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坊》节选

 

第三章 心秤 闲话不长腿,倒比兔子快。村里那些风言浪语,很快就传到甜寡妇的耳朵里了。前天后晌,老媒旦在涝池洗...

第三章
 
心秤
 

闲话不长腿,倒比兔子快。村里那些风言浪语,很快就传到甜寡妇的耳朵里了。

前天后晌,老媒旦在涝池洗衣服时故意放出口风,且煞有介事地着手为儿子铺排续娶的事情。看她那有鼻子有眼的样子,好像说定的人家已经给她把话给了。

听到这些话,甜寡妇在心里只是一笑。事情闹成眼前这样,虽无法掩盖众人的嘴巴,她却并没有把此事当真。或许有人相信老媒旦那张八哥嘴真的能把花公鸡劝说地跳窝下蛋,只有她这个当事者知道老底儿。不过,她却不能不去想,这些没根蒂的话万一传到四先生耳朵里,岂不是让人家产生一些的误会。遇上这号自己不能亲自上门打听的事儿,她心里还真的说不出有几股味道在翻腾。

说起来,东疙瘩头这个新寡女子在魏家祠堂的辈分也还不小。平日干活唱戏,晚辈们多称其花婶,不多的小孙辈还有喊她花婆的。至于上辈人,当面都招呼“光宗家的”。随着儿子出生,这才多出“甜娃妈”这一称呼,并在妇人间悉数通用。后来,她那独苗丈夫下河捞煤不慎淹死河汊,她却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寡妇。

尘世上的一些事情,恰恰会挤着堆儿去应验一些个没根由的说法。说起来,这个苦命女子这副脸盘和身段长得那还不是一般赢人。圆蛋蛋脸,杏核核眼,手脚麻利,且识文断字。说起她娘家那边的日子,开初还算殷实。不说家财万贯,却也有房有地有枣林,农具家当都全欢。她小的时候,家里还请着一个常年住家的私塾先生。那时候,她年纪尚小,非得要跟着几个哥哥的屁股后边一起念书识字。家里人觉得女娃娃认识几个字也不是个坏事,便随了孩子的心。正式念书了,先生顺着她的小名给补起了周心慧这个官名。谁又能知道,没过几年光景,偌大的家业被她那抽大烟的父亲很快就抽光卖净,落得了个家徒四壁。为了早早得到那份彩礼钱供着自己那口烟瘾,小心慧早早就嫁给外婆家的东疙瘩头村,给家里换取了三十担麦子。

说到罂粟这个害人的东西,在落雁滩不独男人抽,女人也抽。滩底那一片沙地,一秋一夏还都长着这个倒霉庄稼。政府管得紧了,喊乡丁拔烟安秋,种植户一分钱的事儿也不会有。消停不了半年,当地的烟价立时就会飙升。一些大户从窨子里捞出黑乎乎的烟土,就能从甘省来的驮子客手里换成白花花的银子。丁捐下来了,官府表面上只收粮食,暗地里全部捣腾成了大烟。落雁滩一带无论大家小户,吸食这玩意儿倾家荡产的人真不在少数。

却说,这女子打小跟着舅母工过几天刀马旦,唱功手工还都不赖。嫁过来后,夫家只是个小门小户,她便跟着村上的班子一起唱起了戏补贴家用。因了小媳妇年轻貌美嗓音甜,周边村庄一下子就知道耒耜班添了个新角叫“甜娃妈”。后来丈夫下河淹死了,外村那些戏迷这才慢慢改口称其“甜寡妇”。

一个妇人家,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子殇归祠堂处置。其原有的尊贵身价,随着丈夫故去,憨子年幼,门里门外无力打理,处处得拉扯亲族,转眼间便堕入鸡嫌狗不睬的境地。在落雁滩这块广种薄收的孽障地方,一个寡妇不但得做好抓养娃娃照看门户的份内,还得打点田间活路。为了避嫌,一些原本要好的邻里,也渐渐疏远了寻常的交往。

东疙瘩头却有个男人一直对她照顾有加。此人并不是一般闲汉,正是四先生魏仁湘。说起来,两人之间的这份亲近来,跟另外一个女子有关。

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这个魏仁湘读书那阵,曾偷偷在学校谈过一场“恋爱”,私下里好过一位“周学姐”。这个故事,已经被他本人编成了捎戏四下里唱嗑,闹得方圆百里无人不晓。至于这个周学姐,正是这个周心慧三服内三伯家的大堂姐。眼下的晚辈们根本不知道,教会他们诵读《三字经》的四先生,年轻时还演绎过这么一段花西厢。

