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粟】蓝水族馆鲨/徐韵贤

回到大海，我才发现蓝水族馆外面的那片海域和我以前住的海域很像，什么都有。什么幽蓝苦涩的海水啊，什么珊瑚啊，水母啊，热带鱼、海星、章鱼啊，海龟、海豚、海豹、鲸鱼啊，都有。...

我住的地方什么都有，只要是与海洋有关的，都有。什么幽蓝苦涩的海水啊，什么珊瑚啊，水母啊，热带鱼、海星、章鱼啊，海龟、海豚、海豹、鲸鱼啊，都有。因为我住在大海，是条鲨鱼。护士鲨，很温顺的那一种。



你一定觉得我的自我介绍带着炫耀，我的确有那么一点自豪，毕竟干净的海域不是谁都有机会住的，而我恰巧住在了最干净的海域里。

可现在我已经不住那儿了。

大概是三个月前吧，一张大网几把钢叉，铺天盖地，来势汹汹。我不停地挣脱着挂在身上乱七八糟的金属，看着眼前的幽蓝海水变成暗红色，我知道我要被抓走了。再睁眼，眼前的一方天地已变成了扁长且厚的玻璃水缸。

后来阿瑜告诉我，那个水缸叫做“单人间”。一般新来的鲨鱼都得住在单人间观察一段时间，确认健康无误了才能和别的鲨鱼甚至别的鱼类住在一起。

和我同期的还有一条虎鲨，他就住在我隔壁，也是单人间。

从我睁开眼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看到他不停地用他的尖头去撞他的玻璃缸子，我问他什么他都不做声，只是一直没命地冲撞，撞破了脑袋时就因为血腥味而发狂。我看着疯狂的他，选择静静地在玻璃缸子里装死。

“说不定这样他们就放我回去了。”我想。

但三个月后我依旧被批准运往“多人间”，而隔壁的那条鲨鱼还是一直用头撞着他的玻璃缸子。

我觉得他可能这辈子都只能住在单人间了。看着他，我决定当一条温顺的适合在蓝水族馆生存的护士鲨。那个新来的实习驯养员好像搞错了些什么。

按阿瑜的话来说，我本应该去“多人间”住，但现在我却把被扔进了蓝水族馆最大的水族箱。

水族箱里什么都有，什么珊瑚啊水母啊，热带鱼啊海龟啊，都有。于是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海里。我撒了欢地游，摆动着我的尾鳍，最后狠狠地撞上了玻璃罩子。然后，我看见了玻璃罩子外头一个浅浅的轻笑。

被扔进巨型水族箱的第一天，我遇见了阿瑜。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一个人类姑娘，翘挺的鼻子小小的嘴，眉眼里满满的都是笑，不高的个子，穿着火红的裙子，浑身充满着能量。这是个可爱的好姑娘，我总结道。

阿瑜每天都会来蓝水族馆，她对对蓝水族馆十分熟悉，熟悉到一眼就看出我是初到乍来的。

“嘿，你是新来的吗？”她自顾自地跟我打招呼。

“看你这模样，没住过多人间吧？”她盯着我继续说，“多人间呢，就是和别的鲨鱼住在一起，进行二轮观察啦，一般观察好了才能来巨型水族箱住呢。”看来这个人类小姑娘很熟悉蓝水族馆，我继续总结。

随后的每一天，我都能看到玻璃罩外阿瑜的身影。她也总是看着我，和我唠唠叨叨那个她喜欢的男孩。

“他就在蓝水族馆工作呀，我会问他很多关于蓝水族馆的事情。”

“诶，我跟你说，原来是馆长亲自决定要把蓝水族馆建得离大海那么近的！”

“听说他喜欢文静的姑娘，我觉得我得变得文静些啦。”

“总有一天我会和他一起站在这里看巨型水族箱！啊，想想就觉得好浪漫。”

我不知道阿瑜喜欢的男孩会不会喜欢她，但我更喜欢看到她谈到喜欢的那个男孩时充满活力的样子，而不是她对着水族箱的玻璃练习文静的样子。



我看着阿瑜带笑的透彻的双眼，觉得她就像是另一片干净海域。除了男孩，阿瑜还会跟我聊聊一些她知道的关于水族箱里的鱼的故事。

“你看那边那条，和你一样是护士鲨，却比你温顺很多，你知道为什么吗？”我顺着阿瑜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条总是离我很远的护士鲨，“因为她是从小就在水族箱里长大的乖宝宝，跟你们野生的不大一样。”我说呢，怪不得这条护士鲨每次游过我身边都摆出一副有点害怕我的模样。

“这条就不一样啦，他可是经过正规训练住过多人间之后才来的巨型水族箱。”阿瑜又指指另一条护士鲨。噢，这条护士鲨我认识，他是一条沉稳忧郁的鲨鱼。

虽然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但阿瑜相信只要我努力成为一条温顺的水族馆鲨鱼，我和另外两条护士鲨一定能好好相处。就好像阿瑜和她喜欢的男孩，虽然来自完全不同的地方，但她相信同为人类，只要她足够接近男孩心中所喜欢的那种女孩的模样，他们就一定能够在一起。

