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茉莉 许禄

 

茉莉，茉莉

作者 许禄

题图 陈姝行

文西按：命运之门高悬且虚掩，以高于生活本身的视角定义一个人的一生，冷静且不容辩驳。但如果遇到属性为花的少女，于缝隙中自会流淌出生活本真的秘密：温润、清淡，以及怯懦朝向未知的低姿态。小说的最后，少女茉莉带着淡淡幽香消失于扰攘，让人不禁迷恋于人物峰回路转的命运、却也被人生无常生活无情所惊慑。茉莉在外面站了好久，终于有点儿站不住了。她感觉到里面有几个人已经注意到她了，但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尽量不露出任何表情来。她想等到下课，但又不太敢下楼去。她把手里拿着的一路踢过来的石头攥紧，把身子靠在外面包着一层乳白色石子的墙壁上面，头向左边垂下来。她觉得挺不舒服的，好像还不如在家里嘛。好像自己走到这里，就是为了傻傻地把头垂下来。风是起来了，到处都是柳絮，它们会趁你不注意悄悄地溜进你的鼻子和嘴巴里，让你不停地打喷嚏，所以茉莉一点儿也不喜欢柳絮。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被风吹了起来，鼓足了气，来回晃荡着越来越高。茉莉的眼睛就贴在空中摇摆的塑料袋上，别掉下来啊，千万不要掉下来。

茉莉是这样一种女孩子，需要对自己的每个表情和动作都充满把握，她喜欢在路上踢一颗小石子，喜欢可以把眼神贴在上面的来回晃荡的塑料袋，这时候她就变成了一颗石头，或者一个塑料袋。她喜欢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把两个被子叠得一模一样，今天叠得宽一点，明天叠得高一点。再比如：接满满的一桶水，把它提到厨房，保证水不会溢出来。她还喜欢吃西红柿，汁液在嘴里迸溅而不让它从嘴角流出来，这是好玩的游戏。她喜欢的东西还有：一个破旧的不倒翁娃娃，有着圆鼓鼓的眼睛和圆鼓鼓的嘴巴；一台转起来咯吱咯吱乱响的风扇，茉莉喜欢对着它唱歌，声音被风打得很碎很动听；一条盖电视用的白色纱巾，她可以把它盘成像白娘子一样的头饰。她还喜欢雪糕、桔子罐头、枣树、啄木鸟、公鸡、枯井、水沟。还有很多很多，她喜欢所有她喜欢的东西。

她不喜欢的东西也有很多，但她没法举例子。她是这样一种女孩子，能不假思索地说出她喜欢什么，但是却说不出她不喜欢什么。或许是她不喜欢的东西太多了，数也数不过来。又或许是因为在她十三年的经历里面还没有遇到特别讨厌的东西，所有的不喜欢都没有她的喜欢那样来得强烈，也就不去注意不喜欢的东西了。茉莉长到十三岁，一直用不着见很多人，也从来没有去过比村口更远的地方。所以她大概没有什么可烦恼的事情吧。但她每天还是有很多事要做呀。叠被子、打水、做饭、洗衣服、捡酒瓶子，都很耗时间的。所以茉莉慢慢学会了从这些事情里得到乐趣。这种乐趣当然不是踢足球的乐趣，也不是吃螃蟹的乐趣，而是把一切都摆弄得井井有条的乐趣。茉莉的世界从出现那天起，一切都已经很有秩序了。

只有一个人显得不太和谐，茉莉叫他叔叔，叔叔和茉莉住在一起。其实在茉莉刚刚学说话的时候，叔叔试过让茉莉叫他爸爸。茉莉叫了，叔叔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好像脚底粘了一口被吐掉的泡泡糖，于是就改口让茉莉叫他叔叔。所以茉莉一出生就有了一个叔叔，顺便茉莉也就有了叔叔的房子，和院子，还有房子和院子里的东西。

