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圆

汤圆嘛，好吃得要命。...



昨天看日历，发现周末是元宵，之后过几天又是情人节。难道今年又是两个情人节前后脚一起过？不过说起元宵，我对汤圆的兴趣比对情人的浓厚多了。这说明我是一个敬业的吃货，当然也说明我感情生活洁白整齐，没有额外的“情人”。

我对于汤圆的感情，是深厚而且渊源流长的。

小时候家里管得严，从来不准到外面吃饭。第一次下馆子是我外公带我去的，那时我还没上小学吧。他带我进城玩，中午在街上的小馆子吃饭，点的就是汤圆，肉馅儿的。第一口吃下去，整个人都惊呆了，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美食”的魅力，第一次被“吃”的愉悦征服。外公在城里出生长大，自诩“城里人”。用他的话说，“城里的旮旮（我们方言读‘咯’）角角（我们方言读‘过’），没有我不晓得的”，因此走进这家店就有种老主顾的气场。那个年代的街道似乎没有那么拥挤，我记得店里就我和外公两个人。他跟老板应该是熟人，他一边看着我吃，一边跟老板聊天，话不多，可是笑容满面。老板两口子很和气，坐在桌前包馄饨，动作极为麻利。后来我长大一点，对我们当地街头小店可怕的卫生状况深有体会，可是那家店在我记忆里却十分的干净。三十多年过去，当年肉馅儿汤圆的味道我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可是和外公一起下馆子这件事，以及当时静谧家常的温馨，却历历在目。

上小学有一年假期妈妈带我和姐姐出去玩，路上也给我们点汤圆。我很雀跃，跟我姐说我吃过我吃过，汤圆嘛，好吃得要命。结果端上来迫不及待地咬一口，发现是甜的。具体什么馅儿不记得了，大概是芝麻，失望得我都快哭了。我知道我姐尤其不嗜糖，甜汤圆肯定入不了她的法眼。小小孩在大小孩面前牛皮吹破了，尴尬加失望，导致我到现在都记恨甜汤圆。

有一年元宵，父亲带我和姐姐下乡探亲，在伯父家吃晚饭，饭桌上就有他们自家包的肉馅儿汤圆。准确的说应该是汤团，因为个头比汤圆至少大一倍。乡下人实诚，肉馅极为丰厚，油很重，非常香，父亲却不让我们多吃，说糯米制品不消化。其实我对这种说法一直持怀疑的态度，糯米又润又滑，跟人参果似的，自己就会往肚子里面滑，怎么会不消化呢？伯父说：“她们喜欢吃就让她们吃嘛，又没有什么别的好吃的东西”。伯父为人木讷，只比父亲大几岁，面对这个多读了几年书早就不在乡下居住的弟弟，常常刻意地保持一点距离，但这次语气里还是很自然地带着一点“长兄如父”的权威。

大学毕业没多久，我在北京听说伯父去世了。我跟亲戚们关系都不算亲厚，跟父亲那边的尤其来往得少。可是想到那年元宵在他们家吃汤圆的情形，他那种纵容我们“多吃几个”的长辈的宠溺顿时如在目前。办公室人多，我躲进会议室独自伤心了半天。

《红楼梦》里的元宵宴上，王熙凤讲了个“聋子放炮仗”的笑话。要搁在现在，那就是个冷笑话。大家都听不出笑点，她不得不补充一句：“好罗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才把气氛强行拉回节日的祥和热闹。细想她补充这一句也耐人寻味。元宵节本来就是一个让人心情很复杂的节日。热闹到了高峰，很快就散了。“散了就散了”的笑话，在节日里讲不是特别吉利，是王熙凤这样八面玲珑的人不该犯的低级错误，我觉得作者此时只是为了强行乱入全书“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的主题。

无独有偶，汤圆这种象征着“团圆”的食品，在《儒林外史》里也做过死亡的道具。小骗子“牛浦”是一个小丑一样的人物，可是他的外祖父卜老爹却是不折不扣的乡间义人。在他身上，作者难得收起嘲讽和调侃，笔触几乎可以说是尊敬了。卜老因为过年去亲戚家吃汤团，小辈们劝他多吃几个，回家就病倒了。可是，相对于《红楼梦》里元宵宴上用繁华使劲掩盖的危机和悲凉，卜老的死，更像一种水到渠成的回归。他的临终遗言是：“且喜我和我親家是一票！他是頭一個，我是末一個，他已是去得遠了，我要趕上他去。” 且喜二字极为传神，太阳之下没有人可以躲得过的归宿，且喜有老友相伴。这种豁达当真让人肃然起敬。

我最后一次见外公的时候，他已经八十多了，身体精神都还好，我心里却总是酸酸的不踏实。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说：“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我看得开”。我以为他是强作欢颜宽慰我，感觉非常凄凉，背过身去就哭了。那个时候年轻，觉得这个世界这么多热闹，这么多美好，真的不相信有人可以看得开生死。可是我现在相信了。

对于“团圆”，我曾经非常执着 -- 相爱的人一定要在一起，一定要朝朝暮暮。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觉得他好凉薄。最近几年终于慢慢学会欣赏这种凉薄。“烟花易冷”，“彩云易散琉璃脆”，那一定是真的。汤圆吃了不好消化，在很极端的情况下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大概也是真的。对于这些真理，做个简要的社会心理学分析，大概有两种态度：一种是“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另一种是聋子放炮仗，不如早早散了。我不知道哪种态度可取。我只知道，烟花绽放那一刹那，我要专心欣赏它的绚烂。还有，只要肠胃允许，汤圆我也要努力吃个够，不管甜的还是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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