就这样过了四五个月，阿瑜每天都会告诉我各种关于她的男孩和关于水族箱的事情。

“当实习驯养员好忙啊，居然忙得一次也不能和我一起看一下巨型水族箱。”没想到你喜欢的男孩也是个实习驯养员啊，我表示了一下惊叹。

“明天，明天一定要和他一起来看。明天我把他介绍给你呀。”“好啊”，我期待道。

但第二天我看到的还是一个人来的阿瑜。

“不行，我要向他告白才行。这个木鱼脑袋根本不懂我的心嘛！”去吧，我悄悄鼓励着。在阿瑜跑去告白之后，那个把我扔错地方却已经从实习驯养员变成正式员工的驯养员开始变得异常。他每天看起来都心不在焉，投喂饲料的时候连那条住过多人间的鲨鱼都没有喂饱。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忘记了，没有吃饱的鲨鱼，就算是护士鲨，也是很危险的。我不知道阿瑜告白的结果，她依旧每天站在水族箱面前和我讲述着她喜欢的男孩。但我觉得阿瑜对我的讲述也像那个心不在焉的正式驯养员一样，开始变得有些奇怪了。

“我送他的礼物他也不肯看，说扔掉就扔掉了，你说他是不是欲擒故纵呀。”

“听说他喜欢女生穿白裙子，可我最喜欢的是红裙子欸，得买条白色裙子了。”

“等我下个星期追到他了，就带他来看你哦。”

他是不是拒绝了你？我很想问，但我觉得阿瑜听不进去。

那天，她还是像往常那样，穿着她新买的白裙，眼睛含着笑对我说着话。我看着她，突然想起了我初到单人间的那条住在我隔壁的虎鲨。那条一直用头撞玻璃的虎鲨，和我眼前的阿瑜有些莫名地相像，都有那么点偏执成魔障了。

我看着阿瑜，还想问些什么。但没有丝毫的预兆，变故发生了。眼前的水里突然多了一丝不和谐的暗红色——这跟我被鱼叉叉中的时候看到的颜色一模一样。我摆摆尾鳍，掉头，看到了不远处一大团的暗红。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涌入鼻腔。

噢，那条住过多人间的护士鲨咬死了那条自小在水族馆长大的护士鲨。我想他一定是太饿了。

“知道为什么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没住过多人间吗？”我突然听见了阿瑜的声音，“因为就算你表现得再温顺，你的眼里还是有着野性和暴戾。”

就像你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成为他心目中那个文静美好的女孩吗？我很想问，但我没有。因为阿瑜说的没错，就算是护士鲨，我也是条来自海洋的野生护士鲨。兽性这个东西，经过血腥味的催化，是会被无限放大的。



于是我看着自己的身体用着它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冲进了那团暗红色，我看到自己张开嘴，咬断了那条住过多人间的鲨的脖子。

等我回过头时，看到的是阿瑜流着泪跑开的瞬间。

可能阿瑜也发现了，虽然同为护士鲨，但我和另外两条护士鲨也不一定能够好好相处。就像阿瑜和她的男孩，虽然同为人类，但不一定就能好好在一起那样。我的吞食过程，持续了整整一天。看着身边的小鱼们瑟瑟发抖地游过，我知道，巨型水族箱终究不是适合我待的地方。

也是那天之后，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断膨胀。短短一个晚上，我就膨胀到了半个巨型水族箱那么大。是不是因为我的身体里，还有另外两条鲨鱼的缘故？我不知道。

第二天下午，阿瑜依旧出现在了巨型水族箱前，穿着一条很美的红裙子。我看到了阿瑜脸上的泪痕和她亮晶晶的眼睛，那是一双不再有执念、纯粹透亮的眼睛。

她看到我的时候被我吓了一大跳。“一晚上的时间你就变成大家伙啦！”阿瑜一边笑一边看着我。

我觉得她已经变回了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可爱的阿瑜了。

“今天来是要彻底和你道别啦，朋友。”阿瑜敲敲玻璃对我说道，“大半年过去了，我得走出蓝水族馆，好好看看别的世界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当初阿瑜眼里那另一片干净透彻的海域。

就在阿瑜转身要走的时候，她突然回头贴着玻璃悄悄地问我：“野生鲨，你不想回家吗，想要在这里当一辈子的蓝海洋馆鲨吗？”我看着阿瑜摇摇头，突然有点难过。

我又不是你们人类，想说去哪就去哪，我可是被你们困在了这个该死的水族箱里了啊。

“有机会的话，记得逃跑哦。”阿瑜向我眨眨眼。我看着转身的阿瑜背对我，潇洒地朝我摆了摆手，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了。

突然，我很想念那片属于我的世界上最干净的海域。“我不是什么蓝海洋馆鲨！”我的内心在呐喊。

“我是野生的自由的鲨！”我的细胞在叫嚣。

“我要离开，我要回到大海里去！”我的身体开始加速膨胀，无限膨胀。

然后，我看到阿瑜猛地回头，脸上出现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惊讶、欣喜、热泪盈眶？我看不懂。我只听到阿瑜说：“天哪，你现在有一整个巨型水族箱那么大了！”

我兴奋地摆了摆我的尾鳍，巨型水族箱的玻璃就全碎了。

“现在你也能自由啦！”阿瑜笑着冲我大喊。

我叼起阿瑜，让她坐在我的背上。巨型水族箱的水带着我们冲啊冲，把阿瑜冲出了蓝水族馆，把我冲进了大海。

阿瑜喜欢的男孩果然没说错，蓝水族馆真的离海很近。

回到大海，我才发现蓝水族馆外面的那片海域和我以前住的海域很像，什么都有。什么幽蓝苦涩的海水啊，什么珊瑚啊，水母啊，热带鱼、海星、章鱼啊，海龟、海豚、海豹、鲸鱼啊，都有。



下次再见到阿瑜，就该轮到我给她介绍这片海域啦，我高兴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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