心慧嫁到东疙瘩头,因此事引发的好奇,第一个认识的也是四先生。这位平日不苟言笑,腰背直挺的教书匠,同时还是一个相当热心的线戏社家。在西京城做了省府职员的堂姐在心慧的喜日做客来,曾在人前面后细细打量过这个管事的大执事,也不止一次地给堂妹一字不落地叙说过这位初恋情人的倜傥当年。

据说,四先生念书那阵子不独学业出众,人样也齐整,棋琴书画,样样精通。当年全省中学年考,这厮因取得“季军”的不俗成绩,被西京省立第一高中提前录取。如果不出那个谈情说爱气死老爹的意外,这个庄稼后生的人生肯定得重写。其仕途通达之远景和今日蛰伏山野的处境,绝对是不可同日而语。一场不大不小的非常变故,让一位曾经文采激扬的有识青年,圪蹴在黄河岸边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守着家里的四季庄稼,乖乖做了半辈子唱戏的教书匠。

心慧嫁来不久,四先生本人不久也知道了这位远房弟媳和当年同窗那个“她”的亲族瓜葛。再后来,心慧的丈夫遇难新寡,作为族长的四先生倒有些于心不安。特别是那位“周学姐”数次捎书让他关照可怜的堂妹,他这个大男人虽不好明着出手帮衬,却也趁月夜掂着耩子代耕过寡妇撂荒的麦茬地,赶着自己的骡子帮她家碾过小场。寻常在这个弟媳面前,他倒是一直恪守着谨慎处置,有事说事,无事免言,在多人之地都很少提说这个女人。自打光宗死后,他倒是特意安排张相隔天便给她家送一担新绞的井水。数年如一日,从未间断过。

人心换人心,日久生情分。当心慧为亡夫守满三年,娘家父母给这边祠堂传话商议女儿再嫁的事情,四先生这个族长不但痛快地放出话来,还多次央人给心慧穿说门户。当时,他第一个想到了九成,也从侧面试探过她的口气。谁知道,心慧听到这话,对改嫁之事一概回绝。他只怕是自己的身份让族下这个寡妇一时无法回绝。于是,又指派自家女人多次上门劝说。言明不嫁九成也行,即便出村嫁人,祠堂依然会派人替她打理这边的庄稼。儿子一十六岁后回门立户那些事情,也不需她再操心。然而,心慧只回了他一句话——我死也不会离开东疙瘩头。

女人家心细,魏高氏隐约感觉这个小美人对这个村不离不弃的缘由,似乎和自家男人有着斩不断理还乱的绞缠。便请老媒旦从中间穿掇这事,最终搅彻出了这场人言纷飞。她更没想到,媒人半道变卦,闹得原本顺理的事情一下子没了头绪。同时,也急坏了心底一直倾慕四先生的甜寡妇。

这天,咬儿在集上逮了只猪娃一步三摆地进了门。看他走路那不理不睬的样子,似乎根本没在乎左邻右舍这几天在背后的各样评说。这头进了家门,放下背在笼里的小猪娃,出门时他倒还是记得细心地顶上大门,便挑了个竹笼给猪扯草去了。

午饭前后,村头涝池的水晒热了。他家儿媳妇端着衣盆出门去洗衣裳,一时忘了家里添的这个小八戒,只将院门像往常那样虚掩着,小家伙拱开门扇便钻出了出去。猪这牲口看似憨傻,其实比小猫小狗有灵性。这头一拱出门去,便循着气息,撒着欢儿朝村外的来路颠了。

咬儿那阵子刚去地头扯了几把红薯蔓,慢悠悠回转家来准备给猪娃剁食吃。他这头坐在凳子上刚刚拿起菜刀,蓦然觉得院子里刚才那吱哇乱叫的声响似乎归于平静,便四处找了找,看看小家伙是否已经叫唤累了趴在草窝里将息。可是,寻遍家中一切旮旯拐角,总归是没见个鬼影子。于是,他便慌里慌张地出了家门,准备四巷里去寻找。

话说,咬儿刚要抬脚出门,却不偏不倚和帮儿媳抬衣服的甜寡妇碰了个叮当脑儿。

村庄上的爷们,寻常都不会和左邻右舍的屋里人去搭腔。特别是在辈分小年纪轻的婆娘女子面前,那更得端点长者架势。他这头一扭头给两人让开门道刚想侧身出门,却被心慧故意横着身子拦住了去路。

