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纹路)雨亭  壮美的湘西水稻田

 

它在湘西南的大地上,湫然端坐,静默无声。如乡村建筑艺术中一篇纯朴又周正的叙事散文,一副框边工整的图画。...

雨亭 | 故乡的水稻田
在南方,初春清晨的阳光是温清而耀眼的。沁入土中,小草感动得吐出绿意。洒进溪里,流水幸福得唱出歌声,云朵趁机褪去冬日的暗色与臃肿,映入小溪,明晰舒展的样子令人惊讶。季节,如是分明。

春阳中的水稻田,比起小草与溪水来说,更显沉稳与内敛。凝聚着深深的苍郁与静穆。如此感觉,可能是源于父亲小时候对我的教诲:“稻田,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不会亏你。”以至后来,每次回乡,看见稻田,我必心存敬意。也许,对于曾经慷慨给予过自己的稻田,有了无限的感激与牵念 。

初春的水稻田,坦荡无拘。一眼望去,挂碍极少。清凌凌的水面,微波粼粼。先年秋天割剩的禾兜,在一田清水里,若隐若现。看得久了,自然就会想起,它们曾经也开过洁白的花,结过丰硕的果。如今清水下面的隐退,在阳光下,淡泊而自在。

别人说,父亲是一个十足的种田把式。犁田,耙田以及擂田边的功夫很是了得。一些漏水的田,经过父亲拾掇后,那是整个的“风调雨顺”了。不是,刚开春,队里就下来任务,老屋旁边与湾里那几丘去年因失水而减产的田交给了父亲。父亲是个急性子,早早地在田埂上来回。一柄锄头这里挖挖,那里敲敲。动作极为熟稔,好像这块块稻田是苍黄大地为他设置的一架架琴弦。父亲是湘西南大地上的一个优秀键盘手。弹走了阴霾,弹来了丰收。同时,也弹老了自己。

一抹春阳,是一丝温暖,对于乡村,也是农事开展的前奏。一个禾兜,是一个收割的印记,同时,也预示着新一轮的播种插秧。

明晃晃的晨曦,打在村庄。如电影的光线,照着戏里安详的院落。

村子,开始有了儿童的哭声,有了“吱呀”的开门声。院里的鸡脖子一缩,迅疾地钻出限制了它们一晚的窄笼,乌亮的眼睛盯着放在高处的包谷粒,然后伸长脖子大声鸣叫,一直叫到炊烟四起。

田埂上除了父亲,陆陆续续走来了更多的人。有我的三叔,二叔,富明大爷,光前哥……队里出工,总是男人比女人先到。他们走着,说着,细碎的脚步,一种相同的姿势在村庄的田径上穿越。劳动,对于他们来说,像是一场悠闲的聚会。没有丝毫的不适与怨言。

这时,父亲停了手里的活,蹲在田埂上,卷了一台烟,低着头侍弄着火柴。清明的时空里,可以瞅见他额前细密的汗珠,瞬间,一团烟雾袭来,汗珠不见,徒留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掉进脚下的稻田里。本来,这声音就属于稻田。

稻田里还有浸了一冬的麦秸秆,发酵后,散发一种奇怪的气味。每次问父亲到底为什么要浸没秸秆?他都说:“为了多吃一碗饭。”小时候的我一直不太明白父亲这句话的具体含义。后来,母亲告诉我:无肥难耕种,无粮难行兵,因为公家缺肥,谷穗不饱满,就将一些麦秸秆浸到田里作肥料。当初对于我来说,倒像浸淫岁月里的一点小故事。没有激起内心任何的波澜。长大后才知道,这个麦秸秆对于他们来说,是何等的难忘。

母亲对于父亲赶早出工的事,有过不少的指责。总说自家的事摆了一摊子,放着不搞,大清早就往稻田走。可父亲倔强得很,甩开母亲的话,自顾自地侍弄着水稻田。父亲的赶早,在队里,是不计报酬的,不像现在,逐臭争利的比比皆是。后来,我想,在父亲的心里,一些亲近与疏离自有他的道理。水稻田供给着乡村的命脉。稻田,系着父亲的梦想与灵魂。

