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淑芳 ‖ 金色的玉米,绿色的火焰

 

玉米是我的亲人,它和我如此倾情相依。...



石淑芳,出版长篇小说《山女的世界下着雨》,此书入选《长篇小说选刊》,获得河南省“文鼎中原长篇小说精品工程”优秀奖。2014年出版散文集《长在
山间的文字》。在《中国作家》,《莽原》,《山花》,《雨花》,《天津文学》,《散文选刊》,《黄河文学》,《延安文学》等近百家杂志发文。多篇作品入选全国年度选本和高中语文试卷,获首届奔流文学奖。

金色的玉米,绿色的火焰

文/石淑芳


再没有哪一种植物像玉米一样,和我如此血脉相连休戚与共。玉米糊糊喂养了我,当我从玉米堆上站起,一股浓郁的玉米馨香把我浸没,把我掩埋。

年年岁岁跟在玉米后面,和它哭和它笑,和它妥协,和它争吵。玉米以不可违逆的宿命植入我的内在,我精神的特质和性格的基因冒出玉米的味道。春来了,鸡粪,化肥或者草木灰,统统跟着我的簸箕或粪筐颠簸到南坪的地块,随着我手臂悠扬的起落,它们溶于黄土,渐化为玉米的苗床,成为玉米到来的铺垫。犁铧是真正迎接玉米的前奏,一场飘逸的春雨落下,玉米地酥软了骨架,它一夜间展露多情的容颜,等待春风通透地揉捏。

一粒优质的玉米种,在我手里捻了又捻,然后顺着我指缝留出的通道落到褐色的土壤。它有发芽开花结果的历程,也带着我希翼它穗大饱粒的祈愿。玉米苗迎风破土了,开始了穿越季节的涅槃。寒流是它第一个考验,跨过倒春寒的门槛,然后就是抵御外敌入侵。土蚕最喜欢咬断它的根茎,从土里一寸寸地翻寻过去,像一个专门滋事的捣蛋鬼,玉米一株株败兴在它贪婪的唾液里。后来是野鸡的肆虐,它们以冲锋的姿势盘旋在玉米的头顶,把蓄积一冬的力气和饿极了的狂躁,发泄在娇弱的幼苗上。一爪子就刨起一棵,全然不顾包衣种子的毒液,毒液对它们已然有了免疫。

玉米摇摇晃晃地葱茏于初夏的阳光,写意出一片浓淡不一的绿。间杂期间的灰灰菜,人菡苗,打碗花从除草剂那里漏网,它们的加盟让玉米们更加惺惺相惜。吸纳了养料和雨水的玉米挺拔了腰身,模样一天天苗条俊秀,渐进孕育佳期。暗夜里低头含羞的玉米花一丝丝张开,承接爱泽的浸润。每一丝花蕊都连接着一粒种子,等无数个种子汇集,一穗玉米就获得母体的完整。我时而抬头仰望,时而低头倾听玉米波澜壮阔地交媾,对大自然的神奇充满深深地敬仰。

初秋的雨夜,玉米把拔节和吐穗张扬地有声有色。一棵和一棵交谈,一棵和一棵耳语,彼此倾诉生长的疼痛和快感。玉米林蜕身为收集秘密的专属地,一只南瓜在玉米叶下悄悄坐胎了,几只蜘蛛在玉米林里秘密织网了,野兔出门觅食时有了掩体了,蝴蝶路过时有处歇脚了,无限生机在玉米地里蓬蓬勃勃。而我,最钟情那鲜亮洁净丝线一样的玉米花。大自然配好的颜色,随便抽出一根,绣出的都是无与伦比独一无二的图画。

历经春夏秋,品尝酸辣苦的玉米在田野上挺立持重的身姿。旱来了,榨干自己也要把保命的水分留给后代,风来了,靠本能紧紧抓住脚下的土地。这小小的草木,以自己独有的方式,高举绿色的火焰,在韵味十足的风姿里,倾诉关于生长的欣悦。等待秋,等待一种心满意足的交付,等待历经沧桑后的欢颜,等待颗粒归仓的圆满。

