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长河构子姑娘——纪念李桂真女士

 

我焚香叩拜,泪水打湿地面,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着佛龛、照着地上我为她流淌的一片眼泪。...



这篇小小说的素材来自李桂真女士口授,绝大部分都是真实的,是她当年在洛阳地委工作后,下乡驻村的亲历。文中国画配图均为李桂真女士作品,请欣赏。

初冬的阳光,沧沧凉凉。

驻村的第一顿午饭,桂真拿着发的葛篓(特大的碗)和一双筷子,在集体食堂吃玉米粥。长长的队伍后面,一个十八、九岁的长辫子姑娘婷婷袅袅走来,往人堆一站,高出半个头。

长队里的男青年起了一丝骚动,有人问:“构子,你娘哩?”

构子姑娘便愠怒地瞪他们。从她记事起,娘不是挺着肚子正在孕育中,就是刚生了孩子正在哺乳,构子已经有了六个弟妹。

姊妹兄弟多,是长女构子的苦难。穿衣、吃饭都靠在她身上。而构子总是有办法,她夏天能在杨树林抓到蝉,秋天能在红薯叶蔓间抓到蚂蚱,用草串起来,烧得香喷喷的。冬天,她会挖草根,捡过路候鸟的粪便,在山腰小庙的墙上抠出墙泥里的谷糠……

构子只上到小学二年级,可是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满的,深深的,全是聪慧。桂真很喜欢构子,构子也喜欢跟城里来的女干部桂真搭班做农活。

腊月初三晚上,小队里的高音喇叭嗞嗞啦啦一阵,苟队长说调来一车煤,卸在了村西头的土坡下,要马上运回食堂。

队长点了六、七个男女青年的名,其中有桂真,也有构子。桂真担起箩筐往村西头走,听到背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衣袋一动,她用手一摸,是一块糠饼子。

“别吭声,快吃。”

哦,是构子姑娘。桂真闻得见她身上一股花儿初绽的馨香。

桂真后来才知道,糠饼是构子用自家枕头里装的秕谷糠搀榆树皮做的。构子真能想出办法来!正是这块饼,支撑桂真往返两趟,担回了四筐烧煤。第三次再去担时,构子把桂真堵在了食堂门口:“真姐,别去了,我们一人多装一锹就完了!”

完成任务已是深夜。桂真和构子相跟着,一起往回走,她的腿又酸又软,小腹胀疼,是月信的征兆,但因为营养不良,三个月没有见红了。她悄悄问构子的状况。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看不清构子脸色,也没听清她嘴里喃喃两声什么。这和构子平时的快人快语判若两人。

冬天寒冷漫长,构子过来和桂真做伴。

桂真就着小油灯看书,构子偎在床的另一头,给弟妹们做鞋,她把桂真的脚抱在怀里,暖流从脚尖流过心田。构子个子高腿长,被子盖不住,桂真抓过棉衣包在她脚上,学着村人笑:“个子高不算富,格外多穿二尺布。”构子无奈又豁达地跟着笑。

隔一会儿,她就央求:“给我读读,那书上都写些什么?”

桂真读:“‘就是到了生活已经无法忍受的时候,也要善于生活下去,要竭尽全力,使生命变得有益于人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哎哟,哎哟,快帮我扯腿,抽筋了。”

构子给桂真捋腿,自己也叫起来,长腿伸出来:“抽筋,疼,快来帮帮‘人民’。”

工作队撤离时,构子站在村人中间,低头不语。车发动了,她才追上来,搂过桂真的脖子,在她耳边说:“我没来过例假,没有……”

桂真愕然,二十岁,身材纤长、如花怒发的构子姑娘啊!

桂真想细细问她,但车已发动,一股烟尘,驰回地委。不久她调到省城,编写书籍,再也没有时间回到构子的村庄。

几个月后,桂真接到苟队长报信,跟着他赶回村里,已经是半夜了。构子住的西屋里点着豆大的油灯,昏黄的光下,构子闭眼沉睡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众人唤醒她,她没有睁眼,嘴唇动了动,用手使劲抓挠着胸口。

桂真轻声问:“她这是什么病呀?”

