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嗅解千愁

 

晴雪映窗 平川腾骊...

音乐:选自朋友周可奇先生作品

国庆回家乡,朋友请我吃饭,知我爱吃家乡白花菜,特地命家人细细做了一盘红椒丝蒜泥炒白花菜。盘一上桌,满室都是那久闻不厌的奇特芳香,我俯身轻吸一口,肝肠皆醒,真是一嗅解千愁!离开家乡前,闺蜜又特地为我准备了自家揉制的两瓶,我带回家搁置冰箱。每天舍不得多吃,有时仅开瓶嗅上一嗅,也能聊慰相思。

我想一个人在吃方面的偏执喜好往往和小时候的记忆有关,家乡的气息、母亲的厨艺成为潜意识深藏的渊源。我对白花菜的喜好自小时至今,历经岁月风尘和悠悠往事而不变。其实,对于食欲,我的要求不是很强烈,口腹之欲带给我的满足和享受十分有限,但对于白花菜,却一直情有独钟。
不过,如对其他很多事物一样,我的热爱从不狂乱入魔或严谨合乎法度,没有柏辽兹的狂风暴雨或巴赫的谨饬规矩之美,它淡然、随性、似隐似现,甚至有时可有可无,但它却毋庸置疑贯穿我的整个生命。简单却持久,宁静却执拗。我自己也知道,要想劝自己远离、放弃或背叛任何我喜欢的事物是何等徒劳。就像爱一样,世上有两种爱:一种如同山谷深处岩石下面的溪流,恒久不变,却很少显露,但不可或缺,在千回百转中,时时伴你远行;一种就象树林中的叶子,时光能改变它,如同秋天让树叶凋零。我对白花菜的爱应该是前者。

我家乡的特产有号称“三白”一说:白花菜、白萝卜(也是出了安陆不再生长)、白线粉。而白花菜是我家乡安陆独特的地方蔬菜品种,出了方圆百里,她就不再生长,即使邻县偶有成熟,也大大失却原有的风味韵致,变得酸涩淡薄。据好事者研究,台湾和我家乡水土相似的一块丘陵生长白花菜。让我不禁油然而生向往之心。它的栽培历史悠久。康熙《安陆县志》记载:“白花菜:夏月开小白花,可为齑,香味绝胜,有红梗白梗两种,红梗尤美,他处皆不及。亦土性异也。全市各地均产,以府河、漳水两岸味道最为纯正。”
白花菜只能腌制。《本草纲目》载:菜气膻臭,惟宜盐菹食之。经腌制具有特殊香味。它含有丰富的营养,经测定它的氨基酸含量比常用蔬菜高十倍,比一般腌菜高3至6倍,其综合营养成分可与豆类相比美。

小时候一到初夏白花菜上市季节,几乎家家户户主妇必揉白花菜。城内大街小巷弥漫着揉制白花菜奇特的香味。记得母亲每每晴天丽日里大筐买回,先将用来揉菜的一大木盆浣洗干净,挽起袖口便坐在有桂花和榆树的庭院一侧,将洗干净的白花菜放入木盆中撒上几勺盐,然后开始极有节奏的揉搓。我常在一旁蹲着好奇观看,觉得兴味实在无穷。揉白花菜有很多讲究,要讲究力道、手感、分寸及时间,每个人揉出来的白花菜味道总有细微的区别。这须常吃善品之人的仔细咂摸方能体会一二,不足与外人道。擅揉白花菜的妇人常有街巷之间的好人缘,因常被左右近邻借去代劳,妇人也总爽快应承。我母亲就有一双巧手,也常被人借去。那鲜嫩的深绿色开白花的菜蔬在母亲柔滑的揉搓中渐渐柔软出水,不再张扬支棱,而变得一如出嫁娘般的柔顺婉约,最后母亲感到合适了,将之盘成一团团置入几只晶亮的挺肚缩口的粗瓷罐里,压紧塞满大半,须让汁水泡着,然后用坛盖盖严,密封瓮口,甚至用粗绳和塑料布将瓮口缠绕再三。然后静置七八日不等,就可开封享用了。


我的胃口一向比较娇嫩,但要看对何种食物。我嗜好的往往能吃得昏天黑地而不惧怕肚子闹事。比如对水果的喜爱。亲友都说这丫头皮肤忒好,都是水果灌出来的。家乡每到夏初上市的赵棚桃子,每每母亲买菜一进家门,我就知道菜篮各色菜蔬下面少不了十来个乳白艳红相间、朴拙圆实的桃儿,我可以站着一气吃下十来个,直到唇齿皆被桃汁所染,红唇紫牙,嬉笑而去。还有番茄,时下那梆硬无汁无色相的所谓番茄绝不能和当年活色生香、美艳多汁的番茄一比。当年我可以不停嘴吃下七八个,直至心花怒放、心满意足为止。