那天的阳光细筛子晒过一样均匀,我拿出被老鼠啃破的旧袋子缝补,收拾好的袋子要去装田野上快要成熟的玉米。公路边的玉米地里侧翻了一辆大货车,我家的玉米被碾倒一大片。货车司机颤抖着从车里爬出来,他的颤抖堪比冬天最萧瑟的叶子:茫然,无助,和惶恐。

山路弯多,他在转弯的时候,一只奔跑的黑狗在前面误导了他,他把车开进浩浩荡荡的玉米林。地堰上一片果实累累的豆角被卷进车轮,各种植物的藤蔓葬身轮胎。在等待吊车救援的时间,司机在我家的小圆桌上狼吞虎咽地往肚里倒下两碗饺子。小村太小,没有饭铺,而他跑了半天,已经闻不得人家饭香。我家的饺子缓解了他的哆嗦,他看起来稳健许多。他说到赔偿事宜,他说他会给我家那些扑到碾碎的玉米一个说法,我和丈夫相视一笑。他说的最多的是他外省的那个家,家里贤惠的媳妇,调皮的孩子。孩子让他脸上升起云彩,彻底消散翻车的雾霾。他说为了妻子的大衣,孩子上个好学校,他才千里迢迢跑车。这个理由有着相当的广泛性,没有哪个男人的流汗不是不为这些,所以丈夫很快和他共鸣了许多话题。天色黑下来,丈夫不仅为他准备了床铺,还和他共赏了月色,月色下品咂了我藏在柜底的一瓶玉米酒。第二天,他启程了,对着丈夫挥挥手,对着压碎的一片玉米挥挥手,路边没有一个人提醒他该对那片凌乱的玉米负责。

在秋阳滑爽的抚摸里,我欣欣然掰着自家的玉米。从我开始追溯到母亲,从母亲到祖先们,他们统统和玉米有着最亲密的纠结。层层剥开的玉米泛着太阳的色泽。院门口,屋檐下,房顶上,一串串玉米被下乡采风的艺术家定格,被画笔临摹,被诗歌吟诵。农人们不知道,玉米除了实用价值外,还有如此质朴醇厚的艺术的价值。

玉米是女儿下学期的学费。收玉米的三轮车突突开进院,我和丈夫正费力地一颗颗拨着被雨水淋湿有点发霉的玉米尖。秋阳一览无余地洒在平房顶上,炙烤着我,逐件脱去的衣服顶在头顶,纷飞衣袖下的一点阴凉挡不住紫外线侵袭,我的脸庞吸纳了太阳变得红光油亮,这样的肤色在都市决定饭店服务员对我的态度,也决定我走进某个机关时周围人对我的目光。然而,我没有一丝不满,也没有哀怨,相反我乐于和阳光打交道。它博大无私地普照玉米,麦子,大豆,灰灰菜,芨芨草。它从墙壁,烟囱,豆角蔓和洋槐树梢上掠过,给我足够的踏实和安定的温暖。

无数玉米堆叠铺陈,在平房顶汇聚成一方金色的织锦。组成这团锦绣的每一个色块都从手里过了几遍:首先从玉米杆上拧下来,然后从玉米皮里剥出来,它们在粗糙的手掌里起落,一穗穗装进蛇皮袋,又经过肩膀一袋袋扛到房顶,嗵地一声倾倒进阳光里。

七八亩玉米,从地里出发,就被丈夫的肩头扛起。鸡肠子一样狭长的地块,磕磕绊绊的山间路,不断抡起的蛇皮袋,玉米歇脚到房顶,他的肩头磨出茧子。厚茧子在夜晚的灯光下,被我层层揭起。不止肩头,还有指肚。指肚上的老茧在指甲刀上打滑,我建议他温水泡泡,用小刀刮刮,他挥舞着手掌要挠我,说留着这双橡皮手套可是铁砂掌。

