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王亚 一声何满子

 

何满子——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唐 张祜《何满子》有一...



何满子——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故国三千里,

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

双泪落君前。

——唐 张祜《何满子》

有一阵迷上了宫廷剧,一部接一部看得天昏地暗,不知饥渴行止。稍稍回味,无非一群女人斗来斗去,争宠虐心,各种香艳风致。好似一群人在你面前热热闹闹咋咋呼呼一番,又一股脑散去,终究与你无干,久了还嫌吵得慌。

真的后宫哪有这等热闹上演?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李太白、元微之笔下的才是真实的宫廷。至多新出一样妆容、刚流行一种发髻,让她们的寥落里注入一些些鲜活,更多时候,她们只能望秋月、扑流萤,寂寞长坐,几十年苦熬日子。

京戏《游龙戏凤》里明朝正德皇帝对李凤姐说,他住的地方“在那北京城内,大圈圈里头有个小圈圈,小圈圈里头有个黄圈圈,我就住在那黄圈圈里面”。

皇帝尚且说是大圈圈小圈圈黄圈圈,嫔妃宫女杂役的生活就不难想象了。《红楼梦》里元春返家省亲时,称皇宫为“不得见人的去处”。没了自由,日子再奢腴,也总了无乐趣。

一个“怨”字,几乎在后宫中聚成霾,层层叠叠,浓重阴郁,于是就有了宫怨诗、宫怨词。“三千宫女燕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白居易《后宫词》)

与众人的一味敷衍寂寥比,张祜的《何满子》是扯开了嗓子的凄厉呼告。

何满子是人,一位后宫歌者,也是词曲牌,由歌者名而来。

关于何满子,同时代白居易和元稹的诗里结局竟不同。

“世传满子是人名,临就刑时曲始成。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这是白乐天的,另有小注:“开元中,沧州歌者姓名,临刑进此曲,以赎死,上竟不免。”元微之的《何满子歌》则云:“何满能歌声宛转,天宝年中世称罕。婴刑系在囹圄间,水调哀音歌愤懑。梨园弟子奏玄宗,一唱承恩羁网缓。便将何满为曲名,御府亲题乐府纂。”

何满子是开元年间沧州籍歌女,获罪将处极刑。

行刑地点在长安。大约临死前的“人文关怀”,监斩官问何满子有什么最后的要求。满子说,别无他求,只想在告别人世之前唱最后一首歌。

监斩官想了想之后,允了她的请求。刑台上的何满子张口引吭,将自己的冤屈高声唱出。极度的悲愤喷薄而出,断人肝肠,令苍天白日都黯然失色。歌声才落,明皇的圣旨也到了。原来,何满子凄厉的悲鸣早已打动监斩官。这个原本心如铁石的官儿,竟大动恻隐之心,将何满子的歌艺与冤屈一同奏报皇帝。

这是元稹说的故事,在白乐天的故事里何满子死了。

世人大约都宁可信元稹吧?明皇这样一个对爱情笃诚的男子,内心怎会不柔软?他又雅好音律,对何满子起了惜才之心,也是顺理成章的。

拼尽一生气力,奋力唱出一曲世上最美的歌。她来到这世上就只为这最后的发声吗?如考琳·麦卡洛笔下的荆棘鸟,“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荆棘上,便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了歌喉。……那歌声竟然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她只是唱着、唱着,直到生命耗尽,再也唱不出一个音符。”

因了这积蓄生命的奋力一歌,何满子渐渐永生成一曲声调哀婉的词牌。真正让《何满子》成为悲歌代名词的却是另一位宫人。

时间从盛唐滑至晚唐。

一位名张祜的公子作了两首宫怨诗,其中一首是《何满子》——

故国三千里,

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

双泪落君前。

寥寥数语而写尽宫人悲苦,一时间,《何满子》传唱宫廷内外。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起首便将哀怨直直倒出,隔着三千里的迢迢思乡路,一入宫门深似海,一待就是二十年。二十个春夏秋冬,七千多个日日夜夜,一天天数着日升日落,亲人难见,青春一天天消磨,青丝也换了华发。何时是个头?安得不悲不痛?

三千里与二十年便是悲怆的积蓄,哀怨无处诉说,蓄满了漫溢了,终将一朝爆发。

由是,一声《何满子》,破云裂帛,痛怆之至。《何满子》是几十年禁锢压抑后,积蓄一生的悲苦,竭力爆出的嘶喊,声撼寰宇,振聋发聩。

喊又如何?哭又如何?嘶嚎又如何?天地玄黄震慑了又如何?仍旧在这见不得人的黄圈圈里看日升月移,细数辰光。唯有泪两行,伴着怎么也挪不去的日子,静静淌。

张公子驭繁如简、举重若轻,轻浅二十字而将无处话的凄凉酣畅摹出,直让人吟来仿若扒开一个血肉淋漓的胸膛,见到里面扑扑搏动的心脏。闻而惊心,甚至与这颗心一同刺痛。

如我这等置身事外之人,隔着一千余年尚能有此共鸣,那些一直困顿在后宫的女子怎么能不同声共气哀痛欲绝?

张祜的《何满子》渐渐传入禁宫,到唐武宗时,后宫有一位孟才人,因为擅长笙歌,很受武宗宠幸。也正因受宠,武宗病重时欲让她殉葬。孟才人自知将死,便自请为皇帝唱一曲。她唱的仍是这首《何满子》,一如当年何满子,拼尽气力地高歌。一曲《何满子》完结,才人倒下了。太医检查过后,说:“才人的脉搏尚有余温,但是肝肠已经寸断。”

一曲断肝肠。唯有《何满子》。

何满子幸而生于盛唐,尚能留一条性命,等到年老技衰时尚可寂寞回望那歌一曲的辰光。孟才人则何其不幸生于晚唐,身份地位远高于一个歌者,却逃不开殉葬的命运。

《何满子》总是留下了,传唱千余年。



同为玄宗时歌者,同样名冠词牌,还有一位女子叫念奴,词牌为《念奴娇》。

念奴,念奴。连名字都这样温柔,叫这个名字的女子如何呢?

念奴是唐玄宗时宫伎中的一流歌手,歌声激越清亮,玄宗曾评价:“此女妖媚,眼色媚人,每啭声歌喉,则声出于朝霞之上,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可见其色艺俱佳。

当时的念奴,既得帝王钟爱又有臣子膜拜,连元稹这样的大才子也赋诗大赞“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

话说玄宗每年辞岁赐宴群臣,常常一闹就是几天,宾客吵吵得连宫廷乐师们的演奏都无法进行了。每当此时,玄宗只好让高力士在楼上大喊:“皇上命念奴唱歌,邠二十五郎吹笛伴奏。”(邠二十五郎即邠王李承宁,以善吹管笛而闻名宫内)众人闻听念奴将献声,立马就安静了,坐听天籁。

可是,念奴再有着天籁之声,也只是一名宫伎,连名字都透着卑微,丢不下“奴”身,脱不开“奴”命。声色不再时,也只能与何满子一样,“闲话说玄宗”。

何满子,念奴,声遏云天的歌者终成一缕芳魂,由唐至宋,隽永成宋词里美丽的词牌。《念奴娇》仍旧“声出朝霞之上”,豪情勃发;《何满子》则循例悲戚,如当时那生命的高歌。

大约《何满子》已经被充作多舛命运之神的符箓,歌者何满子、唱《何满子》的孟才人等,都被贴上了悲剧的标签,连作《何满子》的张祜也逃不开,一生只做着个狷狂浪子,纵情声色,流连诗酒,至老郁郁而终。
第0065期,2016.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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