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坊》之“戏班”(引二)

 

引二 戏班 皇上诏告天下共和那年,正是开年后的新春天气。那些头上戴翎子的遗老遗少一夜间剪了辫子,摇身一变都成...

引二
 
戏班
皇上诏告天下共和那年,正是开年后的新春天气。那些头上戴翎子的遗老遗少一夜间剪了辫子,摇身一变都成了革命党。受皇上册封的城隍老爷魏罗锅,依然悠哉乐哉地留着头上那撮猪尾巴辫子高坐庙堂享用众生的香火。他生前跟着唱过戏的耒耜班,因了这位戏神的声名,在周边一下子火了起来。

其实,东疙瘩头村上这个戏班,早先只是魏家祠堂户下叔侄三人闹起来的小社家。后来参与其间的人数多了,这才按照梨园那些俗道立了班规。有戏箱的几家当了箱主,摊嘴的穷干娃统统都做了线户。拉头弦的师傅有时还得外请,坐板鼓怀的大唱家却都是魏家的子孙。那些搭戏的二道提手或打锣镲的帮腔徒儿,只需临时纠集就行了。一个整端班子带着驮箱的驴,多也不过十来口。所谓“七紧八慢九消停”,说得正是这号小戏班的全部人马。由于村上吃这碗饭的人多,同时可应承四五家事情,往往闹得四街开了三家戏,家家都是耒耜班。

从渊源上讲,当地这个小戏既无正统的师承,更没森严的门槛。一般是老者登台献艺,兼顾言传身教;儿孙们自幼掺乎,技艺日臻精进。久了,渐渐成为这个行道里的硬手。就其唱腔来讲,由于这些庄稼戏子大多不识祖传老谱那些“一尺工尺,六五一尺”的老谱,只知道扯着喉咙挣命地吼,便形成了诸多唱派。按照地域粗分有南花柳、北将家,落雁滩一带传唱的属于冤仇调。

再则,此戏好请的缘由是台子搭盖十分简陋。一般是木杠支撑,布幔相围;足下铺板,两侧过场;四人伴奏,三人操偶;往来逡巡,莫不应节。坐鼓板怀的说戏师傅,敲打着铮子在侧台吼;提线的头股把式,自幔后提溜出一群傀儡子抖。几根线绳儿,十八般武艺真精到,耍得都是大武行——提、拨、勾、挑,扭、抢、闪、摇;两厢文武官,六十四处征尘堪可歌,掐着喉咙眼子——嬉、笑、怒、骂,唾、嗔、哭、嚎。真个是,三阵墩鼓新朝兴,一通更锣报驾崩;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如此纷繁的世事更替,恢弘博大的光阴荏苒,全赖几只面无表情的线猴儿在那儿折腾。于是乎,这些用滩底百年不朽的柳树根雕就的玩意儿,穿着锦绣衣衫被主人提溜起来,似乎亦得了些许天地仙气。

至于这个小戏的确切来由,当地说法多异。有道是——上界阙銮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黄河之水天上来,广寒仙乐落农家。认可此说的,在当地民间还真是大有人在。当然,此物究竟是不是天降仙乐这并不重要。让他们最终获得了这种发泄苦乐的叙事方式,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这些看似粗蛮的村野农夫,虽说斗大的字识不了三升,却也明白一条天下大理:那些住在皇宫的宦臣太监、猴在衙门里判案的县官、游手好闲于市的牲口经纪、蹲在城墙根给人算命的瞎子老汉……那都是统统要张口吃饭的。赋徭丁捐,上缴粮草,每样儿却得摊到做务庄稼人的头上。官府年年催,他们年年缴,这些终年背朝太阳面朝地的庄户孙们,看着家里时深时浅的粮食囤和手上时干时稀的大老碗,心头不免时时会涌动起一股子很不舒服的感觉。然而,他们无一丝功名在身,亦没有三亲六戚入朝,断然不能素车白马赴京上访,更不可丢下一地庄稼呼啸山林。只好捞起墙上挂的线猴子,姑且饶下不下雨的苍天老贼,在鼓铙丝竹声中瞬间到达他们从来都不曾去做客的九天瑶池逍遥一番,再婆娑一下干瘪的肚皮安稳地睡上一场好觉,苦中找乐,何乐不为?有道是,苦心中,常得悦心之趣。人生五味,酸甜苦辣咸,唯有这个“甜”还得自个儿踅摸着去仔细品咂才是。