叔叔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就跟他的胡子一样。叔叔总是穿一双有很多皱纹的褪色皮鞋，后跟长了一张嘴，张开，合上，张开，合上，很好玩。叔叔有一件枣树皮颜色的上衣和两条长裤子，一条是黑色的，另一条是浅一点儿的黑色。叔叔喜欢的东西有：空的塑料瓶，装满了的酒，会张口的皮鞋，一辆全身都会唱歌的三轮车。叔叔喜欢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所以他很生气。他总是在街上不停地走，样子一拐一拐的，步子却迈得很大，走得也很快。好像走得快了，怒气就会被甩在后面一样。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着他，被追到了就会很可怕。总之是，好像永远都停不下来了。叔叔回到家，带回的东西有：一些装在塑料袋里的塑料瓶和硬纸片，一瓶酒，一些蔫了的绿叶菜，还有他自己。然后他就开始大声吼叫，有时候会摔东西。他好像很不喜欢睡觉，茉莉有好几次夜里被他的嚎叫声突然惊醒。后来茉莉养成了一种本领：在被叔叔的声音吓醒的时候不要多想，保持意识里迷迷糊糊的状态，不睁开眼睛，也不翻身，继续睡下去，然后，刚才被打断的梦就可以继续做下去了。

叔叔与茉莉的院子格格不入，他自己大概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大部分时间，茉莉总是一个人呆在家。在茉莉很小的时候，叔叔出门的时候总要把院门锁起来。等到茉莉大一些，叔叔就不锁门了。这个时候，茉莉也已经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了。叔叔和茉莉，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有一天，叔叔问十三岁的茉莉：“茉莉，你想去上学吗？”他说这句话，语气就像是他说“茉莉，做好饭了吗？”，或者是“茉莉，我的裤子放到哪儿去了？”一样。茉莉当时正蹲在地上，盯着枣树上的一只正在啄树干的啄木鸟，正午的太阳穿过一层层的树叶让茉莉的脑袋有点发晕。“嗯……”她猛地一下站起来，眼前突然一黑，然后又亮了起来，就像进入她耳朵里的那句话，一开始有点蒙，然后就爆炸开来了。

茉莉在拿一件旧棉衣给自己改书包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她并不怎么想去上学。茉莉站在教室外面等待下课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后悔了。教室里坐着的都是比自己小一个头的人，可是茉莉这时候觉得自己才像个小孩子。里面有个男孩朝她吐舌头，茉莉居然没有反应，一幅被吓着了样子，她看到有人在捂着嘴偷笑。有一种新的感觉出现了，那是茉莉从来不知道的，大概是这样：耳朵先热起来，接着眼睛就不受控制了，瞟来瞟去目光没有落脚的地方。这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呆呆地像一根太阳下干裂的木头。茉莉觉得身体和脸都变得僵硬了，明明想回他一个鬼脸的，可是却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笑，看上去应该会是很傻的样子。茉莉暗暗地骂自己。教室里讲课的声音比叔叔的嚎叫还让她难受，老师偏偏又不往窗外看。自己的步子也迈不动。这学校像格子一样的楼房，果然不是一个好地方。

茉莉今年十三岁，于是老师说：这位同学叫茉莉，今年十三岁。茉莉来学校上学，于是老师说：茉莉以后和我们一年级的同学一块上课。茉莉刚刚来，于是老师说：让我们这位新同学来自我介绍一下。茉莉嘟囔了半天，脸就红了，她感觉自己快哭了，于是老师说：茉莉比较害羞，来，到最后一排你的座位上去吧。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茉莉总是很害怕做自我介绍。“我是xx，今年xx岁，来自xx，我喜欢xx。”当舌头碰到牙齿，嘴里挤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茉莉就觉得脑子沉了下去，变成了一块木头。直到她真正学会背诵，这个问题才算得到了解决。后来当茉莉学会熟练地谈话以后，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磨得越来越厚的嘴唇，像极了小时候叔叔穿的那双起皱的皮鞋，包着一双干瘦和臭烘烘的脚。