田埂上的人,越聚越多了。有的拿着大木锤,有的提着铁杵,还有的扛着锄头。原来,队里今天安排大伙儿擂田边。就是说,有些田贮水不好,三天两头缺水,趁秧苗没插下之前,要将田边用锤擂结实了。这样的活,是需要大力气的。先要用锄头将稻田的四周挖开一条小沟,然后将旷边的杂草扫除干净,再用大木锤一寸寸的敲击。祖母说擂田边的人,最有经验的是父亲与富明大爷。所以,他们往往走在头阵。只见父亲甩开对襟的旧棉衣,弓了腰,不时往手心里吐着唾沫,用木锤一下一下用力敲打着,“啪,啪,啪……”的声音在稻田的四周回荡。这声音是木与土的撞击声,把块原本宁静安然的水稻田震得细浪轻摇,此刻“狗吠声响中,鸡鸣桑树颠”,村子瞬间平添了一份暖意,一份生动。

经过敲打与整理后的田边,显得利索而整洁。抬眼四望,一块块的水稻田如一副副边框工整的图画,这些图画在湘西南的大地上毗邻而安,画里水色如镜,软泥馨香。风起,图片开始抖动起来,沉甸甸的稻穗在阳光下弯下身姿,如一个深深的祝福。

俗话说:“人勤地不懒,收成往上赶。”可那是,人不管怎么勤快,各家各户总是缺衣少食,青黄不接。

日光,越来越亮,稻田边的椿树开始吐出了嫩绿的新芽。水稻田里的牛毛毡阳光下也渗出了丝丝青意。父亲在修补稻田的同时,也在修补生活的伤口,修补明天的希望。
“清明谷雨雨相连,浸种耕田莫迟延”。稻田是谷种的产床,也是乡亲们的重托。人们总是不分冷暖地守望着它。

待谷种下了田,父亲便号召大家扎稻草人。用一些破旧的布条,(那年月,根本就没看到过新的布条。)绕在一把稻草上,五颜六色,将稻草绑在一根竹棍上,再在上面盖上一个烂斗笠,插在种了谷种的田边,试图用来恐吓偷吃的雀鸟。对于憨厚还淳朴的稻田来说,这样的树立,略带了些戏谑。就仅仅将它作为一个实体的存在吧,为了保全生活,就任凭它在风中赤烈烈的摇晃,也如一个谎言在招展。

那些被稻田吸纳的种子,在它赤裸的怀里,安然生长。日光锐利地照下来,不出几日,谷种便钻出了绿色的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风和,云游,含了苞的月季还在酣睡。此时,父亲,三叔他们正在田边静心凝望,那一层薄薄的绿,给他们带来了不可名状的欣喜。父亲在田边大声喊着:“出苗了,出苗了”,粗糙的手掌来回摩挲,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中。此刻的水稻田,如一个慈祥温和的母亲,不仅繁殖嫩绿的秧苗,还繁殖欢笑与情感。父亲和三叔坐在田埂上,周身淡淡地落满了春的气韵。仿佛他们身上也晕染了水稻田的平静与安详,如两株满是记忆的稻穗,低头,金色的芒闪着亮光。

本来,“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是常理之中的事情。父亲的惊喜其实是有原因的。听祖母说,有一年春天,种下去的谷种有很多都没有成气候。因为那一年发春水,几日几夜落不停,刚下到田里的谷种,还来不及扎下跟,很多都打了水漂。我问:那怎么不重下呢?祖母说:因为村里穷,那时的谷种特别贵,亩产又低,家家户户还等不到五月,就空了仓,也没有想到损失会这么大。待到插秧之际,好不容易东挪西借,总算勉强插完,自然,田里的收成便稀薄了。记得祖母在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是极其凝重的,看得出来,饥饿是一件多么蚀骨的事情。不能忘,也无法忘。那时候村子里很多人都得了胃病。大家在饥寒中不停地突围与挣扎。我的祖母就是因为胃病而辞世,去了她常给我说起的丰衣足食的天堂。但愿,她那里阳光多而少雨。

