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界》【精品美文 】马君成:握手一笑恩怨泯

 

当年小小的我,把自己一次重大的人生劫难,当作秘密保守了这么多年,其实缘于骨子里难能可贵的担当意识。也许这也是一种积修,命运没有安排我做塞里木一样的人,没有做他那样的体力劳动者,也让我认识到自己是一个即使被压住头和手,都能翻身起来的人。...

马君成,回,宁夏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写作》《朔方》《六盘山》等。曾获原乡书院2015年度十佳诗歌奖,首届“中爱杯”全球华语微型诗大奖赛中国“十大新星微诗人”奖。
握手一笑恩怨泯

马君成

我大约七八岁时,有一天,父母都不在家。我拿着一个废弃的塑料钱夹,用剪子剪着玩。姐姐那时也就十三四岁吧,说我是败家子,一把夺了过去,非常可惜地说还能用。我从家里逃了出去,正没人管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在路上遇见去山沟里饮牛的塞里木,他长我两三岁,当时也10岁左右吧,我跟着他去山沟里玩。

到了山沟,我们看见在山脚下有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我和塞里木以为是什么宝贝,一起跑去捡。悬崖不久前塌方,堆着很大一堆土,在快要接近那宝贝时,塞里木跑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高我低。

我手脚并用,努力向上攀登,忽然,塞里木的脚一蹬,一大块土坯滚下来,把我的头和手都压在下面。我被压得气喘不过来,脸憋得青紫,觉得头脸多处都在流血。

当时我想喊塞里木救命,但已发不出声音,竭尽全力地挣扎,都无济于事。

我想我可能要死了。

脑子里一片混沌。

不知挣扎了多长时间,才把土坯掀开。

这时候,塞里木早已走得无影无踪。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捡到了什么宝贝。

我真想对他说,只要救我的命,不管什么宝贝,我都不跟他要,他一个人拿去得了。也许他害怕我跟他争那宝贝,故意留下我不管。

我想不通,一个孩子,怎么那么残忍,明明自己闯下了祸,明明自己有能力搬开土坯,救我的命,但他却不管不顾,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悄悄地走开。

由于长时间挤压,我感觉头晕目眩,已看不清来路,只凭着感觉迷迷糊糊地爬上了岸,走到生产队的大场上时,眼睛已完全肿严了,路一点都看不见了,用手抚摸,火辣辣的疼,眼仁好像要暴裂出来。

我靠在一截短墙上,哭。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我能感到阳光的威力还在,晒得我眼冒金花。
弟弟恰好经过这里时,发现我灰头土脸,双眼青肿,把我领了回去,洗了脸,报告了父亲。父亲当时正在公社开会。弟弟也没问清我的眼睛怎么了,也只能模糊地报告事态。事实上,那会儿,我除了会哭,基本上一句话也不能说了。弟弟猜测,我可能是被谁打了。因为大场靠近马进学家,父亲便怀疑是马进学的儿子布尔打的。马进学恰好在场,好不恼怒,说父亲诬蔑他儿子的名誉,与父亲红了脸,闹得不可开交。

父亲和母亲一起回到家,正是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在院子门前,折了柳树梢子。

姐姐此时刚割了一背篼山草往回走,对这件事毫不知情,父亲就声如惊雷地骂过来了。母亲一看父亲又冤枉姐姐,用自己身子挡住了暴怒的父亲。

我听到父亲要打姐姐,很想替姐姐说情,但舌头僵硬得说不出话来,又听到母亲竭力的阻挡,父亲挥舞的树条毫不含糊地落在母亲身上,我的心里很愧疚,只好嚎啕大哭,把父亲的注意力转移过来。

姐姐放下草,看父亲走开了,才敢探到我身旁来,带着一身的汗热和惊恐来看我,问我怎么了,我什么也不说,只是流泪。
养了一段时间的伤后,我已经能开口说话了,父亲多次问我,到底是谁打了我。我深知父亲的脾气,怕他再闹出什么事来,坚持什么也没说,把话烂在肚子里。我的两眼肿了将近半个月,每天早晨都要用热水毛巾敷一会儿,擦掉眼角凝结出的秽物,然后在上面涂上消炎药水。那时候,心里单纯,没有一点负担,根本没想过眼睛能不能重新看到事物,如果就这样,一辈子看不到了怎么办,都没考虑过。

阳光晴好的时候,父亲把我围在一把椅子上晒太阳。

谢天谢地,我的眼睛终于复明了,一如往常的明亮。

现在想来,人体内的自我应急恢复功能太神奇了。放在今天的孩子身上,谁家大人都不敢如此粗心大意,否则,必然废了两只眼睛。

少年时,我总觉得无法原谅塞里木,认为他是一个残忍的人。我再也与他没有说过话。

那些年,我常常做这个梦,梦见自己被一大块土把头和手压在下面,说不出话来,也哭不出声来。梦醒之后,往往大汗淋漓,十分疲惫。

成年后,理性告诉我,塞里木当时也那么小,他那么做,不是本质上坏,也不是贪财,而只是看到那个情景,是被吓跑的,又不敢告诉大人,完全没有想到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我因为上学,离开了村子。塞里木长大后,成了一位农民。他也遭遇了数次重大劫难。一次是与表哥一起去打猎,被表哥误看作猎物打了一枪,自制的土枪流弹打进了头部、脖颈、胸部,血肉模糊。他顽强地挺了过来。又有一次,他开三轮车拉麦子,车翻了,水箱里的开水淌在了身上,下半身被深度烫伤,连觉都不能睡,一直爬在床上养了大半年,在缺医少药的条件下,竟然又神奇地活了过来。他的孩子,一个不到半岁就夭折了,又生了一对龙凤胎,都是先天性盲人。
2004年8月,我的工作调动。在搬家前一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在一堆乱土堆前,我和塞里木都回到了童年,我们一起捡到了那件宝贝,它闪闪发光,我们两个人都高兴地笑了。

第二天,父亲从老家为我租了一辆三轮车搬家。真是无巧不成书,竟然是塞里木。紫铜色的脸膛,前额上的头发已显稀疏,两眼红肿,布满血丝。也许他早已忘记了当年的事,而父亲,压根儿不知道这个秘密。过去的恩怨虽然瞬间复活,转念又想,就算是他当年做过对不起我的事,这些年,命运对他的惩罚已经够严厉了,应该是握手一笑恩怨泯的时候了。他干活很麻利,虽是历经生活的重创,但很有力气,而我已成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生活对我们各有安排。与塞里木握手时,我才发现他的两手粗大,变形,布满老茧。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认识到,当年小小的我,把自己一次重大的人生劫难,当作秘密保守了这么多年,其实缘于骨子里难能可贵的担当意识。也许这也是一种积修,命运没有安排我做塞里木一样的人,没有做他那样的体力劳动者,也让我认识到自己是一个即使被压住头和手,都能翻身起来的人。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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