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水而过之【再见晚饭花】:紫茉莉

风中，我看到极蓝的天和满树的花，我的全身都被照亮了。这样美好的体验实在太少，因而觉得无比珍贵。从此，我爱上了春天、花朵和风中的自己。...

从上大学开始，很久没有和父亲一起吃晚饭了，以后也是不大可能的了。二十多年前一个春天的傍晚，在西大图书馆第一次看小津的《晚春》，那时并不觉得特别好，但还是记住了美丽笑容的原节子和那段有着“野橙花气味”的能剧，整个晚上都觉得校园散发着野草和桔子花的味道。昨日再度重温，竟然数次落泪，父女间的情深和落寞，柔软而坚硬地划过时间之河。

你知道吗，有一种花也叫作晚饭花的，她是紫茉莉，又名草茉莉、野茉莉，也有称作胭脂花、官粉花、地雷花。《植物名实图考校释》中记载“野茉莉，处处有之，极易繁衍。高二三尺，枝叶纷披，肥者可荫五六尺；花如茉莉而长大，其色多种易变；子如豆深黑有细纹；中有瓤白色，可作粉，故又名粉豆花。”《红楼梦》里宝玉对平儿说“这不是铅粉，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对上料制的。”小时候，我们不曾用她的种籽来研成粉搽脸，倒是用她的花朵连缀下面小小的绿色圆珠挂在耳朵上装扮过新娘子，我们那里的紫茉莉其实不止有紫红色，虽然深胭脂红的最多，但黄色、橘色、白色都有，也还有粉中夹白黄中夹红各种五色斑斓串了种的。

这个花叫紫茉莉，其实一点都没有茉莉的清新脱俗，反而俗气、贱气得很，随便丢几颗种子，就哗啦啦爆出一大片来，从来也不需要打理。不过，紫茉莉的花形还是有些看事，气味也不错，五浅裂的花瓣呈高脚碟状，常数朵簇生枝端，花丝细长，线形的单生花柱延伸出花外，吐露出淡淡的香气，茎下的花药呈球形，就是那个小地雷般的绿蒂成熟变黑以后里面有一瓤白粉。此花在黄昏时候开得最为热闹，正是主妇们忙着生火煮饭和给小孩子洗澡的时候，所以也被称为“晚饭花”和“洗澡花”。



记忆里像这般有趣的花还有豌豆花和打破碗花花，每当夕阳西下，天边撒上好看的蜂蜜色，各家大人就会忙着呼喊各家孩子的名字驱赶他们回屋吃饭，“狗蛋、小翠、小长寿，回来吃饭了！”呼声越来越急“……小长寿儿，短命鬼娃儿！野到哪里去了？赶紧回家！”这时候，我们会一边摘掉脖子和头上的闲花野草一边狂跑着大叫“豌豆开花，各人回家！不回家的是烂娃娃！”。

再大点，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大丛紫茉莉就在家门口的花坛上，好像一年四季都开着，尤其是傍晚时分开得最欢。我是读汪曾祺的一篇文字知道了她叫晚饭花，这篇文章的结尾写道，“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没有一点声音。”



那时候还不太明白为什么明明喜欢，李小龙却不去找王玉英，晚饭花非常热闹但却又很凄清。吃晚饭时我隔着玻璃偷看过一寸寸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姹紫嫣红的紫茉莉放肆地开放着、热烈地召唤着我赶紧吃完晚饭还可以出去耍一会儿，那是每天天黑之前最明亮的片刻。可是天快黑还是要黑了，上大学以后能够和父母一起吃晚饭的时光就一天天的少了，更不用说结婚以后了。

《晚春》里最感动的一个段落是纪子快要出嫁前，父亲周吉和她向好友小野寺等人告别，顺便也旅行一番。晚春的京都，处处草木葱郁，周吉和小野寺在一起聊天。小野寺说“你倒真舍得让纪子出嫁了呀？”周吉点点头，感概地说“早知道应该多带女儿出来走走。若是要孩子的话，还是男孩子好，女孩子白搭……好容易养大了，又得嫁出去。没嫁的时候担心嫁不出去，一旦要出嫁了，又觉得不是滋味……”小野寺说“那可没有办法，咱们当年娶的也是人家养大的姑娘啊！”周吉笑了“那倒也是。”两人一起笑了，笑声里满满的寂寞。这样的感受有女儿的父亲都会懂得的吧，还记得我家潇儿刚出生不到一个月，老公晚上被恶梦吓醒，还以为是作了什么了不起的梦，结果他说梦见小宝贝考上外地的大学要离开了感到十分伤心，以后咱家女儿还是就考本地的大学吧。离别，原本是成长路上亘古不变的主题，每个小孩子从离开母体的那一刻起不就是在一次次离别中长大成人的吗，我们看到他们一次次越来越高的背影，像极了父辈对我们一次次严厉的、深情的、落寞的注视。《麦秋》同样是纪子出嫁的故事，多了小孩和哥嫂，更热闹了几分。最记得独自来到铁路边的父亲停下来呆望浮云，还有爱抹眼泪的母亲说“经过了很多事、很长的日子，过着很平淡的生活，但还是幸福。”和着阳光的清香，茶泡饭的味道，淡而绵长，就好像那些我们曾经以为和父母总也吃不完聊不完的晚饭时光。