茉莉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当时没有去上学，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但事情一旦有了开头，就脱离了人的控制。茉莉在上学之后，就发现原来世界根本没有那么井井有条。茉莉感觉自己变了，她再也没办法把两个被子叠得完全一样，也没办法把一桶满满的水提得一滴不漏。她的圆眼睛不倒翁掉到床底下以后茉莉就再也没有试着把它找回来。不知不觉中，茉莉感觉自己老了。多多觉得很有趣，班上来了一个大女孩。他当时正在拿彩笔偷偷地给前面女生的后背画一坨便便，一眼就瞥见了一个长得很高的女孩，站在窗外朝里瞧着。多多朝她做了一个鬼脸，因为她一定看到了自己在干什么。奇怪的是，那个女孩没什么反应，仍然定定地朝里看着，像被什么东西吓住了一样。

多多最大的梦想就是可以不去上学。在已经过去的某一天里，多多正和东东在院子里和泥巴。多多妈妈和东东妈妈走过来说：来，带你们去个地方。然后他们俩就各自被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到了学校。学校的门厅里挤满了人，每个大人都摆出一副很激动的样子，每个小孩都被要求呆呆地蹲在地上，手里拿一支粉笔。多多觉得很奇怪，然后就有一个人喊：下一个，多多。多多很奇怪，是谁在叫他的名字。这时候妈妈突然就替他回答了：这里。然后就牵着多多走到老师前面，这时候东东也来到了老师前面。老师说：你们俩，写一个自己的名字。多多和东东就拿了粉笔，在地上写了各自的名字。多多看了看自己写的字，觉得很好看。又瞥了瞥多多写的字，觉得他写得很丑。然后老师在地上写了一会儿，水泥地上就出现了几道算术题。在多多前面写的是：“45+30=？”在东东面前写的是“8+17=？”东东想了想，就在地面上写：25。多多想了想，脸就红了。他抬起头，妈妈在头顶撅起了嘴。老师说，好了，测试完了，可以回家去了。多多就马上站起来，拉起妈妈的手往外走。

多多坐在后座上，妈妈不和他说话，也不是和东东说话，而是跟东东妈妈说话。东东妈妈说东东聪明，多多妈妈说多多字很漂亮，然后就朝后看了多多一眼。多多觉得妈妈的眼睛好奇怪，就默默地把眼皮垂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

以后上学的每一天，多多无论走在那里玩，都好像能看见那样的眼睛。本来呢，多多可以去的地方非常多。只要不让他呆在家，他总能玩得非常好，不管是一个人还是跟别人在一起。在离家很近的地方，也就是巷子的尽头，有一面背阴的砖墙。多多经常一下午地趴在墙边，在砖缝里面抠蜗牛。除此之外还有好多呢，拍卡片、玩弹珠、跳神、荡秋千、踢石子、丢沙包，总是玩不完的。时间足够的话，就可以去远方的一条河，或者一丛遥远的树林里，总是很好玩的。但是自从妈妈的那种眼神出现以后，多多对于这些玩意儿的兴趣就减弱了。

多多最怕的就是别人用他理解不了的目光来看他。为了躲避这种关注，多多下决心一定要知道“45+30”等于多少。第一次期中考试，多多的名次是三十一。神奇的是，后来初中和高中的第一次考试，他通通考了第三十一名。多多觉得三十一好像成为了自己的一种属性，就算你早早地知道了“45+30=75”，就算你后来拿了第一名，你都永远都只是三十一。但是呢，你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就是三十一。因为会有一双眼睛出现，你暂时不会理解它的含义，但你天生就知道它想让你做些什么。

