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继续追问,就是最好的悼念——缅怀曾一智老师

 

2017年2月19日,坚定的文物保护志愿者曾一智老师因病辞世,闻者无不痛惜。今天发布的是“文化遗产保护中的公众参与实践”沙龙召集人崔金泽特别撰写的纪念文。惟愿文物保护力量绵长恒久,光烛世道人心。谨以此文缅怀曾老师。...







2017年2月19日,坚定的文物保护志愿者曾一智老师因病辞世,闻者无不痛惜。C太太的客厅曾在2013年7月召集的“文化遗产保护中的公众参与实践”(总第八期)沙龙中,有幸邀请到曾老师作演讲嘉宾,予众人以满满的鼓舞和启迪。下面发布的是“文化遗产保护中的公众参与实践”沙龙召集人崔金泽特别撰写的纪念文。惟愿文物保护力量绵长恒久,光烛世道人心。谨以此文缅怀曾老师。
-2013年7月,曾一智老师应邀在C沙龙发言(贾玥 摄)-

继续追问,就是最好的悼念



- 崔金泽

今天的布鲁塞尔,格外灰冷。这是比利时一贯的天气作风,早已司空见惯,令我感到彻骨寒冷的,却是来自国内的一条噩耗:曾一智老师走了。

经杨兆凯兄嘱咐,起意作一篇悼文。其间何岸兄又专门为此事千里来电,对答中多有空白和沉默,双双不知从何说起。令人难以忍受的压抑……对,是压抑。一个坚如顽石的斗士,就这样倒下了。从今以后,在违法拆毁文物建筑的推土机前,又少了一股殊死相抵的力量。

我和曾一智老师,就是在如此一个拆毁文物建筑的现场相识的。那是2008年的早春三月,北京乍暖还寒,菜市口历史街区“大吉片”的拆迁工地上,工人们不顾呼啸的寒风,挥舞着铁锤四处高歌猛进。一场文物保卫战已经打了数年,然而中信集团的拆迁大军还是横扫了这一片本应得到规划保护的古老街区,数以百计的会馆、祠庙、名人故居、革命遗址,在举世瞩目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夕,在自己后代的手里,遭遇前所未有的摧毁。古老的会同四译馆,前殿刚刚在拆迁启动后“失火”烧成焦黑的废墟,独剩一座庑殿顶的大殿,在几个世纪宣南文化的废墟之上,苟延残喘。

这座会同四译馆,也是明代华严庵的遗构,被某位官方指定的专家认定为“民国建筑”,因此被迫迁建,为“中信城”里一栋带临街底商的住宅楼让位。这一屈辱与不公,被拆迁工人违反规程的野蛮打砸式拆迁而无限放大。那一年的我,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建筑系大学生,只身来到拆迁工地,试图螳臂当车,站在大殿旁边一间值班室的屋顶上,向工人不断喊话抗议。其间,一个工头还爬上我所在的屋顶,与我发生肢体冲突。曾一智老师恰巧在此时赶到现场,她与我素昧平生,却毫不犹豫地展开支援与协助:是她呵斥住了欲动粗的工头,并用相机记录下整个过程留作证据。诺大的北京城,甚至容不下一句简单的寒暄……从认识的第一刻起,我与曾一智老师就直接成为了并肩作战的战友。
 
2008年3月3日,我在北京市宣武区(现属西城区)大吉片会同四译馆拆迁现场与工人对峙。拍摄:曾一智

弹指一挥整整九年。现在,我正坐在布鲁塞尔的书房里,在满电脑的古建废墟照片中寻找曾老师的痕迹,追忆她的音容笑貌。满目的疮痍,编织起一段段久远的回忆。在那灰头土脸的日子里,我们屡战屡败、却绝不气馁。有很多拆迁现场的照片,我知道只要镜头稍稍移动一点点,就可以将身旁的曾老师纳入其中,然而我还是太热爱、太专注、太愤怒,竟然舍不得浪费小小镜头的一点边角……曾老师,对不起!但是我相信,您肯定能够理解我的心情。因为我知道,您更是一样的满腔热情,又背负了太多的家国情怀与责任,以至于提起每一处珍贵文化遗产遭到破坏之后的断壁残垣,都是滔滔不绝近乎语无伦次的控诉,然而这控诉却绝无一丝一毫是关于您自身所遭受的苦难——哪怕是您及您的家庭无数次地受到黑恶势力的恐吓、记者的职业生涯遭到威胁打压、身体也因一次袭击而造成慢性脑萎缩……

有一张照片,仅仅在那一张照片里,我再次看到了曾老师的身影,虽然那只是一个几近模糊的背影——彼时,还是在会同四译馆的拆迁现场,我们正在工地门口商量下一步的对策,突然大门打开,一辆卡车驶出现场,满载被肢解的大殿构件,整整一车雕梁画栋的碎片,沿着南横西街绝尘而去。凭借记者的职业敏感,曾老师立刻抓起相机,追赶着卡车拍照,口中却不由自主地念:“你看它们多美呀……”我的相机也记录下了那一刻满街扬起的尘土,以及曾老师的背影。我记得,那一刻,她流泪了,我看到了她作为一名女性的柔软与温情。
 
2008年3月3日,满载会同四译馆大殿构件的卡车绝尘而去,照片右下角手举相机者为曾一智。拍摄:崔金泽

曾老师的眼泪,流给了一座响当当的明代大殿——后来,因为偶然发现的一小块原始彩绘,会同四译馆终被证实为北京外城罕见的明代庑殿顶高等级建筑遗构;而当年指认它为民国建筑而做出拆迁建议的“专家”,也因工程中的裙带关系败露而身败名裂。曾老师却从未止步追赶,还有太多的文化遗产正在被摧残,有太多的黑幕等待曝光,直到临去世的前两周,忍受着癌症化疗的痛苦,曾老师仍然发出了她人生中的最后一篇博客——《请问破坏国保霁虹桥文物原状的施工方案为何获批?》文章铮铮一千五百余字,配着自己在现场登高拍摄的鸟瞰照片,对哈尔滨市的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霁虹桥的改造施工方案对文物本体造成的破坏进行质疑。面对国家文物局在大年初三给自己发出的正式回函,曾老师并不满意,她进一步提出了两个问题,并以此收笔——“以上是我的疑问,请国家文物局文保司资源处回答。”

这句话为曾一智老师的一生画上了句号。她是一个优秀的记者,一个伟大的文保斗士,一个富有情怀的作家,一个称职的母亲。她一生都在追求良知与正义,为保护属于你我的共同遗产而殚精竭虑。我不知道,看了如此的“临终质疑”,那些多年来对曾老师唯恐避之不及,或者当面敷衍背后非议的官员们,该作何感想?是否会感到惭愧?还有多少曾老师发起的质疑没有解释?还有多少问询没有答复?有多少文物认定的申请没有了下文?

对这些问题的持续关注、追问,就是对曾老师最好的缅怀与悼念。

曾老师去了天国,愿那里没有强拆文物的推土机。而我们还在努力前行,在这里或那里,在现场或在远方。请曾老师放心,我们不会放弃。

2017年2月19日星期日

于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莫伦比克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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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太太的客厅”是由来自京城文保机构和高校的几位青年联合发起的文化学术沙龙。作为一个跨学科的开放公益平台,容纳城市、建筑、考古、美术、遗产、设计和传播等领域的青年精英,促进遗产领域的交流和自律,探讨学科间协作的模式,以实际行动推进遗产保护的跨界实践,以及公共参与的实质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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