二大娘拽拽她的衣角,哽咽说:“啥病也没有,饿的。她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弟妹们了,她……”

第二天,桂真来到县城,在一个僻静的街角,用攒下的粮票换来十斤白面、十个鸡蛋,托人捎回村里。

稀稀的蛋花面汤一勺勺流进构子嘴里,两天后,她醒过来了。没有见到桂真,构子很遗憾。她让弟弟把剩下的白面和鸡蛋包起来,辗转托了好几个人,捎回省城,还给桂真。那年月,面粉鸡蛋比金子还珍贵呀。

后来桂真听说构子嫁人后,生了三个闺女,个头都是平平常常。让人惊喜的是最小的外孙女韩贝出落得跟外婆当年一模一样,十九岁那年,她考上省城高校模特班,常出现在刊物封面上。桂真偶尔看到了,觉得跟构子像,思念起来,要托人去打听,一转头,就又忘了,她也是八十岁老人了。



‍ 阳光照耀明镜台——纪念李桂真女士

      非花非雾  



檀香袅袅、梵唱阵阵,李桂真阿姨秀丽慈详的面容在镜框里呈现。那白发、那眼神、那气质都一如生前。我焚香叩拜,泪水打湿地面,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着佛龛、照着地上我为她流淌的一片眼泪。我在心里与阿姨对话,看来,我们还是有这些善缘的,我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正好赶在阿姨“三七”之日来践约,与她隔着时空相见。

  我说:“她这下子,已是无所不知了,我来看她,她已看到了。她会很高兴的。”

  那是2014年1月5日,在赴郑州的车上,我说想去看看二位李老——画家李自强先生、李桂真女士。同行人说:“老太太已经去逝二十来天了。听李老家乡的亲戚说的。”

  我惊讶、懊恼、遗憾、悲痛……百感交集。2013年秋天11月份到郑州参加省文学院组织的中青年作家创作培训班,学习一周,结束后,我直接奔了李自强老师家。不为他的一画难求,而为他家更可贵的人李阿姨。



意外地,也是天意吧,李阿姨又一次住院了。她更瘦了,但是神态更加安详,她乐观地笑着,说我能去看她,非常高兴。她的情绪一下感染了我,把我眼里盈着的泪花吹得一干二净,让我由衷地跟着她开心地笑。

  一个研究生刚毕业的小姑娘在病房陪护着她,在电脑上找到佛经、禅理、茶道等文章,放给她听。她说,这些讲座让人心静,增加知识和修养。她就是这样,把生死看得很淡,把修身养性看得很重。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她长燃不息的生命活力,那是一种鼓舞人的正能量。

  不一会儿,小姑娘拿来了水和药片,说:“奶奶坐得久了,吃药吧。”

  她吃的是止痛药,药效一过,就痛得死去活来。但她从来没有大呼小叫,让家人担心过。

  望着她的安详与快乐的脸庞,我想,这样心态的人,病魔怎么忍心折磨她,又怎么忍心让她很快离去呢。她握着我的手,相约:“我家四楼的房间很大,画室很大,光线很好,你再来,我就回家了。”我满口答应,要等过一段再去看她,在她家里陪陪她。

临别,我还是依依不舍,多次回头承诺:“我会再来看你的。”老人欣慰地点头。她一生只有三个儿子,非常渴望有母女般的亲情。

  11月初到12月中旬,也才一个多月时间,便已天人永隔。

 

(作者与李桂真女士的合影)


  与李桂真女士结缘于书画,2010年十一月底的龙乡书画展上,她随丈夫汝阳籍著名画家李自强先生出席活动,午宴上,与她同桌。

  当时对书画界所知甚少的我,看到上座一位清瘦娴雅的白发夫人,一边坐着陪护,一边坐着亲戚,大家都对她恭敬有加,而她则温和稳重,娓娓而谈,话题涉及家事、画家,见识与气质与寻常之人不同。有过来敬酒者介绍说她是《妇女生活》的创刊人。

