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投稿专栏】众里嫣然通一顾

 

众里嫣然通一顾

一1924年10月24日,霜降,她抱着一沓稿纸,在明星电影公司曹经理家门口守了一晚上,稿...



众里嫣然通一顾



1924年10月24日,霜降,她抱着一沓稿纸,在明星电影公司曹经理家门口守了一晚上,稿纸是她从电影公司大门外的垃圾箱里捡回来的,那是她之前放在曹经理办公室桌上的剧本手稿,她等了很久不见回复,最后出现在了垃圾箱里。

她预想到过剧本不通过的结果,可她不甘心,她的心血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被当成垃圾来糟蹋,她一定要得到一个正面的答复,至少她要知道她差在哪里。

她在台阶上坐下,倚靠着青石门框缩着,门口吊着的灯泡晃得她直犯困,她努力瞪大眼睛盯着这个方向的来人,眼中的画面却渐渐模糊,昏暗,消失。

“姑娘,醒醒。”

她忽然感到被人触碰,猛地睁开眼睛,一个穿灰色长衫的男子站在她面前,手里提着公文包,戴着一副丝框眼镜,很是斯文的样子。她扶着墙站起来,在硬石板上坐太久了有点不舒服,稍缓了一下才低声问:“这,不是电影公司曹经理的家吗?”

那男子温和一笑,“是他家,不过我借住在这里,他最近都住在别的地方,你是在等他?”

她点点头,男子注意到她怀里抱着的稿纸,对她的来意已然猜了个大概,这样的人他见过太多了,不过他一向好脾气,既然对方执着,给个合适的答案便是,也算给她在这寒风里吹了半宿一个交代。

“你的手稿能给我看一眼吗?”他温言。

她大方地递过去,男子迅速浏览着,她的字秀气但并不算好看,文笔朴实细腻但不够撩人,故事逻辑严谨但稀松平常,这样的剧本拍出来也不会卖座,曹经理是商人,他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买卖。

“姑娘,你的创作风格就像白开水一样,朴素寻常但也不可或缺,如果是搞文学,有名师指点再下上几年功夫,能在那个圈子里占一席之地也未可知,不过大家花钱想看的怕不是你这样的作品。”

他已经尽量说得委婉,倒不是怜香惜玉,只是觉得没必要跟个孩子较真,年轻人容易不知天高地厚,该受的打击她已经受过了,萍水相逢自己何必做个雪上加霜的恶人。

她神色黯然,失落却不失望,因为这样的话她听过不止一次了,连家里人都说她不务正业痴心妄想,这位先生已是口下留情了。

她淡笑着说:“谢谢先生指点,我会努力的。”

男子翻完最后几页,准备把手稿还给她,目光却在最后一页的落款上停住了,他抬眼看向她,温声问:“顾嫣里,是你的笔名?”

她点头,“怎么了?”她从去年开始用这个名字,在《申报》发表过数篇评论,是报社最年轻的评论员,还是屈指可数的女性,文风以朴实细腻见长,可偏偏这样的特点却成了她钟爱的故事创作上的阻碍,算不算造化弄人?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名字很美。我是《小说周报》的主编周逐升,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剧本改成小说,在我的报纸上连载试试。”他和颜道。

她犹豫道:“您不是觉得我写得一般吗?为什么还要浪费版面?”

他微笑解释:“我虽然不是商人,但心里也有自己的盘算,我不会让自己吃亏,你权当试一把,稿子改完了给我,剩下的我来安排,你也不会吃亏。”

她接过手稿抱在怀里,怀疑道:“我怎么觉得你有什么阴谋呢?”

他忽然笑出声来,“你可真是故事写多了,不过警惕性高是好事,做不做在你,想好了可以随时找我,现在赶紧回家去吧,我这个有阴谋的人不好大半夜的送你,你自己小心,挑大路走,人多安全。”

他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给她,然后进屋去了,她盯着闭合的铜门,缝隙里透出屋内亮起的灯光,她想,他应该是个好人吧。

两天后,她的小说正式在《小说周报》上连载,周逐升有帮她稍加润色,所以看着要比她的原稿更舒服一些。她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却从没像现在这样兴奋过,那是她心里的故事啊,终于能被别人看见,可以一起分享,或许还会有人写信来跟她讨论,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感受啊,似乎都能实现了。

周逐升是对的,那些原稿在她手里只会变成一堆废纸,她的故事会永远不为人知,是他帮了她。



她与周逐升合作两年来,不仅她的小说在连载,她的一些短篇故事也会被他安排到各种报刊上发表,但被刊登出来的这些文章大多被改得面目全非,甚至到后来有一些文章根本就不是她写的,却用了顾嫣里这个名字。

顾嫣里的名气越来越大,已经在年轻人中成为人人羡慕效仿的偶像,连《申报》都给她开了评论专栏,就因为她的炙手可热,这些都是他运作安排的成果。

每天她都会收到好多读者的来信,跟她交流感受,说喜欢她的故事,她不敢回信,甚至不敢拆开看,因为这样得来的喜爱她受不起,她看似名利双收却没有一天是心安的,她不想再骗人,她要终止合作。

“你有什么可不安的?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你靠努力得来的,我们的合作是机缘,你我抓住了机遇,这些是应得的,你现在是多少年轻人的偶像,你给他们点亮了一条实现自己梦想的路,他们在像你一样努力,这是功德,不好吗?”