我从小就羡慕那些和父亲特别亲密的孩子，因为我对我的父亲既害怕又生疏。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春天，我们在野外散步，我看着树上簇拥着鹅黄色绒绒的花朵，我很想去摸一摸，但跳起来都够不着。父亲停下脚步，把我抱起来让我亲手去摘下一支。风中，我看到极蓝的天和满树的花，我的全身都被照亮了。这样美好的体验实在太少，因而觉得无比珍贵。从此，我爱上了春天、花朵和风中的自己。



2013年的10月25日，父亲68岁生日这天，阳光很好。我在朋友圈里第一次为父亲写了一段文字“父亲是个农技师，我在潇儿这么大的时候，经常和他下乡。在农民家帮助搭过蔬菜塑料棚，吃过热乎乎的羊肉汤，最开心的还是父亲给补轮胎的伯伯要来的橡皮筋伴我跳过童年。上大学时的一次暑假，正是火把节，人很多，父亲执意要去为我买一支雪糕，还记得他拉着我的手穿过纷扰的人群时手心的热和见到熟人打招呼时夸张的笑，爸爸希望我一直是个孩子吧。为了我和弟弟的读书，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个存折，每月爸爸会存进7元钱，风雨无阻好多年。父亲的缺点那么多，粗糙、笨拙、严厉、不会挣钱不会讲话，但我爱他，祝他生日快乐！”没有想到，这竟然是父亲有生之年最后一个生日，当我逐渐走近父亲的时候，只看见一个远去的背影。工作以后，很久没有和父亲一起吃晚饭了，以后也是不可能的了。父亲离开已经三年，每次经过送他上山的隧道，都有一种将父亲弄丢了的感觉，这种恍然若失的感觉是比自己死了都还不肯相信的。父亲在医院写过一张纸条，上面是他想吃的东西：回锅肉、毛血旺、蒜泥白肉等等，都是些极为熟悉的家常菜，像小津喜欢用熟悉的那几个演员，连名字都不要换。小津的电影总让人感到亲切，并不是因为别的，只好像我们读一些文字和看一些影像的时候，会觉得是自己早就想写想拍不过是请他们代劳完成的一样。按照剪辑师滨村义康的说法，小津有一个特别的情绪计量仪表，用来决定剪辑的合适时间点。他带着一只秒表进剪辑室，他并不看影像本身，而是凝视着别处，他会凭直觉决定时间间隔，随后按下秒表的开关。难怪,小津电影里季节和心灵呼吸的节奏是这样的合适，他的电影虽然说是刻板了些、单调了些、平淡了些，可是最适合晚饭时分家人朋友一起分享，是那种闭着眼睛也能触摸到的心灵的味道。在那个春天的黄昏，父亲安静地走了，我端来给父亲的那碗汤还在窗台上冒着热气，这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家乡的紫茉莉在傍晚的空气里开得最为热闹，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安静和寂寞呢？

（2017.3.25 父亲离开三周年祭）



《涉水而过》之花影系列还将在每周末推出以下文章，欢迎大家把喜爱的植物和电影告诉我们！

1、【清明之花】：桐花（Paulownia.）——电影《元帅之死》

2、【意外】：醉鱼草——电影《植物学家的女儿》 、《阿黛尔的生活》   3、【静三秒】：银后亮丝草（Aglaonema commulatum cv.Silvcr Queen ）——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

4、【佛焰】：白鹤芋 （ Spathiphyllum kochii）——电影《热血警探》

5、【种子的信仰】：张大人花 (Cosmos bipinnata Cav.）电影《紫色》

6、【最永远的风】：紫蓟花——电影《勇敢的心》

7、【毒自美丽】：夹竹桃——电影《白色夹竹桃》

8、【春风十里不如你】：红色洋蹄甲（Bauhinia purpurea L.）——电影《甜蜜蜜》

9、【原乡故水】：凤眼兰（Eichhornia crassipes (Mart.) Solms）—— 电影《养鸭人家》《原乡人》

10、【人间烟火】：凤仙花(Impatiens)——电影《城南旧事》

11、【无罪色放】：马樱丹（Lantana camara L.) ——电影《爱情的无色无味》

12、【雪花也是花】：雪绒花、雪花莲——电影《雪花莲祭》

《涉水而过》之花影系列往期回顾：

涉水而过之【他有满满一目柔光】：紫薇

涉水而过之【青春肯误芳约】：梅花

涉水而过之【留住唇边那抹寂寞红】：蔷薇

    关注 光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