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默默挺立

 

默默挺立——访德散记之四文/张炜波恩从法兰克福乘车到波恩,心情异样地激动。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速行驶,两旁不断...

默默挺立
——访德散记之四
文/张炜
波恩
从法兰克福乘车到波恩,心情异样地激动。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速行驶,两旁不断出现森林、起伏的草地和麦田。偶尔有一块油菜花嵌在田野上,明亮耀眼。这里看不到一处裸露着的泥土,一切都在尽情地生长。林子里,早熟的各种果子已经泛红,鸟儿在树杈深处呼叫应答。一阵雨水冲刷着马路和林木,使这个世界纤尘不沾。我们的车子飞驰着,不断把人带入崭新的境界。

从飞机上俯视这片土地,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绿色占去了绝大部分面积,而一座座城市和村庄只是夹在大片绿色的缝隙里。绿色在这里成为最主要的色调。我从哈尔滨飞往北京,看到的情况恰恰相反。这条飞行路线是较好的绿化地带,但给人的感觉是绿色只算点缀。欧洲这片土地得天独厚,气候湿润,雨水充足,任何种子都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鼓胀起来,伸展叶芽,疯狂地生长蔓延。于是山不见石,田不见土,连高大雄奇的建筑也给遮掩起来了。

这个国家面积不大,山水有限。但由于一切都被茂盛的植物遮盖了,绿阴婆娑,就让人觉得奥妙无穷,意味深长,也分外含蓄。我们的司机H是一位顶呱呱的司机,可他的本来职业是一名记者。H先生沉默寡言,他见我们一路上十分高兴,也就一直微笑着。

一路上大家的眼睛一直注意看两旁的树木,贪婪地饱餐田野的秀丽风光。很多树种似曾相识,但又叫不上名字。有一种红叶树红得人心里一动一动,谁见了都要脱口喊一句:“哎呀,快看!”黄色的、浅绿的、紫红的,任何色彩镶在深绿色的丛林中,都会让人眼前一亮。H先生满意地微笑着。

波恩
我突然看到了一片棕红色的高大树木,像是一种奇异的松树。它们默默挺立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地,别有一种风韵。我伸手指向窗外,说:“你们看!这种颜色的树……这么大一片!”大家一齐转脸去看。与此同时,H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见H先生的脸色略有阴沉。翻译同志告诉大家:H先生说那是死去的一片松树——它们是被酸雨慢慢淋死的。目前,这个国家的大片土地都面临着酸雨的威胁。你们还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树,很多。

我以前看过关于酸雨的报道,印象不深。它没有在头脑中化为形象的东西。而今天,我再也不会忘掉酸雨了。我知道了它有多么可怕。如果酸雨继续出现的话,那么整个大山不是要慢慢光秃吗?酸雨是死亡之水。

车子向前,我们接着又不断地发现一处处死去的松树。它们死去了,但并未倒下,只是树杈僵硬,默默地站立着。这种无言的站立,这种沉默……有一种可怕的东西传递出来。

如果想象一下它们当初仰脸向天迎接雨水的情景,会是很动人的。可酸雨首先使它们失明,然后是残酷的剥蚀。最后的时刻来到了,它们终于没有来得及与人们告别。实际上也无需告别。因为酸雨的创造者不是天空,不是上帝,而是人类自己。

我们到了波恩,又到汉堡,到大大小小的城市,到阿尔卑斯山下……到处都是一片浓绿。可见这个国家在环境保护方面用心良苦,这里到处有劳动的血汗,有长远的眼光,有一切尽心尽力的痕迹。非常重要的是,从这一切可以看出这个民族的宽容,对大自然其他生命的尊重。鲜花是生活中绝不可少、最为珍贵的。对一个人的敬重,莫过于向他(她)献一束鲜花。那么看吧,花店处处,芬芳四溢,橱窗、街心、山坡、阳台,到处都是用心培植和任其生发的鲜花。一株嫩芽、一棵小草,只要是绿的、有生机的,就会得到保护。一个人走在蓬蓬勃勃的树林和花草之间,会感到安宁和坦然。失去这一切,我想心灵深处一定更容易荒芜。在这儿,在欧洲的这片土地上,就是这样的郁郁葱葱,一片苍翠。

