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场暴风雪

 

袁江陵,觉得自己又幸运又苦楚,她唱完最后一个字,弯腰,向所有人鞠躬,感谢那些爱,如同暴风雪纷纷扬扬的爱,从生命开始那刻起,一秒都未曾停歇。...





像一场暴风雪

作为一个流行歌手,袁江陵红得太晚了。40岁那年,她为一部电视剧唱了主题曲。电视剧得了很多大奖,主题曲自然也红了起来,袁江陵才慢慢被关注——从未红过的袁江陵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机遇。
但是她并没怎么珍惜。制片人吴欣荣提前两个月提醒她,要减肥,因为有个大型的颁奖晚会,定好了让袁江陵唱那首歌曲。所以她要跟主创人员一起走红毯。袁江陵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脸红彤彤的,不停地点头:“我知道了,吴老师。我一定减肥!一定!”
之后有一次,吴欣荣在某个商场的咖啡厅,看到袁江陵推开门走进来。
袁江陵这个大块头的女人,穿着长及脚踝的连身裙,高跟鞋,显得更加高大强壮。吴欣荣看她在吧台前犹豫了几分钟,最后很坚定地要了一杯中杯美式,小心地端着咖啡杯,转身就去拿了两盒枫糖,两包黄糖,搅拌棍,才面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走到空座位。
为了不让袁江陵看见他,彼此尴尬,吴欣荣从另一个门悄悄出去。其实袁江陵看背影认出了吴欣荣,不过觉得喊住他很麻烦,于是低下头,认真地给自己的美式加糖。

颁奖晚会那天,袁江陵和剧组人员走红毯,在一群精致精瘦的女明星中间,178公分,70公斤的袁江陵高高大大的,如同好莱坞巨星一般,闪烁着庞大又耀眼的光芒。她并不忌讳自己圆润的肩膀,宽厚的后背,穿着大露背的礼服,雪白得像一大团棉花糖,甜蜜蜜地笑着,眼角皱纹含着少女的俏皮。场外主持人介绍她的时候,她侧身让记者拍她的背。在主持人话筒前,她咯咯地笑,完全搞不清她笑什么,她解释,自己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晚会,所以控制不住激动。说完才发现,剧组已经走掉了,袁江陵这才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追过去,她穿高跟鞋很熟练,哒哒哒很稳地跑着,根本不管摄像机照相机对着她一阵又一阵地卡嚓卡嚓闪动。

吴欣荣看着这样的袁江陵,并不觉得她多丢人,反而绅士地走回去,牵着她的手,防止她跑摔倒。袁江陵说:“哎呀,吴老师,我不用扶的,被我老公看见,他又要吃醋跟我吵架。”
吴欣荣无论如何没想到袁江陵会说出这番话,还以为她开玩笑,仰头哈哈哈哈哈笑了一阵,袁江陵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甩开吴欣荣的手,跑到剧组的队伍。

坐在座位上,袁江陵挺直脊背,正好挡住后面人的视线。晚会还没正式开始,袁江陵坐得不太自在,越来越紧张,她从手包里掏出一盒糖,打开来,一粒一粒分给左右座位的演员,就那样一粒粒倒在手心,招呼别人吃:“没关系的,无糖的,可以缓解紧张。”
白白净净椭圆形的糖粒躺在她的手心,大家不拿也不好,剧组一人拿了一颗,含在嘴里。

袁江陵这才松了口气,吴欣荣隔着一个人跟她说:“你一会跟我们领完奖,就要去后台准备了。”
“我一个人去?”袁江陵惊讶地问。
“不行吗?”
“当然不行!”袁江陵碰碰身边的女配,“要不你陪我去?”
那个年轻的女孩子感觉受到了侮辱,心里恼怒也不敢表现出来,怕被看出来,只好尴尬地笑着拒绝:“不好吧?”

“哎哟。”袁江陵拍拍胸口,又把礼服往胸上方拽了拽,“都喘不过气了。”
“江陵啊,没事的,等会我陪你。”吴欣荣安抚她。

等到主持人宣布晚会正式开始,袁江陵才真正地僵直在座位上。舞台上的那位男主持人,是已经红了十多年的徐奕。袁江陵又抽出一张纸巾,很小心地按掉眼角渗出来的一点眼泪,但是很快,她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甚至抽泣出声。身边的人问:“江陵姐,你怎么了?”
袁江陵摆摆手:“我没事,那个,那个徐奕,是我前男友。”
她不知道自己这话有多大声,前排的人回头看她,后排的探着脑袋看她,她自己旁若无人地把整张脸蒙在纸巾里,着急地问:“怎么办怎么办,我得走了,本来以为无所谓的,没想到一看见他还是这么失态。”纸巾被她的气息吹起又落下。