最难熬的时候，就是你要从三十一开始，但你不确定你能不能向前。你想要一种安全，这种安全必须由别人的点头或者微笑来赋予。但是呢，多多的思维偶尔还是会开个小差，是不由自主的那种。比如老师站在讲台上，多多看着她的嘴巴高高地在一张一合，声音在教室里飘啊飘，就是进不到多多的耳朵里去。可是总得干些什么吧，真是太无聊了。最后，多多学会了发呆，发呆可以把时间充满，又不会被老师批评。发呆还让多多的整个身体都松弛了下来，当他感觉自己不存在了，变成教室白茫茫墙壁的一部分，整个世界就变得简单而易于理解了。多多全神贯注于发呆这一伟大发现，这时候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老师的声音就那样轻飘飘地钻进耳朵里了。不用费多大的力气，只要你把发呆的精力分一点点给老师就好了，他们讲的都是一些简单而无聊的东西嘛，你不用去管它，只要顺带着把它装到肚子里就好了，就像用一大口水把苦涩的药片冲下去一样，你也不用去尝药的味道。偶尔多多也会觉得反胃，药片梗在脖子里怎么也下不去，这时候药片的臭味就散发出来了。这种感觉经常在老师叫他回答问题的时候出现，一个莫名其妙臭气冲天的问题从一个漂亮和蔼的女老师嘴里说出来，多多会觉得非常忧伤，他更想让老师和他一起发呆。而老师会回他一个恶狠狠的目光，像妈妈的一样，顺便激起教室里的一片哄笑声。

这样的时候不多，多多渐渐学会了如何可以不被别人关注。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成绩一定不会太差。就好像他能灵敏地感觉到，在未来的日子里，优秀和平庸，都是他无法摆脱的属于他的属性。茉莉个子高，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周围挤满了淘气的小孩，总是坐不住，喜欢叽叽喳喳地说话。茉莉也觉得坐不住，尤其是握不住手里的那支笔，她总觉得笔会从食指和拇指中间滑出去。周围的叫嚷声更让她心神不宁。她不喜欢抬头，不喜欢看见教室里满满地摆满了课桌，发黄的墙壁上起了皮，不喜欢周围的小孩对她说话，因为她会紧张地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茉莉不知道这是因为教室太过拥挤的缘故，还是她自己的问题。如果是她自己的原因，那又是为什么呢？她不说话，嘴里总像闷了一口气。她没有意识到，这种郁闷而忐忑的心情让她的表情显得有些过于害羞，同时又是非常地不耐烦。她慢慢地养成了习惯，把背弯得很低，眼睛只能看到桌子上的书和作业本。她写字的时候喜欢偏着头，看书的时候甚至会把头贴在桌面上，用一只手把书本支起来。这样她就会感觉舒服一点。她没学过拿笔，又完全没想过可以问问老师和那些小孩，她用力地拿食指和拇指夹住铅笔。为了防止笔滑出去，她用拇指把笔紧紧按在食指的肉上，开始时有点疼，还有点痒。但这样正好，她的注意力不会被别的东西分散。茉莉的字写得非常地大，一个字可以占作业本的两行。她喜欢这样。

原来习惯成自然，茉莉第一次发现她可以变成各种样子，只要她想，只要她觉得安全。她喜欢让一切井井有条，如果她无法理解周围，至少可以把自己生疏的事物变成习惯。只要能让那可突突直跳的心脏平息下来，她什么都愿意做。她上课时会逼着自己把手举起来，回答老师的问题。她喜欢老师的腔调，喜欢老师用粉笔写出的字，喜欢老师大喊一声全班同学都安静下里。后来当她开始觉得周围没有了那么强烈的威胁，她开始跟周围的小孩说话。她的声音很大，并且充满底气。茉莉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这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她觉得这也很好。因为她发现班里的小孩跟她说话时，很容易变得非常绵弱，让她想起她曾有的那个听话的不倒翁娃娃。她喜欢把试卷上的每一个空都填得非常漂亮，她不喜欢答不出题的感觉，所以她的成绩很好。这一切都让她感觉到很舒服。包括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可以把那个喜欢吼叫的叔叔忘掉，这都是很美好的体验。于是在后来的某一天，她成为了这个班的班长。她可以在班里一片混乱的时候大叫一声，那些小孩们会立刻地安静下来。她会模仿老师的口气语重心长地给小孩们讲道理，有时候她能把自己感动哭。于是教室里就更安静了。茉莉虽对自己的表现也很意外，但她感觉到班里的小孩似乎都挺喜欢她的，喜欢听她的指挥。