记得当年芳邻有一福建老妪,一次我刚要陪母亲出门,正巧老妪买菜回返,说着鸟语硬塞给我一个粉红娇嫩、饱满诱人的大番茄,我吃得满嘴流汁,那香、那色、那味道至今难忘。总之我真喜欢的东西不是说出来,而是身体真正能接纳的,一时之快潇洒之极的消受了,就是消受了,没有后果可计。但有的食物却并非如此,自以为是一回事,身体消受与否是另一回事。比如以前以为自己爱吃李子,大学时代一男同学追我辛苦,买了几斤李子讨好我,我一口气吃下后却半夜闹肚子,看来对李子的喜爱要打一个问号。人们常不由自主沉迷于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如何,别人又如何,其实根本不是那一回事。满腹的忧伤可能是自己捣腾出来消遣自己的,璀璨无比的幸福也可能是不自知的自欺、虚构或浮夸。真相如何,你别无他法,只能等待,等自己明白过来,等别人将你戳醒,等待想象中的游戏酒阑人散。
而我对白花菜的喜好是荤素不忌,从无厌倦之时。腌制好的白花菜有多种做法。可以凉拌可以热炒。无论凉拌热炒都不可放盐。将白花菜切碎,放入蒜泥、香油和少许腌制的红椒丝,喝粥夹馍是最佳拍档,那种滋味是新鲜入骨的,干净、透彻、不留余地,生猛鲜活,煞是过瘾。

还有一种做法是热炒,可配置肉丝红椒,最后放入蒜泥起锅。色相诱人,油润水滑,看着就增食欲;还可以白花菜摊鸡蛋,也极有地方特色,但于我而言,这样太耗费白花菜资源,是很奢侈的。有同乡来送白花菜,平日我总舍不得,偶尔这样奢侈吃一回。一人在家吃,常做的却是白花菜鸡蛋炒花饭,私下以为那比乾隆爱吃的扬州花饭强多了。这白花菜炒饭,它的香味和着米香,交相渗透,互有妥协,别有滋味。大凡世上美好的事物都是要经过妥协的,要彼此顾忌协调,要忍让退步,要圆融回旋,哪能事事处处由你说了算?比如白花菜炒花饭,就是一种妥协圆融之美。白花菜的香味经过了米香的渗透和蛋香的润泽,变得含蓄婉转,不那么强烈入骨,但真是经得起咂摸啊。

另一种做法渐渐绝迹,因为时人都嫌麻烦,还有工具和条件制约。具体做法是将白花菜腌制好捞起切碎,散入巨大簸箕内,放在庭院晴天丽日下晒至蜷曲干缩,如新茶微香,存储于砂锅。用五花肉慢火烧炖,汤汁腻黑。肉味奇美,而啜一口蜷曲如小花骨朵的白花菜,滋味妙绝。我家乡称之为:腌菜肉。梅干菜扣肉差可仿佛,但其味道真是差得不是一个档次。以前我家幺姨烧此菜有秘籍,可惜斯人已殁久矣,而今家乡恐也无人耐烦续传,渐成绝响。


我吃白花菜,会先入口慢慢在唇齿间细细咂摸品味那一缕独特的味道,那种奇香、生鲜、清酸,用过瘾二字不足以形容彼时感觉。对一种口味的厚爱往往带有许多精神的因素。过瘾,与其说是某种愿望的满足,不如说是一种发泄。比如我吃白花菜乃至烹饪白花菜,从中我能享受的,是一种思乡情怀的发泄。思乡有很多形式,能够在异地吃上家乡风味的小菜,不啻于一种别致而实惠的满足。这种满足没有明确所指的含义。情绪当然是这样,并不总有所指,并不总有意义。而暧昧的白花菜香味,恰恰就能提供这样发泄的土壤。当年我漂泊山东三年,遍觅白花菜而不得,还有一种南方的菜蔬——苋菜竟然也没有,颇让我失魂落魄。最终让我举棹南归的,当然有其它明显的因素,然而,没有白花菜和苋菜的山东青岛,非我留恋之地也。

因为思乡,怀念家乡的美食,辞官回乡,历史上有这样的故事。晋朝的张翰是吴江人。据《晋书·张翰传》记载:“张翰在洛,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苑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意,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这故事,被世人传为佳话,“莼鲈之思”也就成了思念故乡的代名词。 张翰他自己也有诗为证:“秋分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张翰因秋风起而归故乡,我因白花菜和苋菜而携子南归,看来我是他两千年后的知音,然而一己之命运也由此改道,无论张翰这须眉丈夫还是我这弱女子,都应事先会料知结果如何。这样知其不可而为之,是命中的一份必然,还是随性的一份洒脱呢?不可知啊。


而今家乡的白花菜声名很响,冠以唐宋白花菜的美名进行机械加工,包装精美,成为家乡最著名的馈赠礼品之一。但是我和同好者都以为,机械加工包装好的白花菜比自家制作的味道还是差一些。虽不免无可奈何,但惟其如此才能将白花菜的味道传播得更远,让更多的人知道这种朴素中尽含妖娆的菜蔬之味。

我品评人物,是否喜爱白花菜成了我喜恶的一个条件。说来真是好笑女人气十足。记得当初Y从津卫来,颇喜白花菜之风味。发来信说他带往津门的包装好的白花菜只几小袋,平日硬是舍不得吃,每次打开嗅一嗅过下瘾就放下,实在熬不过才吃一次。我得信私喜,不由得意,觉得在口味上可引为知己也,也不管是否实有其事。而今情随事迁,只有白花菜的香味可陪我永久吧?


喜爱归根结底只是一种态度,除了喜爱本身别无目的。当别人试图从某一件事、某个事物中获得什么时,真正的喜爱者只获得了欢喜,而这欢喜是无价的尊贵。

人生有许多人事物景让我留恋和喜欢,说不出缘由的爱悦,说不出缘由的陶醉。就像音乐让我魂销,就像自然让我痴迷,这是上天对我宽厚的地方。一念及此,我还是幸福的。

选自本人散文集《上帝的窗子》

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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