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随笔:与亡者合影(修订稿)(下)

 

潦草人生,无妨提前祭奠。...

公安县杨公堤内的油菜花。
第二天起来,打消了原定去相邻的松滋县一处河道上看紫云英花海的念头,想在医院多陪一陪小堂兄。我们在内兄推荐的法院旁一家无名的早酒夜宵店过早。这是一家老店,豆皮子很有名。原来只做夜宵,后来生意火爆,也做早酒。他家做豆皮子的面皮是现烙的,包上豆干、鲜肉、蔬菜等,在油锅上两面煎黄,与武汉的用糯米、鸡蛋皮、豆干做的豆皮的风味不一样。再来一碗用吊锅熬煮的萝卜排骨汤,自取免费的、店家自己做的泡萝卜皮、辣炒榨菜丝、手撕包菜、炒胡椒等开胃菜,就觉得这一天是美好的。好比我在汉口上班的那些年,每天打完卡都要从单位溜出来,晃荡到一路之隔的那位太婆用毛毡棚搭起的早点摊上,要一碗热干面、一碗蛋酒,找夫妻档的面窝摊点叫两个洒了黑芝麻的面窝,觉得人生真是圆满。我一直跟妻念叨着那位太婆,尤其是每次在武昌的大学校园旁过早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武昌的早点难以下咽,一点都不讲究。那位和气的太婆能快速、准确地记住每位食客的口味和偏好,身上有汉口老居民兼生意人的精明强干。有一次因为毛毡棚漏雨,她爬上去补漏,不小心滑落下来,摔断左臂,第二天吊着手臂仍然给我们做好吃的。十几年过去了,不知老人家是否安好。

到了医院,除了常相守的那些位,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小堂兄的前妻,还有从宜昌赶来的小堂兄的女婿,他们在走廊里聊着天。大堂兄说,小堂兄今天的意识很清醒,但就是不肯输液,还叫来主任医师,把别个说了一通,说得人家不好回答。进屋看见堂弟和小堂兄的一位朋友也是酒友正在给侧身躺着的小堂兄按摩,一个负责背部,一个负责屁股,四只手在棉被下忙碌。两人边按边说着笑话。床头的瘦女人打过招呼后说,她今天有课,要先走。没过多久,她挎着包又转回来,说调了课,没人通知她。堂弟和朋友按摩完后,瘦女人小心地把他翻过来,放平,调整好枕头。她说,你看,他的眼睛多吓人。小堂兄的双眼向上翻着眼白,确实嚇人。我伸手把他的眼皮轻轻地往下拨,他睁开了眼,左右看着我们,慢慢而清晰地说,我这些天啊,天天梦见和你们的矮爷一起开会。又说,哥哥那天说你们要来,我就……他从棉被下伸出右手,大拇指抖动着点着四个手指头,意思是,望着,盼着。妻两手握着他的手说,天无给你写了一篇文章,写了有一个月了,写了好长,还没写完。他问了我好多你的事。你多好啊,我读书时你一给就是五十块钱。五十啊,那时好大一笔钱。他很崇拜你,这么有才,风流倜傥,所以你一定要安心养病。等他把文章修改好了,下次带来读给你听。我到时候也要遍访在场的各位,也给你写一篇……小堂兄的女儿嗤嗤地笑起来,而我实在忍不住泪,起身走到屋外,走到楼梯口的吸烟区,点着一根烟。楼梯口对面的墙壁上,有医生办的黑板报,各色粉笔字写着“如何与癌症和平相处”:1.信心第一;2.生活规律;3.科学饮食;4.合理锻炼;5.长期服中药;6.定期复查;7.辅助治疗。考虑到这里是中医院的肿瘤科,这些看起来都有无可争辩的道理。可惜人不是靠道理活着;二堂兄这样的人,是靠情感活着,靠性格活着,任性地活,活得痛快,痛快之后的痛苦似乎不可避免。我的朋友、诗人黄沙子刚出了一本诗集,叫《不可避免的生活》,其中的同题诗这样写道:

