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翻墙出去的枣阳路，不是记忆中激情燃烧的街道。

记忆中的那些精灵，都到哪里去了？...

华东师范大学后门，翻墙出去，是枣阳路。

这个说法留有缺陷——白天你自然是不用翻墙的。但那有什么意思呢？白天，这条街道与你熟悉的任何一条街道没什么差别：狭窄、短促、拥挤、喧哗、杂乱，人们窜来窜去，如过街老鼠，个个脸上的表情都有些迷惘。

枣阳路南起长风公园一号门，向北延伸到金沙江路。不到两百米，两旁琳琅着饭店、酒馆、小卖部，人们在这里找到了丰富的可能性，这才变得有意义。

街道再往南突然变窄，钻进一些奇怪树丛中，如同大肠变成了小肠。无论你是三轮车、自行车还是步行，钻进那里，就进入了小肠，被无声无息地消化了。在那一截里，路也还是枣阳路，但你被消化，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和枣阳路都变得没有了意义。

现在这段拓宽，汽车可以一直开到苏州河边。除了交通便利，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

这截道路两旁，西是长风公园围墙，东是一个奇怪军事单位。我们读大学时有点森严，现在好像拆建了几排高楼。这些楼不像是商品房，而是单位公房，搞不清楚是什么单位这么好的福利。

北到金沙江路，有一处不成样子的路岛，把枣阳路分割成两半，像河流到出海口有了分叉。路西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烟杂店，同时占据了拐角部分，拐过去的一侧是金沙江路。

枣阳路这侧紧挨着一个长条形的小饭店，简陋得很，但是各式菜肴都有：榨菜肉丝面、咕咾肉、椒盐排条、青鱼划水、响油鳝丝、爆炒螺蛳、扬州干丝、香菇菜心……

八十年代末我上大学时，这里算是郊区，金沙江路到大渡河路就断头。再过去，要走乡村道，走很远，到北新泾苗圃。

虽然我们什么武器也没有，连个正式行军背包都没有配。只有些过分认真的同学，硬是把自己的枕头背在身后，做正规军状，在夜色中急急忙忙地走。

有些女生，走到一半路就气喘了。

我那时年轻，很希望立刻为哪一位女生效劳。可是目标太多，每一位都想效劳，最终是熊瞎子掰苞米，一个个丢掉了，谁也没有效劳成功。

可见我当时还是很单纯的。

我的广东老家也有田螺，但我们不怎么食用，所以是中性地运词表达为“田螺”。不像上海及周边，这样很亲昵地称为“螺丝”。这个发音，听起来很像邻家阿妹，好好亲切，好好没有距离感。但是，爆炒了，吸吮了，得到了一阵阵的快乐。事情就是这样。

我那时，对爆炒螺蛳非常着迷。尤其是，上海本帮菜浓油赤酱的处理方式，要在汪着一潭热油时，进姜丝、进辣椒、进大蒜，然后，倒入螺丝，大火翻炒，吱吱作响，非常有音乐感。这时候，大铁锅须抛炒，才有观赏性。抛炒翻锅，这是中餐的爱好，就是要加热均匀，且制作迅速。

这没啥复杂的，就讲究个手熟，有手感。新手要练，抛锅从炒青菜开始，比较安全，用劲过大失手，一锅菜抛到脸上，也不至于受重伤。但是，一锅火热的螺丝，再加上滚烫的热油，抛到脑袋上，那就是可怕的灾难了。

我没有见到哪一位厨师笨到把一锅热炒螺丝抛到脑门上的，以上纯粹是想象，胡编乱造。

田螺跟螺丝，自然也是不太一样的。



本帮菜的所谓“浓油赤酱”，关键就是酱油和糖的添加。

爆炒螺蛳，吮的就是味道，糖能提鲜去腥，增加口感。又加上浓浓咸咸的酱油，在大火里一滚，再一滚，中火稍微再炖三五分钟，就可以出锅了。装盘，撒上一点葱花，是为美味。

这个爆炒螺蛳，加上当时流行的力波啤酒，是大学时的最主要记忆。

本帮菜在烹调上，讲究用糖来调味。

这个我没有考证过为何，总之一方水土有一方食物，跟风、水、土、俗都有关系的。过去，糖也是一种贵重物品，不能容易吃到。小孩子吃糖果，更是享受。

我小时候，也曾趁着夜黑风高，摸进厨房，偷糖罐里的糖吃。一勺白糖在舌尖化开，对于那个穷困饥饿年代，是多美甜美的记忆！有时候摆了乌龙，给自己的嘴巴里扔进一勺盐，也是有的。

记忆中的枣阳路，以爆炒螺蛳开始，辅以力波啤酒，人生开始进入重要时刻。

随着时间的流逝，后门这条重要的枣阳路上，逐渐开了更多的饭店，例如紧靠门口的台湾风味店和路中段霓虹闪烁的阿莉餐厅，就成了新的主角。

台湾风味店地理位置好，一出门就是。

这里的咕咾肉让我记忆深刻。





但是，菜好不好吃，原料最重要。

有一次我请一位女同学在这里吃饭，点了咕咾肉，但里面的肉变味了，吃坏了肚子。一层厚厚的甜汁裹挟的，竟然是变质的肉，这谁能想到呢？

甜蜜的核心变成了这样，就很不美好了。

那时不懂得维护自己的权益，我们也很简单，从此不去了。

一般人逛街都有一种怪念头，头一家并不是最有吸引力，因为老是觉得，越往里走，越可能有新发现。虽然，枣阳路短短两百米，被我们每天逛遍了，不可能有什么新发现，但是，把这条路从头到尾走一遍，是非常重要的，仪式感很强。

