扬起的琴头,四个轸子错落,品位与丝弦纵横,如此美丽而迷人的器形,俨然就是一个婀娜女子。如果换了一个粗陋的男人抱着,轻拢慢捻变成大刀阔斧,无疑是琵琶“小姐”的悲剧。

其他与之形似的乐器如秦琴、柳琴、月琴等等,就都无所谓男女了。唯有琵琶,容不得粗鲁的染指,我一直坚持。

其实,不但因为它的器形,更因为它诉说的种种故事。有一阵,我几乎以为,每一段琵琶音里都有一个女子隐身其间,《塞上曲》的王昭君,《悲秋歌》的细君公主,《琵琶行》的商人妇,昆曲《琵琶记》里也有琵琶女赵五娘。当然,除了《十面埋伏》这类“武曲”,那在弦上翻飞的甲套分明仍是一双温柔的女人手。

琵琶原本叫“批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汉·刘熙《释名·释乐器》),后来渐渐演变为“琵琶”,已经在中国存在了两千余年。

琵琶似乎总是这样出场——美女怀抱琵琶,袅袅婷婷轻挪莲步,连裙裾都不曾因风而动,轻轻低眉颔首,微微巧笑,在椅子前谦卑地斜欠着坐下,左手把相位,右手轮指一扫,一段段故事幽幽诉来。

它最经典的样子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那年深秋夜,浔阳江头的冷风吹得枫叶荻花瑟瑟作响,被谪至江州任司马的白乐天正送远客归去。船中的饯别宴上,杯酒惨淡,主人与客人相对无言,离愁更甚。

枫叶和荻花,都是深秋之植物,本就秋色浓重,怎还敌得秋风来袭,更添一派萧瑟意,助了离愁。主人下马,走进客人的船中,想痛痛快快饮酒饯别,又偏有酒无乐,空诉别情,空咽愁绪。

景凄凉,情凄恻。更有茫茫江面上,映着一轮孤独的月影,浑如浸到了江心。连月也从天上掉落人间了吗?

忽而,江面上竟隐隐传来琵琶声,可是天公见怜?心下惊喜几乎将不可言表,一时,送者忘归,行者不发。一侧是澹澹江月,一侧是泠泠琵琶音,积攒了半宵的离愁,这会儿全与月光一样泄在江面上了。

循声望去,一艘小船正缓缓驶来,船内昏黄的油灯映出的人影正在弹奏琵琶。待得小船靠近,乐天殷殷上前低声询问,弹奏者是谁?

琵琶声倏然停了,座中之人欲语还休。

他们只好将船只移过去,慢慢靠近,再邀请那弹琵琶者出来相见。添酒添灯,宴席重开,往那船里千呼万唤,她才勉强敛眉低首,怀抱着琵琶,半遮着脸儿,缓缓出来。

一艘船儿急急求,一艘船儿默默待;一边是频频呼唤,一边是迟迟而出。琵琶女“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情态,更让人好奇心顿生。是孤傲忤慢,或是谦逊自持,抑或有难言之隐?

也许这种拘谨、腼腆,才正应该是一个萍水相逢女子的情态。

她转好弦轴,调好琴弦,抡指拨出三两个清音,还未成曲调,却早已幽情暗涌。

只听得她那里手指压弦,弹出的每一弦都低沉压抑,幽咽如泣,仿佛一生的不得意都在四根琴弦之间盘桓不去,亟欲一吐为快。

白乐天自小就是音乐天才,此刻写琵琶女的琴艺更有如神助。

你看她,轻拢慢捻再抹挑,五指在四弦上轮转翻飞。这哪里是弹奏琵琶,分明是琴弦上的舞蹈!弹的曲子,一首是《霓裳羽衣》,一首是《六幺》。《霓裳》和《六幺》都是唐代歌舞曲,《六幺》又名《绿腰》。

两个乐曲一个雍容大气,一个轻盈柔美,几近可从琵琶曲里听出舞者的翩翩身形。

节奏时徐时疾,大弦浑重而迅捷,如阵阵急雨骤来,小弦轻细柔慢,又似人在窃窃私语。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交错杂弹,嘤嘤成韵,更如大珠小珠泻落在玉盘,直欲令人眼花缭乱,耳不暇闻。时而是黄莺的鸣声在花下一滑而过,时而似冷泉在冰下艰涩呜咽。渐次,泉水益发冷涩,连弦也几乎被冻住将要断绝。这是琵琶的脖颈被扼住了吗?气息愈弱,竟渐渐凝滞了,悄然无声。

无声之时,偏生让闻者听出诸多余韵,在船顶萦绕不去,平生出更多离愁别绪、生命跌宕之叹。

正踌躇,猛然又一番轮指,一阵强音如银瓶陡然迸裂,水喷溅而出。又像沙场死寂时,铁骑突然冲出,两军对垒,刀枪剑戟交错厮杀起来!