只见甜寡妇对蔓货家媳妇使了个眼色,自己也不再进院。

儿媳妇当然听到了公公和心慧的事情,一抿嘴就准备提装满洗物的菹笼。

咬儿看似粗笨,心眼倒挺细。看见儿媳要动那笼湿重的菹笼,鼻子里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自己提过菹笼,大步流星地放到了墙根晾衣绳下,这才反身走了过来。

这阵儿,门道里的甜寡妇并没走。看那样子,她今天能踏进这个院子,正是想和这个搅屎棍说叨几句的。只见她站在门檐下,看着咬儿又要出门,这才抬嘴问他:“九成哥,你日急慌忙出门闹啥去哩?”搭讪过了,站在那儿袖着双手却再不吭声。

平时,狼咬儿并不似四先生那么面冷,时常和面前这个平辈弟媳搭班子唱戏,其间也会有些小耍笑。不过,自打娘老子说穿两人之间这件没影儿的事情,他走在巷道每每遇到这个女人,便比寻常多了点儿小不自在。甜寡妇在那厢开口问话了,他又不好不搭腔,只好搪塞地说:“刚捉的猪娃跑了。你在,我还得赶着紧儿撵去哩,这牲口肯定循着来路跑远了喀……”

眼前的甜寡妇却像没听见他的话,依然站在那儿不肯让道。看到对方也没有回避,她这才很是生气地丢了对方一句:“跑叫它跑去,一个烂猪娃就把你穷了!”

咬儿站在那儿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随嘴搭理了一句:“你财东么,谁跟你能比嘛……

甜寡妇这才幽幽地问他正事说:“我咋听人说,你准备拆村上戏班子哩?”

咬儿一听这个话题,便没好气地说:“你看看,我哪有恁大的能耐。不就是搭班子唱个破戏嘛,离了我这个红萝卜人家都不开大席咧?把个破扁鼓给人家送回去,我咋知道能惹出这么个话说!”

甜寡妇却把小嘴一撇,很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风不摆,树不摇。这号没根底的话,那我咋知道的!”

一个大男人被问得无话可说,他便大咧咧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有这回事儿,却毫不在意地说:“,你既然把话赶到这儿了,我也说句揭底子的话,我还真不想再搭伙了。日子过得不如人,还整天跟着人家唱嗑啥呐……”

只见甜寡妇轻轻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立马就数叨地起来——“亏你还是个男人,就恁点肚量?我今日只想告诉你,婶儿提说的那件事情,跟旁人没一丝干连。女人嫁汉,也得自己情愿,不是猫猫狗狗由着别人去支派!”

咬儿的脸一下红到了脖根,却没接她的话茬。

甜寡妇这才不无心酸地对他说:“九成哥,心慧这一辈儿年轻没活好,你总不会巴望妹子下半辈子也活不好吧?进了咱们东疙瘩头,光宗病病恹恹,最后还落了个无常……我们孤儿寡母这几年怎么过来的,你应当比别人还清楚些。唉,既然你这个当哥的对妹子有那份心,也从来没低眉下眼看过我这个苦命人,心慧心里真的很感激呢。眼下,为了我这个苦命寡妇,闹得东疙瘩头两个男人今世不相往来,你让妹子日后还咋在众人面前活人?”

咬儿抬头看了看天,狠狠地出了一口气,漠然地说:“这事确实跟你没啥牵连,你也用不着自己跟自己在那儿着急。你记住,东疙瘩头离了谁天都不会塌下来。线猴子有人唱,耒耜班也不会散。不看他魏仁湘的眉高眼低,我魏九成一样样在东疙瘩头活人哩!是沟是崖,总是自己消停着挑拣的。这就不是你说的唔个事情么,你回吧,我这还忙着呢……”说完,侧过身子走过去,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甜寡妇在村上戏班里也算个角儿,平时根本没有人在她面前这么粗声大气过。眼前这个倔汉子居然让她没挂住脸面,一时也也失却了以往的矜持,冲着对方的背影大着声嚷叫起来——

“魏九成,你娃儿拆耒耜班这是造大孽!别忘了,魏仁湘怎么说还是你的恩兄!你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亲孙子,天老爷饶不了你个白眼狼……”

听到一个女人嘴里说出这句狠话,咬儿一下子怔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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