她还发现，班里的男生对她敬而远之，而她周围渐渐围络了一圈女生，她们放学一起回家，一起跳皮筋、踢毽子，而且她们喜欢互相给对方扎辫子。

在学校的茉莉过得越来越游刃有余，回到家里，和以前一样，她还是有一些事情要做。她还是得抽空叠被子、打水、做饭、洗衣服，通常是这些活做到一半的时候，叔叔就会骑着三轮车从外面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茉莉觉得对叔叔越来越讨厌，讨厌他脏兮兮的样子，一瘸一瘸的腿，还有充满怒气的神情。自从上学以后，茉莉发觉自己与叔叔的话越来越少了。虽然从前他们的话也很少，但现在茉莉更多地感到的是不自在。叔叔像是推满院子一角的那些塑料瓶，它们似乎一直在那里，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显得有些多余。只有在某些被叔叔的吼叫声吵醒的夜晚，茉莉没有像以前一样蒙住耳朵继续睡着，而是会坐起来，一边听叔叔没有任何含义的嘟囔声，一边看窗外的月亮。她有时候会在半夜的凉意中突然觉得叔叔很可怜，她从来没有见过有其他人来过他们家。后来当两个人在家里没话说的时候，茉莉就会唱歌。这些歌有的是学校教的，有的是从路边商店的收音机里听来的。当茉莉还不算难听的声音充满了这个窄小的破旧空间时，两个人都觉得自在了很多。叔叔有时候会随随着茉莉轻轻地哼着，如果茉莉这时候停下来，想听听叔叔的声音，那个声音就会立刻停下来。叔叔什么也不说，空气重新冷了下来。刚刚下课，多多从教室里走了出来。下一节课是体育课。多多站在一棵柳树下发呆。下午闷闷的阳光照得多多有点发昏。茉莉从教室里走出来，多多此时正面朝着教室，眼睛就定定地停在茉莉身上，其实他没有任何意思，只是目光呆着还没来得及收回来。茉莉被这个眼神盯得有点发慌，以为他要跟自己说什么。多多看见茉莉朝着自己走过来，才突然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紧张感。以前他很少跟茉莉说话，但也只有茉莉在管纪律的时候，多多才觉得服气。她是多多所不了解的那种特别的人。茉莉要走过来了，多多把身子侧过去，来回地晃，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茉莉一样。茉莉走到离多多还有挤不远的时候站住了，多多偷偷地瞟了她一眼，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她站在那里，也转过身去朝着教室，叫了几个女生的名字，然后从兜里掏出了一条皮筋。这时候一只蜜蜂朝着茉莉飞了过来，茉莉吓得转过了身，同时大叫了一声。她叫的时候是朝着多多的，她的声音非常大，当时周围又没有其他的人，让多多觉得自己有必要跟茉莉说几句话。他面对着茉莉，咧开了嘴，却突然一时语塞，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他说了四个字：大惊小怪。他被自己下了一跳，他根本不打算说这句话的。在那一瞬间他又觉得有点自豪，他居然巧妙地使用了一个成语，同时似乎显示出了自己的幽默感。有了这个念头，多多继续朝茉莉咧着嘴，同时还眨了眨眼睛。没想到茉莉突然板了脸，朝多多走过来，气冲冲地理论了起来。又是那种语重心长的口气，什么我叫是因为真的害怕，你为什么要笑之类的话，让多多一下子手足无措，只好一句话不吭，呆呆地看她说完话以后转身朝操场走去。

体育课上，多多一个人坐在操场后面的土堆上，心情郁闷，什么都不想做。他整个把身体平躺下来，眼睛眯起来，又张开。视线里阳光忽明忽暗，让多多感觉到一种忧伤。风把一只白色的塑料袋除了起来，多多盯着它，感觉像自己也要飞起来。左飘飘，右荡荡，划一条独特的曲线，然后越过那堵墙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那样该有多好。今天中午，东东因为多多吃了太多他买的零食而生了气，放学的时候故意躲开了多多。下午老师检查古诗词，多多一句也没背出来，被老师打了一板子。早上的时候爸爸妈妈吵了架，爸爸把炒菜的锅砸在了地上。刚才茉莉又莫名其妙地朝他发了火，他觉得很郁闷。以前上幼儿园的时候，在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爸爸带到幼儿园以后，他会谎称自己生病了，不舒服，然后爸爸和老师就会问东问西，多多心虚，但坚持说自己难受。老师会把手背贴到多多额头上，多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感觉自己全身发烫。然后老师说，好像是有点发烧，那多多今天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来。多多松一口气，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欢欣鼓舞地回了家。但现在他不能再那样做了，他郁闷的时候就只能郁闷着。白色塑料袋飞过了墙头，但没有带他去。

