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去看阿尔卑斯山

 

去看阿尔卑斯山――访德散记之三文/张炜我到了欧洲没有几天,心中就滋生了一个奢望。有一天我向同行的朋友说:“不...

去看阿尔卑斯山
——访德散记之三
文/张炜


我到了欧洲没有几天,心中就滋生了一个奢望。有一天我向同行的朋友说:“不知能不能安排我们去看看阿尔卑斯山?”朋友笑了。我知道他也想看,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东方人心中矗立的是世界最高峰喜马拉雅山山脉的珠穆朗玛峰。但他们也知道西方的名山,知道阿尔卑斯山的名气有多么大。这座雄伟奇绝的山脉西面起自法国境内,经瑞士、西德、意大利,东到奥地利。很多大河发源于这个山脉,像波河、罗纳河,还有莱茵河。

到了欧洲,不看看阿尔卑斯山可太亏了。

当时我们正在北海之滨,在汉堡。那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北部。而我们一直惦念的山脉却在这个国家的南部。

德国北部的秀丽风光,异地风情,一切一切陌生的让人应接不暇的事物,使我们一度把那座山的影子抛到了一边。但后来到了汉诺威、特利尔,又到了维尔茨堡,正一点点接近德国的南部著名城市斯图加特和慕尼黑。离阿尔卑斯山越来越近了,于是心底的那种兴奋之情又悄悄地泛了上来。

M先生是一家报纸的记者,访问途中一直为我们开车,同时又是天底下最棒的向导。他跟我们在一起玩得愉快极了,我们高兴的时候,他的蓝眼睛就溢满了光彩。他的英语说得不太好,常用的几个单词从嘴里飞出来,十分响亮。他告诉我们,车子再往南开,就可以遥望到一架大山了。

“什么山呢?”女小说家L赶忙问了一句。

M洪亮地喊道:“阿尔卑斯!”
棒极了,一切都要如愿以偿了。车子在南部山区飞驰着,公路两旁的景色更加秀丽。车内的人不可能感到疲倦,因为窗外吸引人的景致太多了。我们都觉得这儿比北部,特别是比中部还要漂亮。丘岭起伏,林草蓊郁,森林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在无山的间隔地段,隆起的漫坡高地被密密的绿草覆盖,呈流线型连绵数里,真是绝妙的画境。

绿色的原野上总能看到几只雪白的肥羊。它们好像专门为了点缀成画而来,洁净得纤尘不染。灰色的大盖木屋孤零零地坐落在草地上,每隔一二里就有一座,像童话里的建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贮干草用的房子。奇怪的是你如果用一幅图画去要求这儿的原野的话,就会发现缺了高地山坡不行,缺了白羊不行,缺了灰房子更不行。

简朴的村庄就在山岭旁边。村庄里除了教堂之外,一般没有太高大的建筑。几乎没有一座平顶房,房顶都比较陡,房瓦是红的或者灰的。小房子挺精神的。整个村庄像用清水洗刷过,洁净地呆在谷地里。从一座座城市中穿过,每到了小村庄的边上就感到亲切。它使人想到东方,想到东方的生活。这儿的宁静和自然,这儿的独特的气质,是在汉堡和不来梅那种城市寻找不到的。

我曾想象过小房子里的生活,想象这儿的农民怎样过日子。他们的土地上水草茂盛、庄稼油旺,羊和牛都肥得可以,小房子有的一层,有的两层,方方的隔开很多间。如果用我们习惯了的经验和标准来判断,他们显然舒服得很。

当傍晚车子穿过村庄的街道时,偶尔会听到悠扬的钢琴声。这时暮色一片,尖屋顶、木栅栏都沉浸在红润里。屋子旁边的花圃中朦胧灿烂,巴掌大的叶片在微风中摇动不止。

时间刚好是盛夏,如果在东方,在黄河的下游地带或泰山山麓,正是暑气蒸人的季节。但这儿却像初秋那么凉爽,人们出门还需要一件外套。在我们的华东平原上,此刻勤劳的农民们刚刚擦一把汗水,在田埂树阴下喘息吗?太阳落山时,他们会把衣衫搭上肩头,迎着村落上腾起的炊烟和浓烈的米饭的香味走回家去。母鸡扇动翅膀,白鹅伸直了长颈。广播喇叭正报天气预报,小孩儿把尿溅到了姥姥身上。家庭的声音驱走了一片暑气,院子里的大槐树逗趣般地掉下一个绿壳虫。灶间里的风箱还在呼哒哒地响,女人一边往灶里抓草一边看着男人。她去捅火,白色的灰屑扑了她一脸。火焰映出的是额头上一道道皱纹。男人喊了她一声。
我们的车在著名的斯图加特市停留了一天,就径直开往慕尼黑了。

秋一样的凉爽,鲜啤酒一样的清香,这一切都没法不使人神情振奋。M先生两手握着方向盘,常常要告诉一点什么。路旁的山坡上种满了啤酒花,一行一行规整极了。这儿的啤酒花产量是世界上最高的。如果晚来几个月,那正好会赶上这儿的啤酒节了。那可是个盛大的欢快的节日,是世界上真正独一无二的场景。啤酒节又可以叫成“草地节”,你于是可以想象得出啤酒与大自然的关系了。

我们终于来到了阿尔卑斯山下的这座名城了。

从哪里看起呢?这座洁净得如同一只天鹅的城市,这座像冰晶一样闪亮的城市。伟大的艺术家施特劳斯就诞生在这里,是市民们引以为荣的,也该是这座城市的殊荣。我们看到了市政厅附近的巨大喷泉,看到了在广场一侧如痴如迷地吹奏着的土耳其人……可是阿尔卑斯山呢?