吴欣荣这时才真正不高兴,袁江陵实在是胡闹、不顾大局地胡闹。
袁江陵换掉笔直的坐姿,低着头,松了肩膀,驼着背坐着,整个后背是一片雪地,一抖一抖的,肩胛骨好像是随时都会从雪下钻出的两小只鼹鼠。
身边的人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江陵姐,别哭了。摄像机正对着这边呢。”
这句话让袁江陵瞬间收起了眼泪,比演员变脸还迅速,连声音都在一秒间恢复正常,她拿掉纸巾,用掌心拍拍脸,问:“妆花了吗?”
“还行。就是睫毛有点塌。”
“哦哦,不要紧,看不出来。”袁江陵说完闭上眼,有模有样地深呼吸。做了5个深呼吸,她张开眼,展开笑容,重新让自己的脊背挺直,小小的鼹鼠们乖乖地匐在雪地之下。袁江陵整个人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不知道是谁突然按开了她的开关。

不过,她还是很小心地躲着徐奕的眼神——徐奕真的有可能注意到她,她的脑袋,是顶着黑漆漆短短卷发的大椰子,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四周的人群中间。徐奕一往这边一瞟,袁江陵瞬间同时转动头和眼珠,装着若无其事地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明明受了惊,还要装作心如止水一样不经意。

电视剧真的得了好多奖,最佳男女主角,最受欢迎新人……,徐奕一次次地望向这边。袁江陵一次次地逃开。她的心里涌起很多东西,一个词从嘈杂中浮起:捕捉。
太贴切了,她感觉,徐奕的眼神在捕捉她,一不小心就会被捉到,捉到了会怎么样呢?袁江陵不敢想。

等到颁发最受欢迎电视剧奖,袁江陵站了起来,她是一座被白雪覆盖的伟岸高塔,这座塔哆嗦着找到女配柔软的手,用力地捏在自己的掌心,女配忍着疼,露出自然、职业的微笑。
袁江陵的面部表情,是一种大义凌然,慷慨赴死。她的笑里,有着对过去的轻蔑,她想轻蔑地给徐奕一个白眼,这种轻蔑,因为太过紧张,扭曲成不可一世的傲慢。
徐奕来到台阶处迎接他们,朝着袁江陵伸出手,她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只汗湿的右手放进徐奕的手心。
她陷入毫无节制的胡思乱想,她想:放过糖、被汗水浸湿的手心,如果这时候,有人舔一口,会尝出来甜的。可是谁会舔人的手呢?大概只有小猫小狗了吧。

大概只有小猫小狗了吧。小猫小狗……许许多多的猫猫狗狗。袁江陵仿佛看到许许多多的猫猫狗狗,她挑了一只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它柔软的毛发,黑色的一只小猫,就像……就像曾经,她站在徐奕跟前,毫不费力地摸到他的头顶,一只猫咪一样的头顶。徐奕说:“我还好啊,我不讨厌被摸头。”
他好乖啊,从那以后,每次路过徐奕,无论他是坐在座位上,还是站在走廊上,袁江陵总是伸出长长的手臂,大手啪一下落在徐奕头上,手指张开,覆盖住他的脑袋,然后开始顺时针揉几下,逆时针揉几下,直到将他的头发揉成乱糟糟的一窝,才会满足地走开。

当下,此刻,徐奕的手掌,似乎生出细小的绒毛,让袁江陵觉得痒乎乎的,她又想哭了。

颁奖、一个两个人说完获奖感言,因为太高,袁江陵站在最边上,徐奕站在她身边,比她矮半个头。袁江陵很容易在座位席上找到她老公——刘安之。
VIP嘛,大赞助商嘛。

她立刻对他笑,大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她只有在紧张时才会这样笑,看起来是发自内心真挚的毫无顾忌的笑,其实是万分焦虑紧张恐慌的笑。袁江陵啊袁江陵,她明明知道刘安之从来不吃这一套,可是一到关键时刻,她就条件反射制造出这样的笑容,骗自己说骗到了刘安之。

颁奖很快结束,袁江陵逃回座位,掏出手机给刘安之发微信:我看到徐奕了!!!!
她打了四个感叹号。
刘安之坐在前排,不方便回复,袁江陵于是一条接一条地发送——
老公,我今天是不是很漂亮????
哎呀,没想到他来牵我,我觉得他一定没认出来我。你说是不是?
你别告诉刘刘啊!!!!!千万别说啊!!!!!
老公,今天结束你去哪里?我们剧组要去酒吧庆祝。是老早就安排好的。
吴欣荣安排的,吴欣荣还不知道你是我老公呢。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
老公!!!!!你怎么不回我!!!!我一会就要上台演唱了,我好怕啊!!!!!!我第一次上这么大舞台啊!!!
你有没有发朋友圈啊?有没有跟你们同事说今天晚上压轴唱歌的就是你老婆啊?????
老公你要说的哦!~~!!!
么么哒,我爱你老公!!

袁江陵飞快地打字,感叹号不知道按了多少个,她已经超越了紧张,超越了不安,进阶到一种躁狂的状态。她一粒接一粒吃糖,吴欣荣阻止她,她不耐烦地说:“不含糖!不会胖!!!”

袁江陵猫着腰走出她们那一排,由一个工作人员领着去了后台。补妆,塞着耳机深呼吸。她只能深呼吸了。一下一下,哮喘般大力深重。再过十分钟,她要登上舞台,她不是假唱对口型,她真唱!