在汊河高中,我度过单纯的,也许是这辈子

最单纯的三年,我们中的一些北上的北上

南下的南下,最为亲近的几个,其间也小聚过几次,但更多的人

我没留下什么印象。偶尔听说某某发财了,某某已经死了

每当此刻我都会满怀愧疚,因为真的想不起来

一点也想不起来,谈话自此陷入沉默,仿佛他们的不幸,是我造成的。

有时候我也会回到洪湖,在母亲墓边小坐

看放鸭人将鸭子吆来喝去。我知道最肥美的那些

最羸弱的那些,都将在秋天被宰杀

但来年春天,会有更多鸭子加入,这循环往复的过程

早已被我熟知,那群少年啊,也曾在辽阔的水田中嬉戏

也曾被驱赶着奋勇前行。

黄沙子是洪湖人,洪湖早先属荆州行署,行署所在地在江陵县荆州城内,我们是老乡。他写的是我熟悉的、感慨的,但写不出来的。我们的人生也到了一个关口,不可避免的关口。我的小学、大学同学中也有不止一位患绝症而死,我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错失了在病床前握住他们的手的机会。我在诗中回忆的那群“曾被驱赶着奋勇前行”的少年身上看到了他们的影子,我们的影子,小堂兄的影子。我们都带着影子被生活驱赶着或是鞭策着奋勇前行,直到某一天,这一路磕磕绊绊的影子被收回。
公安县荆江分洪区南闸上独行的老人。


返回病房的时候,大堂兄等人簇拥着一位中年医生进到房里。医生说,老魏,你说吧。小堂兄把手伸出来,一字一句地说,主任,我一月十二日住进来,能吃,能喝,是吧,这你清楚。治了个把月,反倒不能吃,不能喝,你是哪么搞滴(的)。你晓得我怎么要住在这里?医生说,晓得,晓得。你不能吃不能喝,所以要输液啦。液体就是能量,你要是不输,越发怕是不行啦。我们都随着医生劝小堂兄输液,他微微颔首。医生转身出门,对跟出来的我说,你说我还哪么跟他改湿(解释)。顿了一下又说,我都怕见到他,明白吧?我自然明白。小县城里,巴掌大一块地方,大家都是熟人,都是亲人,何况是小堂兄这样的能人,没有他不认得的,也好像没有不认得他的。我也明白此时劝他输液,只是延长他的痛苦而已。武汉、公安,家里、医院,来回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家人和亲戚都耐不活了,我同样明白。俄顷护士来输液,左右手换着扎了几次,疼得他紧缩眉头,我何尝不明白何以至此。

一位年轻医生在走廊的加床上检查病人,小堂兄看见了,让人把他叫进来。医生进门就喊,魏叔,今天怎么样。小堂兄把刚才跟主任医师说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年轻医生没说什么,检查了一下他的瞳孔,按压了他的腹部,让他安心休息。出来在走廊上,医生对大堂兄说,他列个(这个)情况,最多,还有个把星期,你听我滴(的)。

关于死亡,在医院,在肿瘤住院部,是稀松平常的事。内兄说,小堂兄住进来的这个把月,这个病房已走了三个,其中一个年轻人,肝癌,疼的时候需要几个人把他按住才不至于翻下来。与癌症,如何和平共处呢?但我们这些人与癌症,不是正在和平共处吗?而我们与患癌症的亲人长时间的和平共处,是艰难的。大家不可能天天在这里守着,伺候着,等着;关键是小堂兄这个人又特别地挑剔,不愿意请护工,也不信任护工。我们业已知道结局,但仍然希望他能多挺一段时间;可是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这里的亲人们来说,都不啻于磨折。他们都有不如早点了结的意思。

午饭前我们跟小堂兄辞行,说下个周末再来看他,把我的这篇文章带来读给他听。他只是微微点头。妻在手机上录下瘦女人的电话,她自己报了姓名,说万一有什么事,会通知我们。

斗湖堤开往荆州火车站的班车上,我问起留电话的瘦女人。妻说,是个老师,他的红颜知己,相好,情况(外遇)。他这个人就是会哄女人,讲义气。女老师一直在医院照料,小堂兄也只信任他,听她的话。你想,一屋子的家人亲戚,只她一人能说得动话,大家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她还是很重情意的。你还记得那个小江啵?妻问。我说记得,荆州大医院的护士。是啊,妻说,小堂兄十七八岁的时候在荆州住院治病,不知怎么就把这女护士哄得神魂颠倒,他出了院她就跟着追到了杨家厂,要和他谈恋爱,结婚。她的母亲自然死活不同意,也赶过来拉她回去,她就一头栽进我们家后面的水沟里,搞得一条街的人都跑来救她的命。后来两家聊起来,她父亲是抗美援朝的老兵,与我们家的一位长辈当年在一个团里。我问,那后来怎么样?后来她结了婚,又离了,带着一个孩子,听说过得不好。