那女同学见多识广，感觉是吃着北京烤鸭长大的，一说话就像是乘着滑梯哧溜滚下，语言都抱成了一团，彼此关系紧密。镜头推远，来个全景，你就会知道其实是一伙人，男女生友好寝室，军训刚刚结束，恢复自由身，觉得必须立即去逛逛街才行。并不是我和女生的单独约会。

我和她走在一起，一出后门，就进入了人潮中。女同学伸手挽着我的胳膊。这是我第一次被女生挽着，好像是被烫着了一样。

虽是来自广东的农民，但我贵为大学生啊。当时大学生很像熊猫，极其珍贵，也自傲。大学生啊，这点定力必须有，必须装得像是非常老练，饱经沧桑，跟女生啊什么的都是小case，这才不辱没自己的名头。

可是，本能的反应跟脑子里的思想脱节，这是瞒不了人的。

女同学机灵，立即发现了我的异样。她朝我眨巴了几下大眼睛，睫毛一闪一闪的打扫着我面前的天空，说：“我和哥哥出去逛街，都习惯挽着他的胳膊，习惯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说。

我本来也打算借用一下“习惯了”这个词，但是，终究被她的气势压住，没敢。

但北京女生挽着我的胳膊之后，我立即浑身力气全无，如同被保姆搀着的德高望重老教授，完全没有了生猛。觉得，这段路怎么这么长，而且，那些家伙都跑到哪里去了？

金沙江路听起来气势磅礴，在那个时候，也只是华东师范大学北边的一条很短的路。现在城市扩张，金山江路也如同冲出了群山，向西一路延伸，到外环之外，势不可挡地变成了一条很长的路。

横过金沙江路再过去，是很正式的枣阳路，一直向北钻进曹杨新村，扎入这些五十年代建成的象征性的多层板楼里去，然后就消失了，最后，接上兰溪路。

曹杨新村，在特定历史时期，很风光过一阵，是工人美好生活的样板。但现在，一直没有什么变化，居民也逐渐老化了。如同这个城市的很多街区，人们都老化了。

我要说的其实是夜晚，但是，为何我说了那么多白天呢？

到了夜晚，枣阳路就成了“瓦卜吉司之夜”，男女巫师和妖精们聚会的地方。

最近这两个月我在给孩子们讲《从哈利波特到西游记》，中国的妖怪神仙和西方的巫师精灵，混在一起讲，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

我们的夜晚，跟西方的夜晚一样，也充满激情。

白天是太阳神的世界，秩序、逻辑、严谨、威仪；夜晚是酒神的世界，激情、灵感、活跃、冲动。

借助酒的力量，艺术之神从身体里长出来了。

我记忆中的那些精灵，如今都到哪里去了呢？

学校后门，11点钟关门。

我们必须要等到十二点，一天过到了第二天，才算是大学生的丰富人生嘛。

格非老师说，没有翻过墙的学生，就不算是真的上过大学。

有一段时间，格非、宋琳或者经过上海南来北往的其他作家如马原、苏童、余华等，一来都要玩，打四国大战，这就得把我叫过来，给他们做裁判。

那时大家都年轻，一番厮杀到了后半夜，大家开始肚子咕噜噜响了，下楼翻墙出去，到小酒店里吃喝。

这些，也曾被大家写到故事里去了。

每个大学都有个美食街吧，如台湾师范大学的那条，据说风靡亚洲，而且女生还超级漂亮。我们华东师范大学枣阳路，虽然美食赶不上，但姑娘也一样漂亮。

我们班的女生，翻墙是好手。我见到最为了得的女生，穿着一袭百褶长裙，袅袅娜娜，手握铁栏杆，敏捷地爬上去。到带着尖刺的铁门最上方，翻过去。

她尊贵的长裙，自有殷勤的男生帮忙牵着，一起过去，几乎毫发无损。而值班室里的人，早已经，早已经进入梦乡了。也许，这些大叔们也是看惯了，熟视无睹，并不是真的会警觉惊醒，要把我们抓个现行什么的。

八十年代国门再开，犹如春风二度，人们都很温和，很友善，很开放。

我们可以男女寝室地窜，而且在女生寝室里通宵打牌，唱歌，也没有人管。

自然，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混乱的事情。

八个女生住一个寝室，你说能发生什么呢？

送女生回八舍寝室，我们继续走，绕过河东食堂，要去文史楼边上溜达一圈，消消酒气和闲愁，再上上树，唱唱歌，才是一个完整的夜晚。

现在，因为华东师范大学几年前封闭了枣阳路门，这条路突然就失去了活力。

任何一个地方，没有了年轻人，都是死气沉沉的，更何况一条短短的夜市街道呢？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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