吃饭的时候,两边的人争先将她喜爱的菜夹到她面前,细致地告诉她是什么菜,帮助她送到嘴边品尝。我才发现她眼睛是看不到的。

她从河南省妇联退休后才动笔创作,一下子便进入书画艺术的境界中。她创作诗歌,练书法绘画,很快在省展、国展中获奖,开始与李自强先生相随走过全国各地,游览山河风光,参加笔会交流活动。她说这十年我才活成自己,以前都为别人活了。

  画家李自强先生一心书画,不理家务,几十年不知粮店在何处,工作生活都放在李桂贞阿姨一人身上。好强上进的李阿姨工作上从不落于人后,便常常冷落委屈了三个幼子,周口老家的母亲临终也没见到她一面。红颜才女多磨难,前几年她又得了眼疾,双目相继失明。

我赠她一本书,她用手指丈量着距离,在回赠我的诗集、书画集上认真签名。之后两次写诗给我,打电话读给我,说把我的书带回后,让陪护读给她听,她很喜欢,鼓励我继续写作,并约我再次见面时,告诉我一些故事做素材。

  后来,她每年春节后随李自强先生回汝阳祭祖上坟,都在杜康大酒店小住,我就去陪她说话,知道她是周口人,家中是开过烟草作坊,非常富足。父亲读书经营,有一妻一妾,她的母亲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生了姐姐、她和弟弟。但弟弟中年夭折。父亲积郁成疾不理家务、商务,作坊开始走下坡路;伤心欲绝的母亲吃斋礼佛,不料佛堂失火,房产烧毁大半。为了替父亲解心结,母亲作主,聘了乡村一位智商略低的女子进门做妾,希冀延续香火。憨妾天真烂漫,心直顽愚,因家中无人照料回娘家坐月子得产后风病故,所生之女与李桂真女士及母亲一直过从甚密,如同亲生。

  高级学堂毕业后,李桂真女士分到洛阳地委工作,那个年龄那个时代的女知识分子干部吃过的苦,她都吃过了。

  她提供的素材我写了三篇小说《烟事》《构子姑娘》《寻情西泰山》。她教导我先练书法,手上有了功夫,腕上有了力度,才好做画,特别是做写意画,悬腕运笔,必须要刻苦习练。我遵从她的话开始练书法,不为成名成家,只为感悟一下运笔落墨,长一长腕力。

  我常常拿出她赠的个人诗集和书画集。用心揣摩她写意作品的用墨笔法,动手临摹。她若知道我一直在研习国画,并有了作品,一定会很欣慰吧。

  斯人虽去,精神长存!

   

我的小小说《烟事》当年发表在好《百花园》《短小说》等地方,因为是小说,我加进了许多虚构成分,李桂真女士听陪护读了后,很喜欢,她很高兴地说有空时,再给我讲一些故事,但是,上天没有再给我们更多的机会。




桂真被大门外“呯呯呯”三声炮惊醒,一望窗户,冰花儿结得厚厚的,朦胧望见外面成了白玉世界,知道夜里下了大雪。她一骨碌爬起来,抓起枕边的棉袍,胡乱穿着。

每年学堂放冬假后的第五天,一大早就有学校报成绩的在大门口放三通喜炮,大声唱念:“豫城县中学生李梅韵获本期年考第一名,特报喜讯”。梅韵是桂真的姐姐。父亲就从堂屋迎出大门,接了大红喜帖,让伙计捧来两封铜元,外带一包上好的烟丝,打赏报喜人。

李家开着全城最大的“烟丝”铺子,每年从乡下田庄收回肥厚紧实的油绿叶子,烤制成香喷喷、黄灿灿的黄金叶,打成整齐的把儿,一刀一刀切成细如绵线的烟丝。这一套工序都是李家祖传的秘技,所以李家的烟丝抽起来格外香、耐、暄。渐渐地四府八县,城里乡下,都到李家烟铺来批发零购。另几家的生意就垮了,李家成了豫城独一份儿。

