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再当一会儿带你去看音乐会的男人”

尊严有时候像一个挺老派又孤独的绅士，听不得嘲笑和怒骂，不接受带着怜悯的帮助。...

海报上因车祸而高位截瘫的Will坐在轮椅上，Lou穿着红裙子坐在Will腿上，两人一起穿梭在树林的小路上。在两人要告别的时候，Will说: “I just . . . want to be a man who has been to a concert with a girl in a red dress. Just for a few minutes more.”（我想再当一会儿那个能带着穿红礼服女孩儿去看音乐会的男人。一会儿就好。）

进了家门，他又会恢复一个病人的角色。只有那么一小瞬间，会让他忘掉这个角色，变回那个英俊潇洒的绅士。

尊严一直是奢侈品。

这一段让我想起章诒和《最后的贵族》里面的一段。有段时间章诒和经常去康有为的女儿康同璧家玩儿，那时候章诒和的父亲被带上右派的帽子，一家人经常很不受待见，但康家对他们依然很尊敬。当时康家的景况也不好，收入很少，还怕保姆雇工勾结红卫兵来造反，不断提高他们的工资。但文章浓墨重彩描述了这样一个细节：康家托小章诒和去帮忙买腐乳。

不大功夫，双手举着很漂亮的六个外国巧克力铁盒，走了出来。见我吃惊的样子，罗仪凤笑了。放下铁盒，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签递给我。我接过来看，又是一惊。原来那上面排列着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豆腐乳名称。什么王致和豆腐乳，广东腐乳，绍兴腐乳，玫瑰腐乳，虾子腐乳……罗仪凤像交代要事那样告诉我：每种豆腐乳买二十块，一种豆腐乳放进一个铁盒，千万别搞混了。买的时候一定向售货员多要些腐乳汁。

她说：“小愚，我要告诉你，豆腐乳买好后回家的一趟路，才是最累的。因为六个铁盒子一定要平端着走，否则，所有汤汁都要流出来。为了减轻累的感觉，你一路上可以想点快乐的事情。端铁盒走路一定要挺胸，如果躬腰驼背地走路，你会越走越累。”说罢，她捧起装着铁盒的布袋，昂首挺胸地沿着餐桌走了一圈。那神态、那姿势，那表情，活像是手托银盘穿梭于巴黎酒店菜馆的女侍，神采飞扬。

在生活已然极度困难的时候，康家依然坚持保留一些精致的元素，包括在早饭中精心准备的腐乳，以及她们顶着压力对受迫害的知识分子表达的敬意。一如她们的尊严。尊严之所以是一种奢侈品，是因为在任何人多的地方，它都极容易被消耗掉。

读大学的时候，我有一次坐火车，下车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车票不知道放到哪个口袋了，一直找不着。广州火车站是出了名的脏乱差，人多得几乎要影响呼吸了。我走到出站前的检票口，还是找不到票。检票员从下往上地看了我两眼，很不耐烦地让我到旁边一个角落站着，见我走得慢，还狠狠推了我一下，顿时我心里因为找不到票的愧疚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地是一种人格被侮辱的愤怒。我看到角落里还站了好多没票的人，这是检票员又过来吼了一声：“你们都站着，不要想逃票！”大部分人都面无表情地站着，有人还笑着说这次运气不好，被抓住了。

我站在那儿，第一次被当成一个为了省30块钱而逃票的骗子，被推撞，被怒骂。我的脑袋简直要炸裂了，我觉得我在面对一个巨大的黑洞，所有的自尊都被吸了进去。于是看到检票员转身去抓其他人的时候，我推开人群，冲出了检票口。我听到有人在后面喊别跑。等我跑远了，才重新又能呼吸。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偶尔想起我就有种几乎窒息的感觉。之所以会窒息，是因为我当时深深感受到，那一手推撞，让我完全没有尊严可言，我成为了那些嬉皮笑脸对待检票员冷眼的逃票者之一。跑掉的时候，就像Will享受变回听音乐会的绅士、不当病人的时刻，以及康家不愿意被穷困把生活折磨得毫无美感。

我很久之前写过Icy小姐跟着她的杨先生从香港搬到北京的故事。他们两个在香港的时候对于当时的工作都有点措手不及，能力没法发挥的同时还受到不少人事纷争的困扰，以至于一度都陷入极度自我怀疑的状态。后来杨先生在北京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薪水也足以支撑两个人的生活。当时Icy小姐还没有在北京找到合适的工作，杨先生却坚持Icy要找到工作才过去北京。我就跟杨先生说：“既然你现在有好的收入，那你就让Icy跟你一起先搬到北京呀，反正她就算先不工作也没关系。”

杨先生很严肃地讲：“她也需要一份她觉得开心、让自己体面生活和有话语权的工作，不为钱，但要为了有尊严地活着，不让任何人瞧不起你。”

最近跟Icy聊天，她说现在确实过得比之前快乐，即使北京被雾霾笼罩，但至少心里不再像之前那么阴沉。

尊严有时候像一个挺老派又孤独的绅士，听不得嘲笑和怒骂，不接受带着怜悯的帮助。有时候完成一个动作，都异常吃力，因为要保护心里的乌托邦，需要与外面的风暴直面对抗。

但它让人变得那么美丽。作者系KAWOO的好朋友和忠实粉，现任职于某国际财经通讯社，酷爱游走在大街小巷寻找不同的人们和不同的生活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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