体育老师手里托一个篮球，吹了一声口哨，让全班人集合。他让所有人面对面站成两行，两队人互相抛接篮球。多多站在最后一个位置上，前面的人都穿得很好，所有人都发出一阵快活的叫声。只有多多万分忐忑，站在最后双腿止不住发抖。轮到他了，对面的人一抛，多多看着球，忍不住向前凑，脚步却不听指挥，几乎是自己把自己拌了一下，向前打了个趔趄，篮球准确地砸在了他头上，引来一阵哄笑声。多多使劲揉着头，也跟着裂开嘴，努力没让自己哭出来。他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似乎只能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对任何东西都感到紧张，只有在没人管他，一个人发呆的时候，他才能感到自在。他唯一的武器，就是在老师和家长看来还算不错的成绩，这给了他某种安全的环境，尽管他从来没有觉得成绩有给他带来什么好的东西。王小红是班上成绩最不好的女生，她长得不算漂亮，但她的似乎受了一点惊吓的眼睛，比其他女生都要白的皮肤，以及她紧贴着头皮的自然卷的头发，都让多多想起上学路上有时候会遇到的一群绵羊，它们慢吞吞地走过，被后面跟着的老汉抽几鞭才稍微跑一下，经过的地方都铺满了一颗颗羊粪，让经过的人都踮起脚尖，捂住鼻子。它们却一脸无辜，发出柔软的声音，似乎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王小红就是这样，她对谁都微笑，很少说话。她上课时老是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上，从来不搞小动作，但成绩总是稳定地徘徊在倒数几名。有些男生喜欢欺负她，有人叫她傻子，她总是害羞地笑，仿佛觉得很抱歉很不好意思。多多喜欢王小红，因为她不聪明，又很温顺，让多多觉得很舒服。

多多喜欢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跟在王小红的身后，王小红一般都是一个人回家。多多喜欢看她的背影，以及她走路的样子，让人觉得很有趣。而这种喜欢，多多没有让任何人发现，王小红自己也不知道。她偶尔碰见多多的时候，就朝他笑一下，是那种非常真诚的笑，带着一种很独特的害羞。不过她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笑的。好像她从来没有过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她的世界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这让多多感到有些失落，王小红真的是有点傻，只有傻子才会永远都那么开心，并且羞怯。

后来，多多发现王小红跟茉莉走得很近，两个人经常在一块。他觉得很好，茉莉可以保护王小红不受欺负，而他自己，从来没有给王小红出过头。他总是觉得一切都可以忍受，所以认为王小红也是这样的。但总有些时候，她觉得王小红有点可怜，就像他听到别人的哄笑声时感到自己很可怜一样。

一切都稳定了下来，不再有什么不习惯了。多多渐渐能够在任何环境下都尽情地发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由自在。而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在他被丢进另一种完全陌生的环境之前，已经是越来越少了。其实那种感觉是睡着了，在多多所不知道的以后，会不停地冒出来，恐吓他，并改变他。