周逐升三十出头,相貌周正,升任总编后开始喜欢穿西装,显得越发英挺,不仅报社里好多姑娘倾心于他,甚至有人慕名而来,甘心加入他的写手团队,做顾嫣里的影子,希望有一天能得他青睐,从此一飞冲天,可他唯一用尽心思一手捧红的姑娘,却要离开,他自然要给她洗洗脑,让她清醒过来。

“我是努力了,可我费心思写的故事不是被你扔掉,就是被改得面目全非,见光的那些根本和我没关系,该被读者喜欢的是真正写它们的人不是我,你让我怎么心安理得?”

长久以来她一直是有苦难言,周逐升毕竟算对她有知遇之恩,所以她并不想去质疑他,况且他早就说过,他有自己的盘算,是她当初为了自己的欲望答应了他,所以不管对错她都怨不着他,她应该自己承担,可她能说出自己真实想法的人就只有他了。

周逐升走到她身边,轻扶着她的肩膀,温声说:“那个团队本就是为你而存在的,加入的人事先就明白它的工作性质,是他们自己甘愿的,你无须自责。至于改稿的事,你太想用自己的方式去打动人了,但那只能作为理想,现实是你必须要迎合读者的需求,作品才有市场,那些不用迎合的人都是一步步熬出来的,总有一天你也能不需要再迎合任何人,只写自己心里的故事,也有人看有人喜欢,但不是现在。”

“你相信过我有一天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打动人吗?”她认真问。

周逐升沉默了,他虽然喜欢一本正经地给人洗脑,但不喜欢说谎。

“你从不曾欣赏我,为什么当初选择我?”她知道答案,她要他说出来。

“因为你是顾嫣里,是我想要塑造的那个偶像。”周逐升坦言。

“所以,我根本不是你的合作伙伴,只是你实现目标的工具,那个团队也是,你根本不看重故事的价值,不在乎我们为创作付出的心血,可我在乎。你的运作模式是你的理想,它捧红了我你的目的达到了,所以我不质疑你,但它跟我的初衷是相悖的,我不想再继续,也请你不要阻止我。”

周逐升永远自有一番道理令她无言以对,但是靠弄虚作假维持的声名不会长久,她的创作水平不进步早晚有一天会被人拆穿,他即便手眼通天,也堵不住所有人的嘴,到那时就晚了,虽然她被周逐升洗脑了很久,可真正想要什么她没忘。

周逐升不慌不忙地从办公桌的文件里抽出了一份递给她,“我们合作的那部长篇小说,明星电影公司想改成剧本拍出来,这是合同,需要你签字。”

“周逐升你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

“演男主的是陆遇时。”

她顿住了。

周逐升是不欣赏她,可他了解她,他知道她的欲望就等于捏着她的软肋,她不安,她愧疚,可她放不下,名利地位并不是过眼烟云,它牵扯着好多难以割舍的东西,所以她会妥协的。



每个人一生至少会有那么一个人,遇见他,会生出要是不能跟他在一起会终生遗憾的感觉,喜欢他,喜欢到要是不能跟他结婚宁愿自己过一辈子,陆遇时就是让她生出这些感觉的人,是她喜欢的人。

她喜欢上他时,他还是个话剧演员,后来被签到明星电影公司拍电影,他的每一部作品她都会去看,然后花上好长时间去写影评和角色解析,观点不见得有多独到,但是情真意切,很多人喜欢她的影评,陆遇时也曾给她回过一封信致谢,那封信她恨不得裱起来挂在墙上,可又怕被灰尘沾染,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夹在自己珍视的手稿里,偶尔翻出来看看就觉得满足。

她希望陆遇时有一天可以演她写的故事,成为她命定的男主,所以她拒绝不了那份合同。

她本想参加剧本讨论会,被周逐升拒绝了,因为版权已经转给了明星电影公司,他们无权干涉改编,她现在唯一庆幸的是那部小说大部分是她的原稿,只有周逐升修改过,再无其他人参与,所以原著精神应该能被保留。

她正在后院烧开水,房东太太捣着小碎步过来喊她,说门口有个俊俏后生找她,她想怕是周逐升有什么急事才登门来,赶紧擦了把手就出去,刚到门口却吓住了。

那人浓眉笑眼,清俊如画,正是她心念之人。

“你好,我是陆遇时,可以进去吗?”他声音清郁低回,比在剧场里听着更舒服迷人。

她猛地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请他进屋,提了开水回来给他泡茶,是他惯喝的乌龙茶,递茶杯过去时她手不自控地抖,明明头脑通透得很,可就是紧张,一点也大方不起来,真是丢人。

陆遇时双手接过茶杯后,笑言:“我不请自来,吓到你了吧。”

“没。”她心跳得太快,连着说话都带了颤音,一时局促,有点手足无措,只默默低了头盯着面前的茶壶。

陆遇时感到了她的紧张,尽量温柔地说:“我看过你写的影评,很有特点,没想到小说也那么与众不同,而且我觉得男主和我很像,所以才接下这部戏。”

她心想,当初写的时候就是拿你代入的,量身打造能不像吗?