今年玉米快收了,凄凄沥沥的连阴雨沤烂了玉米尖。我说往玉米机里一塞,什么好赖全混淆。现在玉米是给大工厂造乙醇,这一点点霉烂别说在大工厂,就是在玉米贩子这里都是沧海一栗。他是个死脑筋非要一穗穗过手,每个玉米拧一下尖,无数个玉米拧无数遍。迂腐到这地步,也非他莫属。骄阳在房顶晒得人出油,我剥了几下终被太阳赶跑。他邱少云一样纹丝不动,一穗,两穗,剥过的玉米在他眼前堆叠,层层摞起,每一穗都像是收拾清爽的佳人。

玉米贩子的三轮车打开车厢候在廊檐下,打成籽粒的玉米一袋袋顺屋顶的高梯子滚落到他的三轮车上。装好车后,他连带着买走丈夫剥下倒在屋角的烂玉米。好玉米八毛,烂玉米两毛。过秤后,贩子解开好玉米袋子,一袋袋往内添烂玉米。赤橙红绿青蓝紫,丈夫的脸瞬间变了几个色,他奔过去抓住人家的袋口。贩子笑道,我买来的玉米我想咋整咋整。丈夫说,那是我一颗颗剥下来的。贩子说,你都卖给我了,管得着吗?丈夫说,早知道是这结局我也会这样干,哪能轮到你,昧良心赚这差价回家睡得着吗?一个老鼠屎坏一锅汤,万一人家买回去是磨面,做食品,想想,要祸害多少人呢,嗯!伙计?我上前拉他,他死扯住人家口袋不丢。

三轮车突突开走,我说,人家不当咱面,回到家不会继续往内掺?他一拍脑袋说,咋没想起这茬,我得撵上给他说说。

丈夫在撵人的过程中迎面碰到了二憨媳妇。她披头散发一路奔突,掩面嚎啕。再三问询之下才知,她家有刚咽气的老人,她被突如其来的事打击地不知所措。丈夫在她家厢房昏暗的光线里,看到了数不清的尘土,飞扬的尘土落了一锅盖,一桌子,还有老人的脸上。他的脸扭到一边,乌青涨紫。丈夫拿起炕边老人寿衣,和脚地上站着的几个邻居把他衣服换上。老人儿子在外打工,生活起居凭儿媳照应。二憨媳妇脑子不清,根本不知道丧葬之事从何处下手。丈夫拿起手机给二憨打电话,信号在院子里追踪了几回合,还是没连上网。丈夫把手机摔到窗台,一个人扛起蒸馍的大铁锅,把它稳稳当当落在临时支起的大灶台上。从报丧,买菜,到打墓和下葬,他像陀螺一样在她家运转起来。村人外出打工,留守的是老人和孩子,体力活拿钱也寻不到人。出殡时下着雨,土路湿滑,抬棺材的丈夫在地头一个趔趄,被杠头的糙皮擦破了腰。我拿红药水给他涂抹,他的嘴巴朝一边咧去,一直咧到想要啃住什么东西。二憨来家坐了半晌,拿条香烟给他,他和他在堂屋里推来让去。

丈夫经营着犁地的拖拉机,我们明年还要十几亩玉米要种。收获玉米后空荡荡的田野上,丈夫开着拖拉机来来回回一尺尺掘进,拖拉机的哒哒声反衬田间的寂寥。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晾晒,晾晒相当于增强肥力。黑黝黝的肤色是它今日的陷落,明年又会被绿油油的禾苗扶起。玉米,一缕缕阳光,一滴滴汗水,凝练成不含杂质的纯粹。信手抓一把泥土,玉米的味道,弥天而来。玉米是我的亲人,它和我如此倾情相依。

玉米,那一粒粒金色的品质,不容冒犯,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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