40岁才红的歌手,第一次上大型晚会,真唱!她的老公在台下VIP座位、她的前男友在台上做主持人、对她明确表示出好感的50岁中年男人在人群中间——他们,都在盯着她!

袁江陵想张开她所有彩色的羽毛,让所有人看到她美得五彩斑斓,想打开嗓子,把最嘹亮最深情的歌声献给他们,她想爱他的人一直爱她,爱过她的人依然爱她,准备爱她的人抛弃一切爱她。

徐奕在舞台上念出她的名字。

袁江陵。
袁江陵。
袁江陵。

17岁的徐奕在排球场抱着她的衣服,大声喊她的名字,声嘶力竭地喊:“袁江陵加油!袁江陵加油!!袁江陵加油!!!袁江陵我爱你!!!!”

袁江陵踏着音乐,穿过纷纷落下的花瓣和雪花,她的裙子是宝蓝色的,裙摆缀着星星,她手中握着话筒,款款走到舞台中央,每一步跨越一条星河。徐奕退到后台,刘安之隐到黑暗里。
袁江陵成为一切光的来源,她将话筒举至嘴边,发出声音。她的歌声明亮纯净,40岁依然如此。唱到情深处,声线被爱浸润。那爱呀,是她年少时被徐奕目不转睛注视时,绯红的脸颊,是徐奕喊最后一声袁江陵时,加上的“我爱你”三个字。是他们并肩走在一起,徐奕抓起她的手,舔了一口,说:“哇,好甜。”时,笑弯的眼睛。
全是徐奕,全是他。

她总是任性、霸道、凶悍。她知道这样不好,却怎么也改不掉,她漂亮、高大,聪慧,就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徐奕从来都没说“不可以”,他只是忍到忍无可忍,再沉默离开她。

——

袁江陵唱歌时,从来都是心无旁骛,这些回忆,是靠在后台的徐奕回忆起来的。而那些以为忍受不了的事情,回想起,统统可以忍耐。因为有人忍耐了,于是得到了。

任性的袁江陵想唱歌,他就让她唱歌,任性的袁江陵不高兴红,他就安心惯着她养着她,任性的袁江陵告诉他:“其实我喜欢的人还是徐奕,不过我一点也不讨厌你。你亲我一下看看,是不是,我肯跟你舌吻,就说明我可以嫁给你。你要不要娶我啊。”任性的袁江陵红了,遇到徐奕,紧张得狂躁,他抽空回复了一条微信:“我都看到啦,你好好唱,别想太多。”

任性的袁江陵活到40岁,只看上两个人,一个是徐奕,一个是刘安之。她明明白白拒绝了吴欣荣,她不仅告诉吴欣荣,她老公爱吃醋,还告知她有一个难以忘情的男朋友。

她还能任性到什么时候呢?她想任性到什么时候都行。因为她习惯了,她身边的人也都习惯了。任性的人都是被周围的人惯坏的。袁江陵就是这样,她比15岁的少女还要任性,她比最红的明星还要任性,她比最铁碗的政客还要任性,她比她的儿子刘刘还要任性,她比将死之人还要任性。她多畅快!哪怕唱完这首歌,下一秒就死去,她也不会有任何遗憾,她想表达的、发泄的、爱的、想念的,没有哪一样是放在心里的。她的心是空无一人的舞台,她的舞台下,没有任何观众,随时随地都可以上去唱歌、躺着、打滚、盛装、赤裸,痛哭,放肆地大笑,哭到死笑到死。

刘安之为什么要这样纵容她呢?因为他找了很久,才找到这样一个人。跟她一起生活,可以完全不用防备,她不懂欺骗,会在背叛之前提醒你,会每天告诉你,今天的爱有多少,今天想上床的指数有多少,她像透明的孩子一样活着,天真地活着——他允许。除了袁江陵,谁能这样?谁不羡慕她?他也羡慕她,一边给予,一边艳羡,一边享用。袁江陵是美味的,自由的人才会美味。她晒过充足的太阳,虽然高,然而敏捷,她有过充沛的爱给他人,也获得过足够的爱,这样才会美味。被禁忌被束缚的人不会甜美。他唯有纵容她,才能陪在她的身边,听她的大嗓门,看她大步走路,仰头看她什么都不怕,四面八方都有勇气走过去。他就是爱这样的她,爱她用有力的手劈碎他的枷锁,爱她在床上喜欢女上位,不遗余力让彼此快乐。力气,才是一个人的灵魂。当所有人的灵魂在飘荡时,只有袁江陵,踏实地,踩在大地上,无论肉身和魂魄,有份量地活着。

徐奕不懂。

袁江陵恰恰念念不忘他的不懂,爱他少年时迷茫的眼神,坚定的亲吻,爱他离别的不舍,重逢时不顾一切伸出的手。

袁江陵,觉得自己又幸运又苦楚,她唱完最后一个字,弯腰,向所有人鞠躬,感谢那些爱,如同暴风雪纷纷扬扬的爱,从生命开始那刻起,一秒都未曾停歇。

雪花落在她的背上,是冰凉真切的吻。来自未知的那个人,赐予她好运的哪个人。来自某位善良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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