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地上的男人》 第五节 《学习的阿尪》01

 

春雨落在屋瓦时无声,落在院子的石板上也无声,落在阿尪心里却有声:“我不羡慕老明能站着,但我羡慕他认得字又有学问。为什么我与阿堂哥他们都不认得字?为什么解放前我们就不能上学?不!我不能不认得字,我要想办法认字。”...

土地是自己的,大家种田更积极了,早出晚归是再正常不过的,甚至有的一整天都在田地里,就连阿尪疯了一样要跟神目下地干活。阿尪只能蹲在地上,年纪又很小;往返老屋与田地的小路崎岖难行,有些路段多山涧;神目是不会让阿尪下地的,还觉得阿尪干活就是个累赘。

阿尪不愿白吃白喝,不想受白眼,更希望靠自己活下去,就央求神目给点事做。神目一家能用得上阿尪的,就是叫他帮忙劈点柴火,或者蹲在厨房里烧火,再干点别的家务,也照顾小孩。两年后的秋天,神目家要割稻子,但人手不够,就让阿尪跟着到地里干活。途中有些地方台阶太高了或者太陡峭,阿尪才让神目抱着他,其余的路段都是蹲着走,有的得跪着走,甚至要爬着走,但阿尪还是如愿到田地里了。

对下地干活,阿尪早已望眼欲穿,此刻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把镰刀,左手抓紧稻杆,右手使力,两三下就割下一束稻子。虽然是蹲着割稻子,但阿尪并不觉得不习惯,比半蹲半站的神目还舒服。尽管不像四肢健全的人灵活自如,但阿尪割稻子还很有效率,帮了神目大忙。此后,只要是阿尪做得了的农活,神目都会叫上阿尪。

阿尪干活一不喊累,二不怕事多,三抢着做,像那头成年的大黑牛;渐渐的,他不再受人白眼,还被人愈发尊敬。

历经一年的剿匪,茗溪县境内的匪祸于1952年年底被扑灭。周阿堂最关心的是五兄弟山土匪的下落,因为他的父亲1937年时被这些土匪绑上山并死于非命,而多年来他未能寻回遗骸,就寄希望能从土匪口里得知父亲遇害的前后,只是这些土匪都已伏法。

一转眼,已是1955年的春天。在这个春雨绵绵的季节,周阿堂成亲了。周阿堂穷得口袋里翻不出几毛钱,又是年近三十的高龄青年;他的妻子苏阿贤只有二十二岁,她虽然个头矮小,干起农活不比男人差多少,也能吃苦,脾气又和善。周阿堂能娶到这样好的女人,人们大为意外,都说周阿堂是捡了狗屎运。苏阿贤是隔壁村上水村的,打小就被送到别村当童养媳,解放后才回上水村。因为家里人多饭不够吃,苏阿贤父母寻思着先把苏阿贤嫁出去,恰好苦女人托人给周阿堂问亲,苏阿贤看中周阿堂为人老实忠厚,就嫁给了周阿堂。

周阿堂没钱办像样的酒席,但好歹得贴对联,就请村里唯一一个会写毛笔字的老明来写对联。老明欣然前来,他挥毫的时候,看到边上的阿尪一直仰着头,心中好奇,就问:“你站不起来,仰着头也看不到桌面,你是在看什么?”

“我不认得字,出生到现在都没学过认字,更没见人写过字,先生你今天写的还是毛笔字,所以我要看你写了什么字。”阿尪双手撑地,挺直上身,奋力伸长了脖子,可还是看不到桌面。此处的“先生”,是“老师”的闽南话发音。

“你要看啊,来。”老明先后拿起两幅对联给阿尪看,然后说,“夫妻恩爱百岁乐,男女平等四季春。这就是对联写的字了。”

“四季春?四季不是春夏秋冬吗?不可能四季都是春天的,先生你写错了吧?”阿尪说。

“跟你说你也听不懂。”老明没想到目不识丁的阿尪会抛出这个问题,忽然来了兴趣,就像授课的时候说着,“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春天的时候,梨花、桃花是不是都开了?花开了,草长了,就是祝福家庭兴旺的意思。”

“原来一个‘春’字还有这些意思,太妙了!”阿尪指了指从屋瓦落下的雨水,“下了几天的春雨了,书上说的春雨是什么样子?”

老明想到杜甫的《春夜喜雨》,但用闽南话念这首诗很别扭,只好用普通话说:“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阿尪听不懂,他看到老明继续写字了,就不好意思打扰,转而望着雨水,望了好久好久,直到发呆。春雨落在屋瓦时无声,落在院子的石板上也无声,落在阿尪心里却有声:“我不羡慕老明能站着,但我羡慕他认得字又有学问。为什么我与阿堂哥他们都不认得字?为什么解放前我们就不能上学?不!我不能不认得字,我要想办法认字。”这一刻,阿尪不认得字,却懂得怎么书写春天了。

隔了一会,老明写好了对联,阿尪诚恳地说:“先生,您是校长,阿堂哥说您肚子里有很多墨水,他还说您是‘八社’最厉害的先生,我很佩服您!”

老明笑着说:“得了,你别夸我,你说你想干吗就可以。”

阿尪张张嘴,迟疑了下,小心翼翼地说:“先生,您可以教我识字吗?或者,可以借书给我吗?”

老明没料到阿尪这样的“废人”想学习认字,听得目瞪口呆,足足有半晌才明白过来,但还是不确信,惊讶地说:“你想识字?你还想看书?”其实,不止老明目瞪口呆,帮忙的大米神等人更听得掉了下巴。

阿尪自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过书,不知道该怎样学习,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学习,但他很想认得字,就不假思索地点头,坚决地说:“是!我想识字!”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讥笑起来,老贵还说:“你只能蹲着,你能吃饱饭活下去就得知足了,还想着学习识字呢,你这是痴人说梦话呢,还是吃饱了撑着?”老明想到调皮的学生上课不认真,而阿尪很有心学习,呵斥了老贵几句,当即答应阿尪赠书。阿尪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可惜他只能蹲着。

第二天早上,老明让人送来一本一年级语文教材,还跟来人捎话:“尪啊,你要是看不懂,来找我。”老屋里认得字的只有大米神与木苟,但他们俩识字不多,甚至最基本的偏旁与部首也不大懂。阿尪识字心切,用油纸包好书,再用破布条把书缠在腹部,趁人不注意,戴上斗笠冒雨前往老明家。雨天路更难走,阿尪摔了很多跤,到老明家时身上满是泥水,而书本还是干净的。

老明家门紧闭,阿尪就在屋檐下避雨。等了好一会,阿尪才想起今天学校是要上课的,那老明极有可能在学校里,可他不敢去学校;一是因为衣服太脏,二是怕打扰老明上课。既然如此,阿尪应该回家去,但他心想老明中午会回来,到时候问过老明再回老屋不迟,就蹲在寒风里继续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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