也是,季节里的事故谁也无法预料。譬如:突至的狂风、暴雨、霜雪,这些谁又能够躲得过?就如人生。可,生命中即使有再多的破碎也还得向前,正如父亲所说:我们的稻田还在,救命的粮就在。那些无望的、枯朽的、萧瑟的,在水稻田的面前,突然觉得何其渺小了。水稻田也真如父亲所言,挟裹着灵性,无论雨季旱季,都恪守着做稻田的美德:静心孕育,宽容博大,无私奉献。不管尘世管弦嗷嘈,也不计季节的雪雨风霜。于乡野大地,方方正正,坦坦荡荡。给人和村庄带来安全与希望。

母亲说:水稻田,是咱们的恩人,就是少粮,缺粮,也怪不得田,田已经尽力了呢。其实,当初,我也不明白:不怪田,那到底要怪什么?

是的,田已经尽力了,人也已经尽力了,收成便在自己的心里了。淳朴而安然的乡野中,我从一块田走向另一块田,从一个村庄走向另一个村庄,最终从另一个村庄走进了一所远离稻田的异域。如一株失散的水稻,根系憔悴,飘在云里,争名夺利之声纷纷扑来。令我无时不念水稻田的素朴、真纯、宽容,亦如一再思恋的乡人。

春天的田埂上长满了绿绿的车前草,淡黄的马齿苋,一丛一丛的。鞘翅目的昆虫在上面飞来飞去。

嫩绿的秧苗在阳光下闪出绿油油的光,愉快的分蘖声落在田里,有涟漪荡开,叶丛中不时蹦出几只绿腿的小虫。生动,清和。

记得小时候祖母常摸着我的脑壳笑言:“你们这些鬼把戏,是些小秧苗子呢,多吃些肥料,好快快发兜兜哩,记得大了,莫忘田,莫忘山,莫忘娘呢。”现在想起来,祖母的声音还在耳际,久久不退。

一兜秧苗会长成一棵浑圆壮硕的稻株,一抹嫩芽,能成为参天大树。仰望的事情总是含着暖意,清美。

将秧苗插进稻田,也将希望播在了心里。

农谚讲:插了早稻过五一。所以一般抢在五一前夕,村里都要将早稻全部插完。父亲常说:节气管事得很,拖后,是要少几斗粮呢。所以村人们都是循规蹈矩的,遵守着季节的指令,一丝不苟,踏踏实实。不像现在,一些事物逆着时令而行,虽也长得葱葱绿绿的,比如什么大棚蔬菜,返季果实,但是每次吃这些的时候,心里总是少了一份安稳,妥帖。也生生地欠了一份甘醇,爽嫩。

最喜看大人插秧的场景。其中的笑、乐、开怀,都历久弥新。每每想起,令我寡淡的心意添了些许温馨,美好。

平整过的水稻田,一览无遗,日光好照,如一副副素色的织锦,镶嵌在静默,广博的大地之上。

人们站在绿叶簇簇的秧田里扯秧,一根一根嫩绿的秧苗在他们的手里不断的聚集。待到满手时,旋即用几根浸湿了的稻草扎成一小捆一小捆,丢在身后,水声哗然,扯秧、扎秧、抛秧,动作熟练,速度惊人。只听得簌簌的叶响落在田里,飘在空中。一会的功夫,秧田里立起了一堆一堆捆好的秧苗。这时,有笑声穿过堆缝传来,一直传到田埂上,酣睡了的月季被撞醒了。打了呵欠,红艳便“嘭嘭”打开。车前草,顶着绿,看得呆了。

