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期] 2017年春季卷｜尚钧鹏：诗八首

新年山中札记

冬季山上最珍贵的就是阳光。

再阴郁的丛林，披上薄薄的光

立刻就像女人获得了爱抚，

身段柔软，表情也变得明亮。

世界惯于以正确的语言运行，

我们插不上嘴。很多时候

我在夜间像个盲人，用视觉

处理复杂的经验；而在白天

像个聋人，只能侧耳倾听长空

或者想像你在窗前收集的鸟语。

我可以忘掉我的人生，只需要

按照自然的节律感受万物悲欢。

下雨了，起风了，降温了；

清明了，中秋了，冬至了。

而今天是新年第一天，阳光

如此充沛，洋溢的暖意仿佛

慵懒的醉意，慢慢透过脊梁，

渗入血脉。我也像丛林一样

获得了命运的爱抚，一年的辛劳

就此化为云烟，表情明亮得

几乎和记忆一样忘怀得失。

不记得凌晨五点的海，也不记得

七月果园的浓荫下如花的碎影。

一切的爱，到最后都是亲情，

面孔没有分别。此刻晨光中

朝我的怀抱飞奔而来的是那只

初次闯入菜地的惊慌的小狗。

2017/01/01

回到途中当我抵达，浓云从脚下的山谷升上来，

仿佛年代已被弱化，尘埃也已被忘记。

天空低垂着，无法触摸，也无意去触摸。

风声寂寥，我在自我的观照中尽量拉长

独饮一壶好茶的功夫，让岁月暂且安详。

得此心境，我才想起你已被遗忘很久的

样子：都是笑而不语，都是倾心而出；

也都是时过境迁，仅限我独享一份恩情。

不得不后退半步，轻松原谅你的执拗。

这就像我赖以存在的写作，当一个念想

悄悄潜入心底，我会捕捉它，接近它，

让它变得越来越清晰。但在这个时候

我并不急于捧起它，反倒是“放下”*，

有意后退半步，让自己澄澈的思绪再次

回到途中，回到粗砺的状态，回到质朴，

回到生命本身的真实里：混沌初开。

我喜欢在引而未发之际，看到峭壁上的

花朵，如你涨红的脸，如我擦出的火花，

在黑暗中微微照亮一首诗的鼻翼与毫发。

2017/01/06

保持错觉在人间，你以笨鸟自居，把清音

当作是自在的天涯。很多时候

你或已忘记肉身，就像忘记了

时差：以为那是两个季节的复调。

而保持错觉多么重要，就像微笑

保持在月光里，诗的力量

保持在尘土里。而保持错觉

也并非易事，就像保持一颗

坏掉了的牙齿。长久的隐痛

难以言说，既使拔除，打了足够的

麻药，舌头都已僵硬，你依然能够

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你惊异于此：

表情并无痛苦，而双手紧攥至深。

2017/01/12

惟念雪霁你或知大地之美，并已再次上路，

如你知情欲之险，也已几度穿越。

但我说的不是你见过的那场雪，

也不是你骑马经过的那座雪山。

我说的是整个天际，整个荒原，

就像忧伤，是一种无尽的弥漫，

单色调的渗透，缓慢而持久的

埋没：雪意茫茫，仿佛我们

并不存在。我听到的你的气息

只是我看到的从你口中呼出的

一口气，一缕烟，就像你知道的

我的坚持，也只是黑暗中的微光：

诗人只记录世间的弱。有时我们

不得不借助物理的概念来寻找方位，

不得不借助季节的征候来挽回记忆。

从上个初冬到这个岁末，时光

如雪纷飞，我们却来不及清扫。

惟念雪霁，你我互致问候：晚安。

2017/01/26

在阳光下散步

爆竹声息，阳光保持静默。

如果天空尚有薄雾，可以忽略不计。

或许心中还有拥堵，也可暂且不顾。

来到正午，来到熟悉而陌生的

阳光下，就像来到冬日的战场：

劫后余生，却遇难成祥，即使

树木还来不及发出一丝嫩芽。

在阳光下散步，我就像是人类；

就像初抵人间，走在初始的春天里。

大地上的邪恶，和美好一样

获得朗照，而阳光平静若水，

从不言说半句。只有老去的面孔；

只有一对天鹅在水面上游弋；

只有纯净的声音像冰雪慢慢融化。

有时人类只能借助动物表达爱情：

如果这是春水，我们会一起游过去。

2017/02/06

可堪抚掌

我的表达仿佛进入下半阙，内心

已大致清理干净，通道渐次开阔。

整个冬天都平淡无奇，雪意

若有若无，而门扉不曾叩响，

寒流也总是半途而废。

我在似是而非的暖阳中

看到似是而非的浮云，情愿

省却杯盏往来，将目光

终结在一块画布上，并在墙角的

阴影里，保持一个下午的空白。

就像回到旧式影院，回到

曝光过度的银幕：我们经历的一切

哪怕是人心的激流，到最后

也不及空洞的力量来得透彻，

一下就消融了八千里路的月光。

而春天以更加寒冷的方式潜入，

你不得不裹紧棉衣，为迁徙的鸟儿

祈祷，犹如在新枝下听雨，

轻易错过了花期。而大雾弥漫，

新鲜的空气里饱含着世界的霉味。

出门抬头，看到屋前的三株木棉

花朵满缀，却不留一片树叶。

归来落座，沏茶时遇到一只壁虎

匍匐在茶案的水槽，犹如往事残余。

高处突兀，浅处惊喜，可堪抚掌。

2017/03/20 春分

鸟群我喜欢它们中的任何一只。任何一只的身上

都有我喜欢的颜色：蓝、绿、红、白、黑。

但它们以起舞的方式从地平线上忽然涌现，

在黄昏的深处烘托我的孤寂，就像大音希声

用混沌烘托内心的柔美。我喜欢天地之间

任何一次飞舞，即使天昏地暗，看不清任何

一张面孔，也不记得哪年哪月、哪一片荒原。

2017/03/27

鸟声

我还未及登顶，就听到一片鸟声

从山岗的丛林中传来，长歌短调

若有神会，有时极尽烂漫，

有时极尽清幽，纷飞其中的音符

左边的声部低下去，右边的就会

升上来，呼应着，交错着，然后

倏忽而止，就像任何一场悲欢，

从大地的脚心开始，到天际的

胸口结束，任凭暮色深拥着沉寂。

2017/0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