可也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我看到了一片片死去的高大树木。它们默默挺立。

酸雨的破坏
它们告诉你绿阴遮蔽之下,还有另一个欧洲。

这儿物质丰富,工业发达,科技先进,很多人生活得又惬意又条理。可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世界上无数法则、无数关系之中最重要的一个,如果这方面出现了严重问题,其他所有方面的条理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如果人类文明与地球灾难一块儿发展和扩大,这种文明最终就会将世界引向死亡。也就是说,人们到了再一次调拨生活的罗盘的关键时刻了。你在这调拨中会进一步审视人类迄今为止的一切行为,重新权衡与大千世界密切相关的所有事物。你会认识到,对大自然的绿色生命仅仅是一般的爱还远远不够,仅仅是一般的保护也无济于事。

酸雨在世界的好多角落都降落过。但它只有降落在一片浓绿的土地上,降落在最懂得保护自然的现代人身上,才显出了真正的残酷无情。

我忘不了进入鲁尔区的情景。鲁尔区是联邦德国的工业发达地带,是发生经济奇迹的地方。可是当汽车驶入这里的高速公路,两边的森林从车窗旁飞速闪过时,你会感到一阵阵痛楚。一片又一片焦干的棕红色树木沉默在那儿,挺立着,无声无息。它们高大的身躯笔直伟岸,主干上伸向两侧的枝杈差不多都很对称。绿叶脱光了,成了一具多么完美的死亡标本。注视着鲁尔区的这些标本,任何人都会有一种悲壮的感觉。

酸雨的破坏
核电站的巨型建筑矗立着;一些不知名的工业建筑群像山峦一样隆起。无数大烟囱插向云天;红红绿绿的各种线缆集成一大束,分别向四方蜿蜒。蒸汽喷向天空,很快漫成白云一样。雨水哗哗地浇下,鲁尔区的一切又在淋雨了。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酸雨。雨中,大地一片寂静,连高速公路上的喧嚣也退远了。只有蜻蜓在雨丝中平稳地向前滑翔。

鲁尔区好大,森林的覆盖面也好大。我几次以为已经驶出了鲁尔区,但H先生总是摇头。快穿越鲁尔区吧。

H先生的眼睛注视着前方,从不看路边的景色。我一路上仔细端详着他,觉得他像一个老熟人。其实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位欧洲朋友。他有一张看一眼就让人信任的面孔,这张面孔透露着坚毅和果决。我在想象着他、他的民族,想象着一个世纪以来东西方的一些重大变故和演化交流。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总体性格,互相无法替代。人与人的隔膜和理解同样都是无限的。我眼中的H先生是质朴的,是把激情深深潜入内心的欧洲人。我相信他不用看也知道鲁尔区有一片又一片棕红色的大树矗立在绿野之中,他会怎么想呢?他正在思索什么呢?他的民族面对这一切,被轻轻拨动的是哪一根神经?起飞了的鲁尔区不会一直这样沉默吧!它也许首先肩负起人的一种庄严,表现出经济巨人的聪慧和气魄,力挽危澜,化险为夷。

但愿如此吧。

在遥远的地方,酸雨曾使一片片稼禾成为焦叶,山石上的植被洗光了,鸟雀飞向远方。我们面临着共同的焦虑,两片美丽的国土都洒上了死亡之水。但这些给人的启示又不会是相同的。每一片土地上抵挡灾难的方式都是不同的,有的有效,有的无效。不管怎么说,大自然已经在逼迫人类做出重要的反应。如果人们站在凄凉的田野上面容痴呆,麻木不仁,那么又将有苦涩的雨滴轻轻地洒上他们的额头。

鲁尔区即将穿越。大地明朗清爽,雨后的风从车窗吹进来。开阔的麦田波浪滚滚,金黄色的油菜花又在熠熠发光。森林闪在背后,大海就在前方,一块一块翡翠似的色块抛闪过去。一层层的林木在山岗上扩展开来,真正是无边无际。可这时,又一片焦死的棕红色大树出现了。

它们身躯高大,笔直笔直,默默挺立在山坡上。

1987年7月


    关注 万松浦书院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