水稻田里便开始喧腾起来。

一担一担的秧苗挑来,放在田埂上。等待着力气大的人抛入田里。其实抛秧也算个技术活。因为,要估计好间隔距离,多远抛一捆,纵横要得当。抛秧的人一般是我三叔还有光前哥,祖母说:三叔手笨,插秧好比捉虱子,人家在前头老远了,他还在后面磨叽,所以队里就让三叔抛秧,当然抛得多了,也熟能生巧。光前哥年轻,有劲头,抛得远,每次我蹲在田埂上,看着秧把子是从光前哥的手里飞出去的,飞得好远好远,他涨红的脸在阳光下发着油光,有了古铜的气息,

一会儿,秧把子在田里错落有致的摆开,水稻田,这块素坯的织锦上,树起了一个又一个绿色的营垒。看得久了,又如一个又一个绿色的战士,在营里排兵布阵。水从一块田流向另一块田,那声音里似乎有喊我的声音,邀我参与他们的排列,做稻田的卫士,做乡村的卫士。我的心,在那一刻,荡漾着一种激情,以至现在,我都无法说清。只知道有一种东西水一样的涌入我的内心,是温暖?是坚守?是爱恋?是深切?是不羁?还是……

秧抛好之后,插秧的人开始下田了。只见他们卷起衣袖,站在田里,一字排开,训练有素的样子。父亲一般站在中间,不停地指挥着:“注意行距,弯了,拐了,浮起来了,用力,对准啦……”认真的样子,俨然一位严谨的艺术指挥家。

翠绿的秧苗在他们的手里被自如地分开,一会儿,原本一簇一簇被聚集的绿慢慢散开,水声此起彼伏,田田嫩叶,均匀分布。此时的水稻田,虽然绿意疏淡,可也别有一番景致了。

“水稻,大半生都站在水里。”亦如父亲。自打春开始,父亲就没有离开过水稻田。经常扛着锄头在田埂上兜转。浸种,插秧,在父亲的眼里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事情。好像种下去的不是水稻,还是他的心心念念,他对稻田的爱意坦荡无遮。那一小丛一小丛插下的绿,在父亲的眼里,一定会结出丰硕的果,供给乡人的命脉,给乡村带来无比的吉祥。我想,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样的期盼亦会如此。接下来的守望,将会更显深切而执着。
秧苗插下去,天空突然下起小雨来。淡淡的雨雾笼罩着稻田,笼罩着这温润而素淡的五月。

多雨的五月,使每一株草都透着绿意,青碧一色。每一条树枝都缀了嫩叶,苍翠蓊郁。每一株水稻都身披琉璃,灵光闪闪。村庄在上,娴静平和,这万物生灵的鲜碧之色、洁雅之光幽然浸乎心中,化为一团清气,萦绕属于村庄的每一截光阴。

雨雾稍歇,父亲便到了稻田边。虽已至五月,可雨后那凉凉的湿气,依然浸满寒意。但父亲不顾,依着铁锄,立在田头,偶尔抽烟,偶尔远望,面对稻田,模样蔼然。仿佛这季节的冷,与他无关。父亲伫立之际,我总觉得他是用心在和稻田对话,其内容只有父亲和稻田明了。被话语震落了的水珠,精灵一般,转瞬不见。唯剩萍水相逢的自在、淡然、和适在彼此的目光里此起彼伏。

由于雨水的适时,不出几天功夫,插下去的秧苗开始返青。秧苗返青需要深水,难怪父亲望着雨滴总是“呵呵”笑着:“水是田的娘,无水苗不长呐。”父亲说此话时,有蜜渗进心里的快意。被旱烟熏得颜色模糊的牙齿大半露在水气里,似在咀嚼这满空清凉的雨丝,或者这悠闲的日子。稍后又悠悠然沉落下去,复了原样。黝黑的脸上,全是时间的印记。沟壑、深谷、孱弱、沧桑、应有尽有,其边界混沌不清。在我的潜意识里,秧苗不是被雨水淋青的,与泥土也无关。而是源于父亲日日的凝视,端详。觉得,离了父亲的目光,秧苗便会少了生机,随时都可萎顿下来。如此境遇,愈加觉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之真义,稻田,亦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稻田。