他继续讲:“今天冒昧前来打扰,是想跟你聊聊这个故事这些角色,我想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们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乱跳的心渐渐安稳,她缓缓笑了,温顺道:“你想从哪里开始?”

她很久没有如此畅快的跟人交谈了,脑中的灵感、心里的感受像被开了闸似的涌出,那故事里的每个人都是她相交多年的好友,他们说什么想什么甚至穿什么,她都一清二楚,她像爱自己一样爱着故事的每一个人,说到激动时她的眼睛都是发光的。

陆遇时全程微笑侧耳倾听,时而会说自己的理解和感受,她觉得称心意的话会飞速记在纸上,这般投入的样子令他刮目相看。

她觉得嗓子快冒烟了才缓下来想喝口水,却瞥见陆遇时的茶杯早已空了,她说得太忘我都没顾上给他添水,再摸摸茶壶都凉透了,真是太失礼了。

“不好意思啊,水凉了,我去房东太太那儿讨些开水来,你等我一下。”她端着茶壶起身。

陆遇时温言:“不用麻烦的。”

她浅笑道:“不麻烦,我也要喝的。”

陆遇时明白过来,低头笑了,他入行数年人啊鬼啊见得多了,可像她这样朴实细腻的姑娘,他太久没见了。

她回来时陆遇时并不在座位上,他在看书桌上放着的手稿,是她新构思的故事,可惜写不下去了。

“你好像写的很犹豫。”他听见她放茶壶的声音,回过头来。

“是,因为有些事情不知道继续下去是对是错,有些东西不是狠下心来就能放下。”她倒了新茶进杯里。

他细嗅着清韵茶香,缓步走过来,轻声说:“以前演话剧时很希望自己能出名,希望台下的观众都是为我而来,拍电影以后真的有很多人喜欢我,她们给我送花篮给我写信,甚至会在我去的地方等上很久就为了看我一眼,我很贪恋这种感觉,所以接受了很多违背内心的事情。”

“有人告诉过我,理想是要向现实妥协的。”她捧了茶杯给他。

“或许吧,”他抿了口茶,温热清沁,“但终究成事在人,因为有放不下的,所以会努力会坚持,也有不想要的,所以在不想做的事找到我们时,要义无反顾地推掉,这样才有机会等到我们想做的事。总有一天,我会回到那个没有暂停、不能重来的舞台上,全身心投入去享受,而那些喜欢我的人,还是会喜欢我。”

她淡笑,“会的,会一直喜欢你。”



次日,《申报》上刊登了一则声明:顾嫣里于1926年10月24日封笔,此名永不再用。

“你要干什么!”周逐升一向好脾气,很少像现在这么严肃,看起来有点杀气,可她一点也不害怕,在她心里,他一直都是好人,只是给人洗脑的本事太厉害,她不得不先斩后奏。

“别生气了,你又不是非我不可,没了顾嫣里你还会有别的盘算的,你从不会让自己吃亏,我一直相信你。”

她略俏皮的语气里难得的有了释然,他已到嘴边的重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相处整整两年,他不是只把她当成利用的工具,他也希望她能顺心如意,不想她在现实里撞得头破血流。

但或许真的是时候换种方式了,他期待着以各自方式走下去的他们都能更好,希望这次她能坦荡安心。

1928年10月23日,霜降,她伏案写下那已在心中反复斟酌、梦里数度轮回的结局:

上海话剧院里一场由故焉礼同名小说改编的话剧刚刚落幕,意犹未尽的观众两三结伴交谈着退场,只有她还在原处坐着。

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大衣,在空荡寂静的剧院内,如同雪夜里盛开的一树桃花,娇艳可人。她看着那舞台上原本闭合的红色幕布又徐徐拉开,一个笑眼弯弯,清俊如故的男子,身着长衫,负手而立,温柔注视着她,问她:“今晚的演出你可还满意?”

她莞尔答复:“你一向都是最好的。”

至此剧终。

她停下笔深深呼吸,其实写完最后一句时她很想哭,泪色都已在眼中氤氲起来了,又被巨大的喜悦与释然冲散,她摸着旁边厚厚的手稿心里说不出的满足,这是她两年呕心沥血的成果,不管有没有人喜欢,这是她的宝贝。她还是会认真、努力、踏踏实实地走下去,不再弄虚作假、投机取巧,这样才能无比坦荡、心安理得的接受一切,而她相信理想与现实总有交相辉映的那天。

她在手稿的最后一页,郑重地写下了作者的名字——故焉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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