每天晚上,伙计们关好店铺,把一大笸箩一大笸箩的银元、铜元,五十个一叠地码起来,用油纸封好,送进李掌柜指定的库房保存,数钱、藏钱往往忙到深更半夜。

所以父亲拿出那么厚重的赏钱是极平常的事,并不代表他赞赏大女儿梅韵读书。

桂真喜欢长自己十岁的姐姐。只要姐姐一放学,就粘着她教写字,教唱歌。每年学校到家中来报喜,桂真都高兴得蹦蹦跳跳,抱着姐姐的脖子大叫:“姐姐,我长大也要和你一样做女状元。”

可是今天,炮杖响过后,接着响起了唢呐,一曲曲全是喜庆的调。桂真看清自己红锦缎的新棉袍,才想起姐姐今天要出嫁了,这袍子是姐姐做嫁衣时,亲手为妹妹也做了一件。

“娘!”桂真叫道。娘没有应声。

平常,娘在第二进上房早早起床,浑身上下收拾利落,先给供着的观音上香,然后巡视李家前、中、后三进大院落,安排主仆老少一天的饮食,最后,她来到桂真的屋里,帮桂真穿衣。今天,娘顾不上照料她了。

姐姐梅韵嫁的是乡下一家田亩丰盈的富户,那家的土地是李家的烟源。梅韵小姐穿着大红的嫁衣,盘了头,美得跟年画里的仙女一样。桂真永远忘不掉的是姐姐上轿时,眼睛里盈盈的一汪泪:姐姐刚十七岁,她要上学,可父亲不许。

第二年春天开学,桂真闹着要跟十二岁的哥哥一起上学,父亲也是不许。桂真跺着脚在院里哭,娘在佛堂念经,木鱼声把哭声压了下去。

这年夏天雨水多得过份,空气湿且热,娘说都怪桂真哭成这样的。桂真没有力气犟嘴,她病了,和哥哥生一样的病。他们两个对面躺着。娘和父亲围着哥哥一人转,给哥哥灌药,守护着他的一动一静。而桂真则像一件透明的东西,被遗忘在哥哥的旁边。

哥哥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父亲嚎哭一声,奔了出去,摔碎佛堂里供着的观音像,斥骂这泥胎有眼无珠,见死不救。

桂真的病不治而愈,父亲却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百无聊赖,烟店的生意也无心打理。姐姐梅韵婆家的雇农们闹革命,分了土地。她做了镇上的老师,用一份薪水接济着一家子的生活。

烟店收的烟叶质量越来越差,技术无人把关,烟丝抽起来也没了香味。大笸箩盛钱的日子再也没有了,一摞摞的铜钱从库房运出来,水一样流出李家。娘说是少爷的死带走了李家的财气,越发一心拜佛,不理俗事。

桂真又提上学的事,父亲竟爽快地点了头。

桂真二小姐的学业跟大小姐梅韵一样好,年底,报喜的炮杖又呯呯呯地响起来。

那天,桂真从学堂回来,看到父亲在一张收据上签字,签完,又拿出所剩无几的钱分给伙计们,让他们离开,只留下做饭的憨娘和车倌小崔,带着一车箱笼细软,搬到菜市街后的一座小四合院。

桂真初中毕业,要进省城读书。为了供桂真上学,父亲卖了四合院,打发走了憨娘和小崔,带着娘住进一座大杂院的三间西厢房。

临走前,桂真来到南衙街,想看看儿时的院落,五、六年没到这里来了。远远地听到院里传来机器的嗒嗒声,抬起头,望见临街的门面上方挂着“郑氏卷烟”的匾额,夕阳下,翻盖一新的院落如此陌生。桂真猛然想起城里人早都抽起纸烟卷了,连父亲也不例外。

桂真想,再过许多年,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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