待雨住,日好,举目,秧苗返青之后的水稻田,绿意浓浓,碧光莹莹。如一块又一块的绿绸铺在村庄四周,风韵无限。又似一章又一章的翠绿诗篇抒写在湘西南的宽阔胸襟,声情并茂。

现在回想,如此景观,也只能定格在往日了。五月还是五月,雨水犹在,日光晴好,可如今的稻田,绿意渐渐消退,生动逐渐迷失。一田一田的死水,杂草丛生,荒芜之及。快节奏的社会,大家已不再巴望稻田养家糊口了。灯花一样招来晃去的井市生活包裹了所有的日子,被人们荒弃了的水稻田如随手抛丢的一张生活草稿,终年被埋藏在视线的后面。唯有父辈,这些稻田的赤子,当下,还守着这些不规则的方块,不过,极少有人栽种两季了,大多插的是中稻。形式的转轨,说明了内涵的变质。言“喜”则顺理,生活无忧嘛,言“哀”,则未必,“哀”从何来?茫然。言“无趣”,言“寡淡”,倒是应心。如今,没有人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庄稼人了。故乡,似乎因了稻田的暗淡与褪去,形容枯竭了。早年的泥土芬芳,稻谷飘香,这样的景状,早已虚脱成一个空词。

太多的改弦更张,使得“故乡”这个称谓,越来越轻,越来越弱小。如稻田与属于稻田的那些农具,正在缓缓的被时间锈死,剥蚀。试想,将来如果有一天,稻田慢慢演绎成一堆堆黄土,村庄的格局都被格式化,我们将凭借什么去辨认故乡?心灵的缺失,根源的颠覆,想起来,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坦率地说,我热爱回乡,可又惧怕诸多村事被过早地异化,蜕变,而招致心里的惶遽。也许我是个过分念旧的人。也因此,怎么也融不进远离稻田的生活,一心只念着自己的山水田园。念着属于山水田园的一份洁净,清明。

静寂处,内心一格一格的稻田,五月里,蓬勃苍翠,正在愉快的分蘖。阳光暖暖的照过来,山河大地,静澄生辉。

正常年份,稻株插后半月进入分蘖盛期。那时,记得父亲说,带泥插种成活快,分蘖早。因此,父亲清点过的稻田大多不要补兜,比邻村的要绿得早,绿得畅快。只是分蘖期间要注意晒田。农谚说得好:“深水返青,浅水分蘖。”村人,对这些是了如指掌。在他们心里,节令与农谚是春播秋收的指南针。至于日月的更替,时间的推移,是一种模式,是千篇一律的重复,如水一样自在流淌。

祖母说,秧苗由几根能变成几十根,喝着泥里的养分,慢慢长大,到了秋天,成熟了,就被人收割了。就像人,由细伢子喝着老井的水,吃着割下的稻谷,一天天长大,壮实,等很多很多年以后,也会慢慢变老,最后都会被太阳与月亮收割,变成黄土。和稻田里晒干的泥巴一样。记得当初听到了祖母的话,很是害怕。也很同情水稻,好不容易分蘖长大,最终被拦腰割断,成了他人嘴里的食物。同时也害怕太阳与月亮,怕它们手里割人的刀。祖母说这话后不久,就真的被太阳与月亮收割了,如她自己言:“从黄土里走来,又回到了黄土。”村里,一拨拨的人走来,可后来,又有许多如祖母一样的人,一拨拨被日月接走。这样的循环,不断提醒我:“存在,是一件多么可贵的事情”。所以,我真担心,人收割了稻株,这些缄默如常的稻田有一天也会不会被时间收割,到时,我去哪里聆听稻株分蘖的脆响?听父亲擂田边的“啪啪”声?听富明爷犁田的吆喝声,听光前哥抛秧时的“哗哗”声?听稻田上空岁月的回荡声?所有的焦虑,忐忑,在内心,如一张弓,满了,平了,平了,又满了。

