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窝_【柳岸春燕】

住房是生活的包装，也像时装一样，质地式样随时代不断演变。一般人家往往盖不起卧砖，而是表砖的。墙体是土坯垒的，外边镶一层砖，表砖比卧砖要省一半的费用。就像穿衣服，买不起绫罗绸缎、皮袍马褂，在旧棉袄上罩一件灰大衫，体面一些，好给儿女们说一门好亲...

住房是生活的包装，也像时装一样，质地、式样随着时代不断演变着，只不过因为经久耐用，变化得缓慢些。

冀南农村管民居叫庄窝。名字很贴切，庄户人家的栖息之地。我童年时乡村庄窝不像现在清一色的红砖房，用料和样式差别很大，庄窝的差别不在主人的性别、年龄，而在于穷富。以我村为例：

东街李家的“旗杆院”——咸丰年间出过举人，捐过知县，为了显示身份和财富，盖了一团石头大院，这在平原地区是很少见的。高大的青石府第，巍峨高耸，如同威严的城堡垒，门前一对上马石，两根旗杆，九级石阶上的黑漆大门，从我记事起白天就没见开过，我不曾进去过，因而感到十分神秘。听大人们说，富不过三代，张举人的后代也没啥本事，坐吃山空而已。

南街的田家是土财主，靠两顷地养肥。并排两处三进大院，蓝色卧砖到顶，磨砖对缝，飞檐起脊，像肥头大耳的头上戴了一顶道士帽。影壁之后三门相照，柱廊环绕，屋内画梁雕栋，花格窗户，好像一座庙堂。可是主人并不行善，旁边的长工院内，石碾石磨牲口棚，一眼八角琉璃井。主人们足不出户，出出进进的都是长工，一个个面黄肌瘦。

北街的王家，农而兼商，临街十间铺面，出檐抱厦，九根明柱，一溜板打，开着药铺、茶庄、杂货店，花花绿绿比那两家官僚地主显得有生气。院内花圃、假山、藤萝架，有时还传出留声机的声音，老是四大须生的那几出戏，老百姓叫“倒粪”。“要想富得快，庄稼搅买卖”。村里人说别看老掌柜见人低头哈腰，论日子数他过得熨贴。

一般人家住在街后面的巷子里，富农和上中农，虽然也都是单门独院，也都是砖房大院，但往往盖不起卧砖，而是表砖的。墙体是土坯垒的，外边镶一层立砖，表砖比卧砖要省一半的费用。就像穿衣服，买不起绫罗绸缎、皮袍马褂，在旧棉袄上罩一件灰大衫，体面一些，好给儿女们说一门好亲。

贫下中农更讲不起面子，一般住的是土房。土房也有两类，其一是土坯房，土坯有模子，长一尺，宽五寸，厚两寸，一块坯重18斤。打井、筑堤、割麦、打坯是农村四大累活。打坯一组六个人，“一天六百坯，坐着吃东西”，打一天坯人都累得趴下了。坯墙垒好，外面要抹一层表皮，有钱的刷白灰，没钱的抹黄泥。

其二是泥土墙，没地打坯，或顾不起工管不起饭的，拉土和泥，加进一些麦秸、茅草，半湿不干时以泥垛墙，有的地方叫干打垒。干打垒不能一次成功，垛一两尺，晾干后再垛，不然易坍。还有一种小板打墙，边垛边用木板拍打。每到春天，满村乒乒乓乓，那是穷人的流行歌曲。土房一般都很矮小，不设木头窗户，只在墙上留两个小洞好像矮小驼背的老太婆浑浊的眼睛。坯房的土房冬暖夏凉，但是害怕洪水，大水一泡就坍成一堆泥，所以穷人盼雨又怕雨。

看人看衣，看家看房。千百年来，富人家蓝澄澄，穷人家黄巴巴，泾渭分明，天经地义。

想不到公元1947年土地改革，斗争地主富农，平分胜利果实，来了个乾坤大颠倒。贫下中农大翻身，分得地主、富农的深宅大院，地主富农扫地出门，搬到了贫下中农的土房泥屋里。开始都像做了个梦，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住不习惯。

个别的贫农一步登天，富丽堂皇的屋里睡不着觉，思来想去怕变天，就把石头卧砖的房屋拆了变卖，又盖一所表砖的院落，觉得中农没有风险。也有一个地主，忍受不了低矮的土屋，低头进出，唉声叹气，最后一根麻绳上了吊。

这种局面又维持了二十多年，到1966年邢台大地震，一道蓝光，一股狼烟，刹那间参差不齐、颜色不同的庄窝一起坍塌了，一片狼藉，一堆蓝色的瓦砾、一堆黄色的泥土，没有什么区别了，来了个彻底的均贫富。

国家拨来大批款项，建起一排排新砖房，统一规划，统一材料，各家一样，大小一样，高低一样，谓之“新农村”。建设新农村时，全村人心存感激，不分穷富，不分彼此，平等相处，快乐无穷。

新农村维持了二十多年，改革开放，一部分人先富了起来，大着胆子盖起了楼房，两层的，三层的，卧砖外面又贴了一层白磁砖，让人眼花缭乱，冒尖的人多了，农村又一次打破了平衡。

同样是看人看衣，看家看房，但是今天农村庄窝的好坏大小，不再决定于阶级成份，而凭借的是精明和意识。拉鞭放炮庆贺三层楼落成的一家，是地主的孙子一代，喝了酒以后他甚至说，他爷爷也只不过是先富起来，发得太早了而已。对于他的酸话也再没人计较，反正大家都觉得不会再七斗八斗，政策变不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