我们到“大都市旅馆”里住下后,太阳还没有落山,有人提议趁这段时间去看看它。他找到M先生,说:“这会儿去看看它吧。”我们都知道“它”指什么。M先生说:“时间恐怕来不及了。”不过他说着却将我们引上了车。

车子愉快地驶出市区。

车子爬上了被绿树掩映的坡路。路旁山坡上的树好密,几乎每株松树都笔直高大,那颜色使注视它们的一双双眼睛也变得明亮了。由于根须扎在一座水分充裕、土层肥沃的山脉上,真正是苍翠欲滴。我们已经踏上了阿尔卑斯山的领地,但离它的那些终年积雪的峰峦还有很远。

M先生将车子停在一个湖边。我们首先被这个湖泊给吸引了,一下车就伏到了湖边的铁栏上。湖水碧绿清亮,白雾在远处飘移。木船慢慢地游动,三三两两,显得湖面很旷远。湖的另一边消失在大山脚下,也许它顺着山麓转到了另一边去。

大家全都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个湖泊是不应该被惊扰的。湖面上徐徐吹来的风撩起了诗人的头发,拂动了女士们的风衣,洗着我发烫的脸颊。

M先生告诉大家,阿尔卑斯地区有空气纯化监视设备,这儿的空气必须纯正清新。还有,湖中绝不准许以油为燃料的船只经过——你们看到那几个全是木船了吧?

当我们正议论着湖水的时候,不知谁在身后喊了一声:“看!”大家一块儿转过身去,一齐抬头仰视——不远处,那雾气迷茫的地方有银白色在闪耀,原来那就是德国境内的阿尔卑斯山高峰。它的雪衣在傍晚的光色下闪烁,又被雾幔不时地隐去。峰巅万仞,云气苍茫,藏下了说不尽的神秘和冷峻的威严。

M先生笑着。他终于把我们带到了这里。
我们就这样望着这座高山。我的心绪这一刻非常复杂。我相信一个东方人从遥远的地方跑来看一眼这座名山,都会有很多的感触。那种意味是说不清的。究竟为什么要来看山?看山得到了什么?这一次行动的意义又在哪里?

阿尔卑斯山沉默着,所有望着它的人也都沉默着。怎么回答呢?我不知道。我只能说它在这一刻所给予的某种震撼,是我久久不能忘记的。

天色暗了。我们没有时间离山再近一些了。就带着巨大的满足和深深的遗憾,踏上了归途。

夜色中穿越密林中的山路,这在来德国后还是第一次。我们将车窗打开来,让山间清凉的空气透入车厢。四周一片沉寂,似乎能听到树叶飘飘落地的声音。身后的大山和湖泊隐在了夜色丛林之中,但我此刻仿佛仍然听到了水珠飞溅,就像敲击玉盘;雪峰的倒影印在湖镜上,星海一片,突然有一只鸟在遥远的地方啼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急促。它叫了一会儿,声音才渐渐地舒缓下来。我想这是阿尔卑斯山之巅的一只孤独的鸟儿。

这就算看过了阿尔卑斯山?
我心头掠过一丝微笑,在微弱的光线下去看同车的几个朋友。他们奇怪地全都闭着眼睛,模样有些好笑。我碰一碰诗人。他睁开了那双布满红丝的大眼,咕哝了一句德语。两天以后我才明白他说了一句什么话,那句话可不怎么让人愉快。

在慕尼黑市匆匆忙忙又兴趣盎然地游览,不知不觉过去了两天。这个啤酒王国让我们喝足了它的啤酒,大家得用双手才举得起硕大的杯子。我们觉得整个联邦德国的城市夜间都亮如白昼,慕尼黑似乎更亮一些。欧洲电力充足,看看它们的灯就知道。再加上金属结构和玻璃结构的建筑较多,可以与灯交相辉映。这儿的灯店给人留下强烈印象,里面的花色品种太多了。可以与这儿的灯店相比的,记得只在波恩和汉堡看到过。我买了一个红色的台灯。

第三天下午是休息、郊游的时间,不是正好用来去看阿尔卑斯山吗?这回我们有时间一直将车开到山根下。想是这样想了,但不好意思跟M先生说,因为他几天来开车太疲累了。可是令人感激的是M先生自己提出了进山的建议。大家一时无语,只让兴奋在眸子里跳荡。

赶快上车,这是我们离开慕尼黑市前最后的一个下午了。

女小说家L穿上了一条鲜红发亮的裙子,坐在我们中间。也可能是多了一条红裙子的缘故,我们觉得一个什么节日来临了。也许有人会感到费解:繁华的城市有多少东西等待我们去瞥上一眼,可我们却一再匆匆地上山……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就因为它是阿尔卑斯山吧。
M先生告诉,通主峰的有一条缆车。那么说我们可以亲自用手去捧捧积雪了——我从来没有在盛夏摸过白雪。当车驶近了高大的山峰时,我们大家对其他东西都视而不见了,因为都一股心思去看这让人惊心动魄的大山了。

这次可以看得更清晰了。山色青苍,森森逼人。巨大有力的石块呈千姿百态凸立,使你强烈地感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一次熔岩的愤怒。一道峰刃将另一道挡在阴影里,阴影重叠,白雪皑皑。云流在山口上涌泄,似有撕裂绵帛的声音隐隐传来……

可惜开缆车的时间已过。但我们无悔地站在山根。这儿冷风嗖嗖,真是个严肃的地方。

我们的车仍在夜色里往回开。大家坐在车中,仍像上一次一样闭着眼睛。半路上,我又推了一下诗人,他又咕哝了上次说过的那句德语。这回我听明白了,他在说:“别了!”

198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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