这便是高潮了。在无声且毫无防备之际,其实早积蓄了无穷的力量,炸开的一股子劲,无法压抑,无从拘禁,就这样喷薄而出!

终于,她收束了,在弦心位置揉指一画,四弦如裂帛发出骤响过后,曲子戛然而止。

一声裂帛之后,江面上一片阒寂。闻琵琶者,犹如梦中初醒。抬眼一看,“唯见江心秋月白”。

琵琶女这才从容地将拨片插在弦缝,整整衣裳,收敛颜容,缓缓起身。

至此,琵琶曲全部结束。

能奏出如此荡气回肠、惊心动魄曲子的,该是怎样的女子呢?

琵琶女的身世徐徐揭开:我本是京城长安女子,家便住在虾蟆陵。十三岁时学成琵琶,不但技艺首屈一指,且美貌过人。京师多少富贵子弟争送缠头,为我捧场。而我年轻不经事,日子奢靡,只知纵酒欢歌。多少良辰美景一夕而过,青春年华换作了衰老容颜。门前日渐冷落之时,嫁作商人为妇。商人重利轻离别,经常是一出门便好几个月。只留下我一人,在江口独守着这艘空船,和船外的一轮明月,映着一片清冷的江水。

风月场的灯红酒绿繁华散尽后,便是四处飘零颠沛流离。

而乐天自己,岂不是一样的人生浮沉颠簸,前半生的自在意得沦为此刻的冷月清辉。

她是弃妇,他是谪人。她年老嫁作商人妇,他被贬来到浔阳城。她独居船上,他卧病茅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啊!

乐天央琵琶女再弹奏一曲,岂知她怀抱琵琶再奏响的曲调竟悱恻凄凉,满座的人都禁不住掩面哭泣。要问在座的人中,谁的眼泪流得最多?当然是江州白司马,泪已湿了青衫。

自此,一曲《琵琶行》流传千载。



琵琶曲在最后一声裂帛之后,结束了。《琵琶行》的故事却仍在演绎。几百年后,一个叫马致远的散曲家写了一部杂剧《江州司马青衫泪》。

马致远将《琵琶行》写成了一部爱情戏,为琵琶女取名为裴兴奴。兴奴与乐天在长安城便已一见钟情,托付终身。后来,乐天被贬江州,兴奴被骗另嫁,最终在江州得以相逢。故事的结局终是好的,皇帝下诏,乐天复起用为侍郎,兴奴也再度回到他的身边。

马致远如此杜撰,我总觉得有些不靠谱,将白居易生生降为张生之流。且读《青衫泪》唱词,句句俚俗不堪,远不是《琵琶行》的耐人寻味了。

倒是另一位清代文士蒋士铨写的《四弦秋》要蕴藉得多,是白居易《琵琶行》的真实戏曲版。他花开两枝分别写白居易和名为花退红的琵琶女,直至第四回两人在江州相逢,听曲、诉际遇,生出同病相怜之感,抒“同是天涯沦落人”之叹。

唱词也好,《送别》一回里,花退红有一折《太平令》,直唱得人心也苦了,泪也洒了。——冶游稀,闭绿苔。冶游稀,闭绿苔。洗红妆,嫁茶客。他一去浮梁不见来,守空船难耐。欢愉梦,好伤怀!把四弦收一声裂帛。曲终时低鬟重拜。料西舫东船不解,只一片江心月白。做官人荣哉美哉,为甚的青衫泪洒,把一个白江州无端哭坏?

真真是一曲琵琶,惹出一袭青衫泪。若不是琵琶女,哪会有千古《琵琶行》?

琵琶终究还该是女子的乐器。
第0062期,2016.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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