茉莉成了一个班级里的大家长，她自己很享受这种感觉。她觉得和这群比自己小的同学在一起很自在，她又像个大人又像个小孩，当老师问每个人长大后的理想时，茉莉的答案总是最稳妥：我想像您一样当个老师。茉莉从前很害怕说这样的话，她不喜欢说到未来，并且害怕说这样的标准句式，她会紧张得舌头打结。但现在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句话，因为她真的想当个老师，她以为自己注定会是一个老师，一个语重心长的，让人心服口服的老师。她这样说，老师很高兴，她自己很高兴，所有人都很高兴。在茉莉觉得生活越来越自在以后，她就和王小红越来越好。以前她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班里一有人说话她就紧张，她需要酝酿一下，站起来大喊一声，然后坐下。她感觉自己胸口老是憋着一口气，脑袋里嗡嗡响。她不能够很好地跟王小红说话，因为她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从一开始就喜欢她，甚至羡慕她。王小红是班上最听话的，她会温和地看着你，让你感觉自己做的什么都是对的。而且她看上去从来没烦恼，她考试老是倒数前几名，老师都懒得管她，也没几个人和她一块玩。偶尔有些男生喜欢逗她玩，她也不会像其他女生一样生气，她只是笑。她总是没什么不高兴的，好像她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一直都会是这个样子。好像她永远排在最后，就可以逃离所有人的眼睛，过得比谁都好。茉莉喜欢拉着王小红，像拉着一个洋娃娃。

除了王小红，茉莉还喜欢王小红的妈妈胡秀米。和王小红熟了以后，茉莉每天放学后就去她家做作业。这是因为茉莉很喜欢王小红家清爽的气味，也因为叔叔在家里变得越来越奇怪了。他时常盯着茉莉，好像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茉莉感觉到叔叔想从她那里要些什么东西，但他什么都不说。茉莉早已习惯了他的歇斯底里，但最近叔叔的眼睛里多了一些东西，一些她不理解的东西。一天夜里，茉莉又一次被惊醒，但不是那种她熟悉的吼叫声，而是一种粗重的喘息声。她感觉到叔叔的身体在靠近她，那喘息声越来越近。茉莉使劲地闭着眼睛，屏住呼吸，身体僵成了一块木头。不知道为什么，茉莉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茉莉感觉旁边的身体定住了，然后挪开。那种喘息声也平静下去。茉莉什么都没有想，她继续睡下去，她让自己睡下去。

从那以后，她就不太喜欢回家了，她喜欢在王小红家多呆一会儿，回家的时候告诉叔叔老师补课了，所以放学迟。每次和王小红回到她家，茉莉总能看见王小红的妈妈胡秀米在洗衣服，这个女人总是满脸憔悴，但十分和善。茉莉非常喜欢她洗衣服时候的样子，喜欢她用湿淋淋的手拂去脸上的汗，喜欢她倾斜着身子把衣服一件件拧干，搭在两棵树之间的绳子上。她尤其喜欢这个女人身上若有若无的清爽气味，那种气味里飘散着一种让茉莉感到无比舒服的东西。茉莉在家里没见过王小红的爸爸，但她从来没问过。因为王小红也从来没问过茉莉的爸爸妈妈。茉莉和王小红在很暗的灯光下做作业的时候，胡秀米就坐在床上缝衣服，有时候她织着织着就停住了，眼神空洞，仿佛忘了自己在做什么。茉莉看见了，就会有点担忧地看着她。胡秀米会朝茉莉笑笑，那种笑，和王小红一样。

茉莉躺在王小红的床上，夏天很热，他们俩都把上衣脱掉了。王小红看见茉莉胸前凸起的雪白，而自己的胸前还是一片平坦，咯咯地笑。茉莉看着王小红，也忍不住哈哈地笑。有一阵子，这不断发育的乳房曾让茉莉惊恐万分，她拼命地遮掩着。而现在是习惯了，周围的人好像都看不见的样子，也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这是怎么回事。茉莉和王小红胡乱地说着话，头上浮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王小红困了，转过身去睡着了。茉莉侧过身子看王小红的背，很可爱的轮廓。茉莉用食指在王小红的背上划来划去。由于她只会用食指和拇指夹着笔写字，渐渐地，她的食指上隆起了一块尖尖的死肉，这块肉没有感觉，但用它去刮别处的皮肤时，会留下一条很细小的白痕，非常舒服。茉莉习惯了手指上有这个尖尖的小刀似的东西，她会不自觉地用力夹这块肉，让它变得更锋利。茉莉不知道，很多年以后，她会拿真正的刀子不断地割这块肉，让它渗出血来，只为恢复自己的感觉。现在她是喜欢这根手指的，这根手指在王小红的背上来回地转动，王小红发出轻轻的哼哼声，茉莉笑了。

