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岗 我住大下坡二十年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来南京上大学,带着好奇与兴奋的表情。1997年,大学毕业后我顺利地在南京找到了工作,于是就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于是我在一个叫卫岗的地方住下来。这一住就是20多年。...



城市变形记 系列报道之七

卫岗大下坡二十年
朱庆和

大学毕业后留在南京事业单位工作

在卫岗住了20多年

作家、江苏省作协成员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来南京上大学,带着好奇与兴奋的表情。南京留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一股怪味弥漫于大街小巷,或轻或重,有时钻到鼻子里,不免还深呼吸一下,以探究竟,感觉比下水道上泛的污水还要浓烈。一问才知道,是油炸臭豆腐串。对此我很鄙夷,打死我也不会吃那种东西的。事实上,不久后我就喜欢上了那种东西,我为自己当初的武断感觉很不好意思,于是又不容分说地撸了一串。

香港回归那年,也即1997年,大学毕业后我顺利地在南京找到了工作,于是就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我的意思是说,人总要在一个地方待下去,像家人、朋友还有自己所期望的那样,“混出个人样来”。我想,待在南京或是其他什么城市,应该没什么两样。
于是我在一个叫卫岗的地方住下来。出了中山门朝东走,再爬一个很陡的大坡,就到了卫岗。每次从城里骑自行车回家,总要一鼓作气蹬上坡。当时就想,如果我一口气骑不上去,那说明我已经老了。现在我已经骑不上去了。下了卫岗的大坡,再朝东就是孝陵卫,因明孝陵的卫戍部队驻扎在此而得名,那大坡子顺势叫卫岗就在情理之中了。那是明朝时候的事儿,那时中山门被称作朝阳门,朝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这里是真正的城郊接合部,机关、学校、农田、村落、山林散布其间,一条公路从中穿过,逶迤而去,一直通到杭州,也就是宁杭公路,后来有了宁沪、宁杭高速公路,人们就亲切地改称它“老宁杭”了。街口的红绿灯耷拉在电线杆上,形同虚设,各种车辆在这里横冲直撞,烟尘弥漫,各色人等在这里出没,且形迹可疑。
因卫岗驻有前线歌舞团、市歌舞团,所以经常在街上看到一些身材颀长、面容姣好、目光高远的女孩,只是她们一律迈着八字步,跟鸭子一样。与前线、市歌迈着鸭子步的美女相比,街上马自达(三轮助力车)更是多得要命,乱哄哄的,看到公交车下来的乘客就一拥而上。我曾亲眼见到,为了争夺客源,一个车主趁另一个车主上车发动的间隙,从怀里掏出钢钉,狠狠地朝对方的车胎扎去。现在那些马自达像蝗虫一样被扑杀殆尽,已然销声匿迹了。卫岗就是这样一个城市与乡村交汇、美丽与邪恶并存的地方,与其他地方毫无二致。说实话,我挺喜欢它的。

刚到单位,我还保留着在校时晨跑的习惯。晨光熹微,从单位出来,顺着公路朝东跑,车辆和行人都不多,偶有一辆公交车经过,车身上刷着“清晨,从卫岗开始”的标语,那是卫岗牛奶的广告。依次经过南农大、南理工、孝陵卫,然后拐进一个叫韦陀巷的小道,进入紫金山。我希望能看见成群结队的少女,但是很失望,除了树上叽叽喳喳的小鸟在跟我打招呼,就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们,他们起得很早,好像不早起来就会睡过去一样,这是他们最担心的。当然还有比他们起得更早的,那是街边卖早点的摊主。在紫金山绕一圈出来,经过手表厂、卫桥、牛奶厂、26号小区,再回到单位,大体上成一个圆。我就像一匹马,每天从黎明冲出来,踩得路面“踏踏”响,大汗淋漓,喘着粗气。这比在学校操场像驴子一样转圈好多了,享受到山林里新鲜的空气,一天下来都神清气爽。据说,南京城区90%的氧气都是从紫金山刮过去的,看来此言不虚,但需凭借东北风,否则城里的人们会憋得很难受。

正对着前线的那条路叫童卫路,原先是个菜市场,跟我分到一个单位的校友经常去那儿买菜,有时两条鲫鱼,间或半个西瓜,而我则一律是西红柿和鸡蛋,因为我只会做西红柿炒蛋。路上偶有相遇就边走边聊,他科学地分析了下单位的严峻形势,就说他不想再待下去了。果然不久,这尾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鲫鱼从单位辞了职,与另一尾鲫鱼,也即他的新婚妻子,携手到南方去了。后来菜场迁到了二十八所对面小区的地下室,道路拓宽,双向车道,可以跑公交车了。



童卫路东边是南农大,路西是牛奶厂,牛粪味经常飘荡在卫岗上空以及各家各户的餐桌之上。透过铁栅栏,我亲眼看见养牛场的几十头奶牛,我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竟有一种恍惚之感,我也要真如它们一般,被拴在牛槽边,咀嚼着毫无胃口的草料,脑子里思念着无垠的大草原,肚腹下鼓胀的奶包被挤奶工肆意地蹂躏,不禁黯然神伤。