走在方方正正的田埂上,看着眼前如今荒芜的稻田,心却欠了安稳。父亲在身后不免叹息起来:“如今没几个人将心思放田里了,浪费了几块好田啊。”听着父亲的话,我看到山头的夕阳正色泽如血,缓缓降落,光芒减弱,万物忧戚,月亮快升起来了吧。
六月,在湘西南阳光如过滤后的金水,静静倾洒。大地,以及嵌在大地上的水稻田皆形容温和,自在,坦荡。注定我写下的这些与稚拙,金色或者温婉有关。记忆的秉性,都是诚实且恒常的。当我们身体远离稻田甚至泊在异域,可往往就在那不经意回头的瞬间,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始终深陷稻田。泥水还有泥水里的青虫,渥绿的禾苗,以及悠闲自立的村庄成了我们全部的背景。这一切的构成,是那么真切,有效,浸入心灵,重新贯彻着一种思维追索的途径。

草木繁茂的初夏终于到来,稻株开始抽穗扬花。从主轴到枝梗,从上至下,圆锥的花序,细碎而鲜白,缀在葱绿的禾叶中,尽情吐露着清芬。这时,我常常喜欢坐在稻花飘香的田埂上,关照花与蝶,蝶与风,风与天空的对话。觉得一田一田正在探出银白花瓣的稻株,是一个个脆嫩,生动,闪着银光的词语,抒写着岁月的冷暖,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

稻株抽穗扬花之时,是需要间歇灌溉的。那时,队里有一台老式的柴油抽水机,会抽水的人,也就是说略微懂得一些简单抽水原理的便是我的三叔。干旱季节,为了不耽误稻穗扬花,老井边的抽水机日夜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一股股黑烟从那个黑黢黢的方壳子里飘出,恣肆悠扬。三叔不怕这声响扰人,墨黑的烟雾里,他常蹲着,吸着“大喇叭”,豆大的亮点油烟中若隐若现。不时两句沉重的咳嗽掉进黑烟之中,旋即被浓烟分解或吞噬。

三叔个子矮小,蹲在柴油机后面,每次,我都只能看到他一点点向上指着的头发。其实,也不用看,只要抽水机响在哪里,三叔基本上就在哪里,如父亲与家里的耕牛,大多时间,是一起度过的。在村里,人与牛、与猪、与山、与水、与炊烟、与田就如人与自己,那种骨子里的相依你说能分得开么?一份自然的融合,无须内心严格的修持。

我佩服三叔的定性。怎么就那么不怕闹呢?记得有一年,稻株抽穗时节遇上了多年不遇的旱灾,生产对为了保全口粮,号召大家与旱魔斗争,三叔硬是在抽水机旁连续守了五天五夜。结果,一张脸被柴油的烟雾熏得墨黑,一开口,“黑白分明”,就连皱纹间都被黑色的粉末挤满,多到可以被说话的声音震落。队里说换人值班,他不情愿,说别人不里手,怕弄坏了机子,到时候稻田怎么办?三叔说这话时,好像抽水机比人更值钱,稻株比人更金贵。在三叔的眼里,人是多么微小的事情了。记得一位作家写过这样一段文字:“在村人的眼里,猪死了可以卖钱,鱼死了可以炸着吃,树木枯了可以做柴,唯独人死了,就是一堆黄土……”这话烙进了我的骨骼里,每每一想起来,就莫名的辛酸。如此卑微的村庄,卑微的人!可就是这种卑微藏住了太多的苦难,奉献了太多的爱。也难怪三叔能在那么喧闹的环境里,执着守望,静如秋水。真正的静,是在骨子里的,是一种难得的心灵秩序。