茉莉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和胡秀米一起吃饭，奇怪的是王小红不在家。突然茉莉觉得肚子特别地疼，忍不住叫出声来。胡秀米赶紧放下饭碗，问东问西，给茉莉倒了一碗热水。茉莉喝了，肚子还是疼。于是胡秀米把茉莉背起来，往村里的卫生站走去。茉莉趴在胡秀米的背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忽然觉得无比安全。她把身子紧紧地贴在胡秀米背上，感觉自己像飞在了空中一样。她的肚子好像不知不觉地不疼了。但这时候胡秀米已经把她背到了卫生所，急忙把她放在医务室的床上。医生来了，茉莉觉得无比地紧张，胡秀米正无比关切地望着她。医生按了按茉莉的肚子说问，这里疼吗？胡秀米也急忙跟着问，啊，怎么样茉莉，疼吗？茉莉快哭了，从来没有人为她这么着急。茉莉的心不停地怦怦地跳。她不知道自己该说疼还是不疼。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梦醒了，王小红还在旁边睡着。茉莉摸了摸自己，发现出了一身的汗。茉莉坐了起来，觉得肚子疼痛难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往下坠。她往下看，猛地一惊。裤子上有一滩血迹。她吓得涨红了脸，胸口砰砰直跳。完了完了，我是要死了吧，她这样想。又是一天的早晨，多多睡过了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学校，忽然觉得班上的气氛不同于往常，大家都似乎在交头接耳地讨论着什么。多多觉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王小红和茉莉都没来学校。这一天多多都过得心神不宁，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特别委屈，觉得自己特别窝囊。这是第一次，多多没办法好好地发呆了。他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一些他刻意逃避的事情。他觉得莫名地悲伤，为了缓解这种悲伤，他甚至好好地听了一节课。果然非常没意思，下课后他趴在桌子上想。

当然，多多的世界没发生什么变化。他还得继续好好学习，好好发呆。过了两天，王小红回来了。多多坐在后面，轻轻叫了王小红一声。这是他第一次鼓足勇气叫王小红。王小红转过身来，朝他笑了笑。还是那种笑，好像没什么变化。奇怪，多多竟然觉得有些失望。后来，王小红又变成一个人了，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茉莉再也没有回来。

当时是很热闹的传闻，多多觉得班上的这些小学生突然变得跟那些大人们一样了。这些小孩子一夜间学会了悄悄议论，传递眼神，还有一种混杂着同情和好奇的表情。多多很快也学会了使用这种表情。

有人说，因为茉莉的叔叔老是打她，所以茉莉逃走了，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有人说，是因为茉莉总是在王小红家住，所以她叔叔才发脾气打她。而且他叔叔还打了王小红的妈妈。

有人说，这件事跟王小红有很大的关系。

还有人说，其实茉莉的妈妈就是王小红的妈妈。

多多有点发懵，这一切和他都没多大的关系。只不过是，有一个人走了。

王小红也没能上完学，她的成绩太差了，又总是被人欺负。于是有一天，王小红像茉莉那样，悄悄地消失了。后来，多多去搜寻这段记忆，几乎想不起来，王小红是几年级的时候离开学校的。他也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

只是有人说，她去找茉莉了。那样挺好，多多想。

又过了几年，多多快要中考了。他每天浑浑噩噩，但他知道，他必须得考上重点高中，他没有退路。一天晚上他在梦里看到了茉莉。他很意外，“好久不见了呀，茉莉”，他说。茉莉说，“什么呀，我们不是昨天还一块跳皮筋的吗？”停了一下，她又说，“你的作业写完了吗？”多多有点糊涂了，他问，“对了，王小红还好吗？”茉莉好像没听到的样子，突然她很悲伤地说，“我现在在一个很大的服装店当老板，你会来找我吗？”多多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梦醒了。

一片恍惚。刚才居然梦到了茉莉，好奇怪啊。啊赶紧得起床了。赶紧把昨天没弄懂的那道题搞会啊。这次模考，一定得进前五啊。啊？裤子怎么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