有一次单位人事部门要照片,我到卫岗去拍照,找了半天没找到,就骑车顺坡而下,到了孝陵卫,看见路边有一家,叫幸福照相馆。我挺喜欢这名字,以前应该是国营的,那张木椅子看上去很老了,但很结实,也很庄重,曾经有多少人坐在上面,都磨出了大坑,呈椭圆状,幽幽下凹,还反着光。照相的人必然要端坐其上,随着摄影师手里的气囊捏一下,脸上神情不管严肃还是活泼,也都必然洋溢着幸福,可真好。

我们单位在卫岗东坡中间位置,曾听同事说过,以前院子里种过花生、玉米、青菜什么的,一个部门管理一畦,从种到收,负责到底,成熟收获时分给职工,你一堆,我一堆,跟生产队时差不多,工会还组织评比。我到单位的时候,这种半工半农式的生活已经被废黜了,他们都忙着下海去了,有些被淹了海水回到单位的人,还在讲着海里的事情。但不管什么时候,南京的小巷边、楼房前空地上,只要有点泥土裸露在外面,必然要栽上青菜、菊叶之类的绿蔬,这是人们怀念农耕时代的一种表达,就像人类为了怀念远古时代森林中的日子,身上还留有几撮毛发一样。
我来的时候,单位还保留着一项可贵的传统福利,就是洗澡。澡堂在办公楼后面,两层楼,见方不大,名为“清溪池”,隶书体。洗澡时间为每个星期五下午,待锅炉工把水烧开,人们三三两两地来了,有淋浴和大池,一副旧皮囊进去,待上个把小时,带着洗发水、香皂味的崭新肉体就焕发着生机出来了。只要你愿意,在澡堂里泡一下午都可以,不管是领导还是小卒,在碧波荡漾的池水中,大家皆坦诚相见,随意地聊着什么,回音在水汽蒸腾间萦绕。有一度,我很羡慕我们单位的锅炉工,想换个工种,怀揣这个念头很久了,但随着城区禁烧烟煤,也即我到单位四五年后,这种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我的梦想也随之破灭。

自毕业后留在这个南方都市,家乡时不时来个人,或亲戚,或朋友,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们一律听说我混得还不错,所以临来南京前,就对人夸下海口说,那边有人,你就放心好了。但一到我这里,我最多给他们提供一个简单的住处,几张由我掏钱的景点门票,以及几顿散发着南方郊区气味的饭菜。尽管如此,我还得从单位请假,专门来陪他们,否则稍微有点疏忽,就会给他们落下话柄,说我不够热情,那样就会传到家乡,我的好名声就会由此下降。你看出来了,我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

那个简单的住处,是指我从单位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中所买的房子。房子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一进门就是卫生间和厨房,主房是两个朝南的房间,可以说套形非常原始、简单。我住一个房间,有客人来了就把他们安排在另外一个房间,我没财力给他们找宾馆住宿,而他们更不愿意自己掏钱,所以他们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在简陋的硬板床上躺下来。他们在这里住上几天,然后灰头土脸地回去。我间接地知道了他们描述我在南京的处境,说我混得也不怎么样,这跟他们的想像有很大的差距。你看出来了,我的面子还是就这样被丢尽了。
不知不觉,
我在卫岗已经二十年了
,似乎转眼之间。如今,
卫岗一带的环境已大为改观,每个单位、小区都是花园式院落,原来的荒坡野地已改造成了下马坊遗址公园,紫金山脚下的住户皆被赶走,平田开湖,种草植树,让山上的水流经一方水塘,塘里有荷花和菖蒲,几只野鸭子悠游其上,看似浑然天成,名为“博爱园”
,真可谓大手笔。当然更
因通了地铁,这里的房价都涨到天上去了,因此我的住处不得不搬到了更远的郊区
。每天早上,像老鼠一样从地铁口钻出来,到单位上班,下了班又如老鼠一般钻到地里去。
“我对街边的单位、店铺、公交站点已了然于胸。对问路的人,我能准确地告诉他具体位置,以及到达的确切时间。农行怎么走?一直朝前,两分三十六秒。看对方疑惑的眼神,我自信地说,你不相信?我给你带路,闭着眼都能找到。当我睁开眼时,问路的人已溜得好远了,大概他是被我报出的准确无误的时间给吓坏了。”这是我一篇小说里的情节,虽有些夸张,但我对卫岗的变迁了解之深却也是实情。

置身于此,经常碰到熟悉的人,虽然不知他们是谁。比如二十年前有一个老太,只要我上街,必然看到她在街边的彩票站买彩票,至今已有二十年了,当时六十多岁,现在已八十有余。我从没跟她打过招呼,不去管她到底有没有发财,也不去管她到底是什么动力让她还这么持之以恒地迷恋这件事情。(完)

文字:朱庆和(作家,江苏省作协成员,事业单位工作)

图片:石奇

编辑:小苹果 & 特别的特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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