又有一说,当年汉王北征匈奴,被困平城。冒顿妻阏氏主攻正面,情势甚为危急。围城内的代国王子乃是当今河东运城人氏,此公看过西河的线偶子戏,又谙熟番邦宫闱之情,遂向陈平献计说,在下深知匈奴冒顿之妻阏氏英勇善战而又极妒,每恐有美女夺其宠。西河傀儡楚楚动人,栩栩如生,莫若使工匠大而为之,妆扮美女,原仍以线系之,借夜月舞于城楼,令其望之,必可解围。陈平听从其计策,果然大获成功。这便是民间所传“西河木偶退番兵”的故事,竟与唐书《乐府杂录·傀儡子》中的记载完全吻合。

不过,这些古往今来的传说,亦非妄语耸听。西河线偶,才人辈出,算得上是千年沧桑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件老古董。大河两岸,山陕两省,方圆数百里从古到今不但提线班社多如牛毛,还派生有举着偶子演的杖头子和照着布影唱的驴皮影。然无论杖头还是皮影,都不及西河提线的人脉广大。其偶人造型,自是独此一家,相貌打扮几与隋唐家庙雕塑一脉相承。偶头雕饰,代有世家;粉饰化妆,尤为讲究。特别是提溜出厢的旦角娃,其颧骨圆润,下颌丰腴;眉毛修长,弯如新月;杏眼含情,挑角似芒;鼻若悬胆,鼻准丰隆;口似樱桃,唇漫笑影;面若唐画,秀媚动人。任尔是铁石木脑壳,还是谦谦柳下惠,面对此等远古飘来的肥硕美人,若不觉得眼前这个世界每瓣落花独有真意,亦会感叹过往光阴若东去逝水却绝非无情。

嗟夫,人生在世,草木一秋;没有百年的阳寿,却得有千年的打算。背着这副臭皮囊,除过每日间忙活着挽弄些糊嘴的三顿吃喝,酒足饭饱之余,存在心底的的小惦念,毕竟也令他们无法去割舍。经年没月,从这些庄稼戏子嘴里唱出来的也尽兴是这些纲常琐碎;翻来覆去,告诫世人的亦不外乎此类诗书礼乐——           奸贼害忠良得势乱江山

相公招姑娘开场先落难

喜盈盈得官赏银做驸马

悲戚戚阎罗门前朝天     

  

说到起苍凉的唱腔,却不得不提说一下眼前这片一年三涝的黄河滩。

一望无际的大滩,人烟稀少,地阔村渺,一去二百里,望滩跑死马。人们忙着手里的活路,如遇上点水火事情需要隔垄给邻村捎个话过去,便得先找一处高点的土坎站上去,再卯足劲儿在那儿吆喝老半天。久而久之,闹得此地人说起话来一般都比周边的人声高。于是,由这片地面上派生出的这个线腔,恰恰以吼而闻名。随着一声声脆生生的扁鼓点子滚得山摇地动,两把葫芦琴揉出那股如鲠在喉般的呜呜咽咽;那些满头泛着青筋疙瘩的唱家,或嘴角白沫飞溅狂喷如雨,或目眦欲裂气冲牛斗;一副副恼怒愤懑的神情,活像谁掰了他们手里的馍馍一般凶狠。如是说,没有饱一老碗黏面外加笸篮大个硬面锅盔的饭量,一般人还真是拿捏不动他们这号要命的活计。

无论冬夏四季,只要走近过黄土塬畔的某一个村头,便听得见两根枣木桄桄擂得如雷贯耳,一群疯癫糙汉吼得鬼哭神号。苍茫大地之间,飞天妙舞,大音延绵。君不见,行脚大小塬畔,蓦然遇见个低头汉子牵着头吊腰驴,且不问其肚腹是否饥渴,一路匆忙去忙啥营生,褡裢里装没装锅盔,驮子上带没带茶水,他一路拽着驴尾巴,嘴里必定都在可着嗓子吼——一路行来汗如梭

开言唤声小阎罗

都说地狱十八层

敢问那层戏文多

万般尘事爷不羡

一心单爱线猴乐

奈何桥头去赶场

摄魂台前照唱嗑

 

随着下坡过河,翻沟越岭,其腔调在他们急促的喘气之中,或陡然细腻柔软缠绵悱恻,或兀自愤懑压抑苍凉悲壮;时而雍容典雅热烈浓艳,动辄斯文淡远蕴藉轻俏,洒下一路痛撕人心的大美。其文雅旷达,不减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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