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辋川集 l 文杏馆:此地甚好,人间如何?

 

那时,杖底烟霞、风物高蹈。x0a那时,白果累累、香茅叠叠。x0a那时,氤氲化去、雨水滋润。...

文杏馆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
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文杏,就是银杏。

落叶乔木,高而直,果实又称白果,可食用并入药。

银杏叶子,形态古雅,每一片都饱满圆润,而又不失小巧可爱。



银杏树干,外皮深褐色,裂纹密集,但是其内里却很细致,所以可以用来做建筑家具之用。



据说,诗中所提到的这一株长寿植物,是王维亲手种下。千年已降,现在仍生长在文杏馆旧址前。



王维手植银杏,生长在蓝田县辋川镇白家坪鹿苑寺,树高20米、胸围5.20米。树龄约1300年。《蓝田县志》:文杏馆遗址在寺门东,今有银杏一株,相传摩诘手植。



在这首诗里面,我们首先目睹的,是建筑材质与建筑品格之间的关系。

裁文杏为梁,是为此馆阁的骨架。

换句话说,馆阁之结构,直而有力;并且更重要的是,人所居住的建筑,恰恰由于有了这种富于象征意味的典雅植物之构成而获得了深意。(司马相如《长门赋》: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

接下来的一句:香茅结为宇。

山中多蚊虫,结扎香茅,覆盖于屋面,可以用来驱避之。

于是,通过这头两句,我们知道了,文杏馆所支撑的是什么,所驱避的又是什么。



选择文杏与香茅这两种植株入诗,势必是因为他觉出了这植物与建筑之间、与诗的语言之间、与居住者的世界之间具有一种可以勾连起来的意义关联。

但是,他并没有进一步解说这种意义关联何在;相反,他只是简单的勾勒出建筑的形式。从而,也就勾勒出了植物与建筑的关系。

对这一建筑形式的勾勒,点到即止。

点到为止意味着,他放弃掉了很多东西,放弃了那些毫无必要的描述和语言修饰。然而,这并非刻意的简洁,不是为了“少即是多”而谋划的语言营建。

这仅仅是一种无所谓平易与否,也无所谓深刻与否的存在可能:

目之所及,气之所弥,指之所触,身之所处。

此种可能,所在即是、不假外求。



后两句,深爱之。

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都说是写文杏馆之高,固然有理,但意犹未尽。

不知,不意。所以有人说:山上之云自栋间出而降雨,人犹不知,则所居在山之绝顶可知。(李瑛《诗法易简录》)

如果通观整个儿《辋川集》,我们就会发现,如下的一些语汇大量出现:

“不知”(文杏馆)、“不可知”(斤竹岭)、“不见人”(鹿柴)、“去不穷”(华子冈)、“无处所”(木兰柴)、“不相识”(南垞)、“不学”(柳浪)、“人不知”(竹里馆)、“寂无人”(辛夷坞)。

这些否定性的语汇,虽然在不同的篇章中会有不同的具体意思,但是概而观之,即会察觉,王维写下这些语汇,似乎暗示了从物(包括居所、景)面前的退却、让步。

比拒绝少一些主动的自我规避,比规避多一些主动的自我保留。

而这样却带来了孤独。

但这孤独,并非情绪上的无可着落,而是人在面对物与外部世界的退让,以及任其自然。

回到这两句具体的情况中来。在初读之际,就觉得这两句很奇怪。

王维是这样来结构的:

不知……,……。

请注意,他说:不知-什么什么。

但我们却通过他的句子,通过他所声称的“不知”,而的确知道了什么什么。

所以,他又是“知”的,但他声称自己“不知”。

而那“不知”所牵引出来的事态,其实他是知的,既落诸于笔端,又领会于心——或者首先于心领会。对于这种情形,可以援引海德格尔在《论真理的本质》中的一个说法,来加以参考:

“他与作为某种无蔽之物的存在者相关联,在这种关联中,他自己也是无蔽的东西。然而,他居于并保持在其中的存在者的这种无蔽,是在对存在筹划着的察看中发生的”。



馆阁处于绝顶之高处,云雾升腾氤氲于此建筑之间,云雾使得这一馆阁不可轻易地察知。

身处于其中的诗人,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云蒸雾蔚,体察过了一遍又一遍的衣襟润湿。

当绝顶之上的云雾漫延开去,当建筑之间的氤氲逐渐散开,当潮湿而清冽的空气被吸入肺叶,他预见到并描述出云雾的命运——水的形态的变化:从细小水滴构成的云,凝聚为从此地出发而离开而“去”的雨水。



诗人在这馆阁之间察看并深深地“知道”这一切;而这也就是知“道”。

然而,他说,“不知”。

正如他在这个集子当中所多次传递出来的信息一样,他否定了自己的知道。

他通过否定和让步既保全了那些物,同时也使得其自身逗留于他所意欲逗留的地方与情况。

在体察那些物的情况之前,他所首先体察的是自己的“不知”;而由“不知”所牵引出来的事态,既无法得到证明,也并非不可证明——它们超出了证明与不可证明之外。

在“不知”与其他一系列否定性语汇之中,潜藏的是对于物我之际所保存下来的那个空间的喜爱。

这种爱藏得如此之深,以至于要用一种淡漠而清凉的语气说出。



更进一步说,在对物和自然的“不知-知”的双重涌现中,他其实想说的是后者的自行涌现。

而这一自行涌现本身,却已经先于我包含了敞开与遮蔽两种情状。于此,让我们再次援引海德格尔,“在敞开与遮蔽的这种相互涌现中,恰恰表现了这里根本不是仅仅有无蔽存在;相反:无蔽……,本身会自行变得僵硬,如果不知道它是一种遮蔽的话,而存在者的敞开只有在对遮蔽的克服中,才能成为这样的东西。所以,真理不就简单的是存在者的无蔽,将原先的遮蔽状态随便丢在后面什么地方,毋宁说,存在者的敞开状态本身必然就是一种自行对遮蔽的克服;遮蔽本质上属于无蔽——如同山谷属于山脉那样”。



当经过漫长跋涉,终于抵挡了被植物勾勒和结构的文杏馆之后,王维和裴秀才凭窗而立,放目远眺:

那时,杖底烟霞、风物高蹈。

那时,白果累累、香茅叠叠。

那时,氤氲化去、雨水滋润。

然而,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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