前年,三叔走了,因为严重的肺病。大家说,三叔的肺病,与抽水机有关。可三叔在离世的前一天还在念叨着当年抽水灌溉稻田的“壮举”,咳嗽声如一把把刀切割着曾经的团团烟雾,如今那堆废铁不知身处何处?可滚滚浓烟依然在飘,呛疼了人的心。

如今的城市,在不停地制造“噪音”,又需要不停地消除“噪音”,很多人,为了这个绞尽脑汁,甚至狠狠的埋怨。不知道,离开了水稻田哪里还有真正的静?于有声如无声处,现在又还有几人能做到?看着阳光下那些朵朵鲜嫩的稻花,我对稻田说:“所有的答案,都不要讲,我只想闻你淡淡的清香,因为这香味能洗濯心灵的许多污渍。”

在许多个鸡鸣狗叫的清晨,我都回到故乡,看望稻田。母亲曾经问我:“家里又冇事,回来做么子,如今车费贵哩。”我每次都笑着说:“我回来看田呢。”也许,这只是我回乡的名义,总觉得这是一种自觉的靠近,没有缘由,其实回乡并不需要缘由,更不需要名义。就如三叔,并不需要有人监督,自觉地陪伴抽水机,以至连自己的性命都陪进去了,甚至到死都还惦记着这个夺取自己性命的“家伙”。有时候许多真正刻在内心的东西,都不要说,真的不要说。

即使是稻花满枝的水稻田,在我的心里,除了觉得“美”,我更觉得它是一面镜子,是后来被很多人不屑的镜子。镜子里的景物,人世皆具真相。它记录了我的身世,记录了我成长的经历。不管我后来的居所如何迁徙,都逃不掉这面镜子。它时时悬在我的心里,以酸楚,以温暖,以安宁。

当年擂田边的能手富明大爷,在我刚刚进入师范那一年就辞世了。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让自己最小的儿子去念书,而他的儿子看到自己家里连油盐钱都成问题,打死都不读了。结果,富明大爷被气出了一场大病,由于无钱医治,不久便走了。其实我明明知道的,富明大爷深爱着稻田,可他却又费尽力气要将自己的儿子从稻田上赶走,最后把自己赶进了黄土,连稻田都无法承载这样的苦痛,一个多么忠于自己的人,就这样为爱失去了自己。

也许,富明大爷深深懂得:没有稻穗的村庄是无法存活的,如果让身边所有的人都留在村庄,稻田肯定无法超负荷承载,它会喊痛的,生活的贫瘠也会勒死人的。富明大爷离开那天,白色的稻花开得正烈,可是每一朵花都低着头,向着稻田深深俯首,洁白的光芒里,映照着大爷辛劳而又悲怆的一生。稻花,是开在故乡胸膛上的一个隐喻,一种执着且无私的精神。

我的父亲在稻田里做了一辈子的活,经常与泥巴,稻穗打交道,好像他是在为稻田而活,也把自己活成了一株稻穗。扎根泥土,默然、专注、笃定、垂首,朝向大地。尽管皱纹一条比一条深刻,可他依然在稻田里源源不断地付出,竭尽所能地奉献着。每次我都跟他说,年纪大了,田种不动,就别做了,让给别人做。可他回我:“人是要接地气的,只有沾了地气的人,才能活得舒坦,实在。你三叔,你富明大爷都是沾了地气的人,就算走了,小鬼见着,也得让三分。”看得出来,回忆让父亲又生出了叹息。

闭了眼,倚着父亲的话,看见块块稻田,嫩白的花竞相开放,馨香入鼻,一眨眼,便是金黄金黄的稻浪,在湘西南的大地上翻滚,腾跃,如一篇篇气势恢弘,真切,壮美的散文。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热烈,铿锵。我开始笑,且有泪落下。


作者简介:雨亭,女,本科学历,湖南省作协会员,目前以散文,评论创作为主,作品散见《岁月》,《散文诗》,《散文诗世界》,《长沙晚报》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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