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卫东：红顶之下

小胡的故事...

咸丰二年腊月，杭州城内风刮得紧。

小胡躲在同聚来饭庄的角落，正在吃一碗门板饭，杭州的饭店，犹有两宋遗风，楼上雅座，楼下卖各种熟食，卸下门板当案板，摆满朱漆大盘盛着各色菜肴，另有长条凳摆在门板前，贩夫走卒杂然并坐，称为吃门板饭。

年三十是已经过了，正是冬补的时令，饭庄里开了张已是热闹的了不得，饭庄里人来人往，就见滚滚的白烟热气都能够飘到元宝街上，木郎豆腐，件儿肉，火锅儿，那个味隔着街都能闻着。

小胡眼见隔壁那个穿着绸子大褂、外套一件玄色巴图鲁背心的胖子已是酒足饭饱，往桌子上丢了两个银角子，冲着伙计说了一句“会账！不用找了”，说罢踱着方步子出去了，小胡看着桌子上吃残了的一盘酒糟鸡，咽了咽口水，依然低头吃他的门板饭。



小胡的爹二十七就躺在床上了，病的哼哼，大医馆早已放了假，只能请个郎中来瞧，配了药来吃，仍是哼哼，北风刮进诺大的门洞里，嗖嗖的，听起来比老胡哼哼还像哀号，家里的米缸已经见底了，几个大子儿也刮出来给了郎中，这个年不好过啊。

小胡的妈每天熬些清水粥端给老胡，小胡于是就跑出来吃门板饭，看着有什么伙计拿出去倒掉的剩菜，就赔着笑脸去讨些来，除了一身缀着补丁的衣服浆洗地倒还干净，还颇像个叫花子。



这同聚来饭庄是杭州城里一家大饭庄，门板饭和剩菜比别家都好不少，只是吃起来不易，饭庄的伙计看人下碟，小胡来吃了三回门板饭，伙计已经没好脸色了，剩菜他还没讨过，伙计瞪着他不敢，也还拉不下脸皮。

花花轿子人抬人，可惜没人来抬一抬小胡，连口饭也没得赏。

小胡咽下最后一口饭，深呼吸几口气，全是邻桌酒糟鸡的香味，还有那半碗剩饺子。真香啊，隔壁的何小七家，逢年过节没有酒糟鸡也有顿饺子，小胡只趴在墙头上闻过味儿，还看见自己喜欢的妮儿被小七邀去吃饺子。



小胡极力表现的镇定自若，走向半碗饺子，眼睛迅速瞅了一眼就伸手去捞那饺子往袖子里拢，另一只手正要往嘴里扒拉几块酒糟鸡，“啪！”一双筷子打在小胡手背上，小胡抬眼看时是伙计轻蔑的笑脸，伙计嘬着牙花子嘻嘻笑着，一边抄起那半碗饺子，一边说：“你小子，来白吃三顿了，怎么着，还想往外顺哪？”

小胡窘迫地挤出一个笑脸：“大哥，您舍点我带回去，我谢谢您了。”

伙计笑的越来越灿烂：“脸皮够厚的呀，给你点也无所谓，反正也是要喂猪喂狗，但是我可不能白给啊，咱这儿是饭庄不是义仓。”

小胡以为这伙计要来抬他一抬，弯腰仰着脸赔笑：“大哥您说让我干嘛，是给您干点活还是做什么？”



伙计乜斜着眼道：“谁稀罕你干活，不过大过年的，你得给大伙找个乐子啊，来，把这半碗饺子吃了。”说着把碗倒扣过来，五六个饺子已是在地上了，混着一气脏水泥灰。“把这半碗饺子吃了，我们一乐，这里的剩菜全是你的，不稀罕我这半碗饺子呢，就滚出去以后没钱免进小店。”周围的几桌食客已经转过头来，饶有兴致看小胡这饺子是吃还是不吃。

小胡扫了一圈，一眼看见妮儿坐在靠窗那桌正往这里看呢，伙计在一边拢了袖子嘻嘻笑，几个穿着皮袍的已经笑出了声，小胡心里突然就紧巴巴的，有一种很碎的感觉，浑身上下就热起来，脑门子汗就下来了。



“花花轿子人抬人”这句话蹦出来，同时还有家里胡老爹的哼哼，北风的哀嚎，胡大妈疲倦无力的深情。周围的声音没有了，尽管仍然是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小胡却聋了似的听不到，只听见老爹的哼哼。小胡心说，看起来真是命贱哪，别人吃剩下的都没得着一口，这活的还不如同聚来饭庄看家护院的狗呢，狗还能吃上口热乎的，还没人围观它的咬嚼，兴许哪天也能像那胖子似的吃完了大大方方丢下银角子，昂着头出去。眼前愈加清晰的是在泥水中尚冒着热气的饺子。

小胡嘀咕了一句“花花轿子人抬人哪，老子跪着抬还被人吐口水”，于是就缓缓弯腰到了地上，伸手拿起带着灰点子的饺子就往嘴里送，饺子皮不好吃了都，馅儿还不错。想着小胡嘴上就大口嚼起来，这虽是人家剩下的，还在地上走了一回，毕竟比门板饭好吃。周围的笑声更大了，尤其是伙计，不知道怎么笑得那么开心，小胡偷眼观瞧，那里有妮儿的影子？想必先前是走了眼。小胡进钱庄做学徒已经三年了，每一个子儿都计算的分毫不差，时不时钱庄的大伙张胖子很信任他，他去收的帐从不出纰漏。这天他在茶馆里泡着，对于一个茶客倒是产生了兴趣，这个茶客混的不像样子，整天在茶馆里穷泡，一壶龙井泡成白开水还不肯走，中午四个制钱买两个烧饼算是一顿，落拓至此，人却是有些傲，常常两眼朝天，都没什么人愿意理他。



小胡走过去和他拼桌，笑着对着这个茶客说：“不知老兄贵姓台甫？”那人拿眼一瞧是很场面的小胡，就说：“我叫王有龄，字雪轩。”小胡笑道：“真巧，我们俩的字很接近，我字雪岩。这里喝没意思，我请你去摆一碗？”意思是到小酒店去对酌一番。

“谢谢，不必破费了。”

小胡笑嘻嘻说：“有人请客！你瞧我刚刚在棋摊那两手就不坏，白得二两银子！不要客气了。”

盛情难却，两人于是走了出去。【往期回顾】


【专栏】卫东：锦马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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