停了一会,妻望着车窗外的油菜花说,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是贾宝玉啊。他不要我们出钱请护工,就是希望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最好是所有他喜欢过的、爱过的女人都来,呵护他,哄着他,他才过瘾。他呀,我看是太聪明,太机灵,提早把别个要用一生的东西先耗尽了。
夕阳下的公安县阧湖堤殡仪馆外的油菜地。


姨妹插话说,公安嘛,就是一个吃喝玩乐的地方。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玩,就等于死了。

那位老人,那位坐在旁边床上输液的伶仃老人,他每次望着我们的木然的目光,同样让我难以忘怀。
三天后瘦女人兰老师给妻打来电话,说小堂兄想看看自己的屋。他自己的屋在堤外,第二次结婚后在堤内另有房子。众人开车到堤上,用一床棉被把他抬了下去。他出来后又说要去姑娘家看看,众人说你姑娘的家在宜昌啊。

我没有去过小堂兄自己的屋,甚至不知道具体方位。长江在荆江段转了几个弯,公安作为荆江分洪区所在地,以前在堤外修房子虽然地皮很便宜,但要冒很大的风险,后来有了三峡大坝,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躺在棉被里像躺在一张舒适的网中的小堂兄看得到高过他身体的油菜花,护堤林,林端黑乎乎的鸟巢,蜜蜂,喜鹊,翻飞的白蝴蝶,在堤上游荡的黄牛,站在堤上某一处发呆的马或骡子;但不一定看得见众人脚下肥嫩的青草,苜蓿,鬼打伞,野芹菜,野葱,开着黄花的蒲公英;也不一定看得见从前日日可见的河滩上用水泥桩和铁丝拉起的围网,网上挂着的标语牌:“严禁在河滩放牧,杜绝血吸虫传染”。我查了当天公安的天气预报,阴转小雨,那么,他看不到阳光,和白云。
回家的路。
十一
第四天上午,我们都在八号教学楼上课,兰老师给妻发短信,说堂兄血压下降,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稍后的短信说,情况有好转,让我们不必着急。

周五下午开完会,我们直接从学校出发赶往汉口火车站。周末火车站人头攒动,出乎我们的意料。那些在取票处、安检处、手扶电梯上和候车大厅里慌慌张张地奔跑的人,也和我们一样诧异于眼前的景象。在车上,妻问到我的文章,我说带了。文章太长,我只打印了前面七个部分,并做了一些处理,因为想到一旦读给小堂兄听,周围都是亲戚朋友,大家也会拿过去看,有些话不适合出现在那样的场合。妻一边读,一边纠正里面的一些不准确的细节,像时间、年龄、称谓等。我说最好你念给小堂兄听,一来你可以用家乡话,二来你比我熟悉他,念的时候可以顺口修改而不露痕迹。即便是这样,七页纸也太长了。妻接过笔开始在纸上勾勾画画。

正在医院三楼楼梯口与人说话的大堂兄见我们上来,有些意外,问你们怎么知道的。我问知道什么,他说,就在今儿晚上了。妻说,上个星期跟小堂兄说好了,这个周末再来看他,我们是如约而来。转身要走时,另一人主动伸出手自我介绍,说他是小堂兄的好朋友,刚从深圳飞回来。
回家的火车上,妻在本文前半部分的打印稿上的修改和批注。


护士站外走廊上方的电子钟显示是10:20。走廊里和病房内站满了人,好多是小堂兄的朋友和同事。邻床的那个孤零零的老头不见了,整个房间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已陷入昏迷的小堂兄还在输液,床头多了一台监控器,那种有规律的嘟嘟声我非常熟悉。我们唤着小堂兄,他睁开了眼,眨了眨,又闭上了。途中,他曾睁开眼四下扫视,好像在看都有谁在场。有几次他试图交代什么,咿咿呀呀,但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唯一的一次,是内兄问他是不是要找某某,他没有摇头。内兄急忙让人去叫,那人就是从深圳飞回来的好友。他来到床头坐下,一直握着小堂兄的手。

我们一直站在床边。我看不见他的吐气,看得见他的吸气:每一次吸气,他张开的嘴就会闭合,露出的下牙顶住了上颚,再松开。他吸气的节奏在放慢,监控器上的血压从四十几,慢慢掉到了十以内。

堂妹最先发现他没了呼吸。时间定格在二〇一六年三月十九日零点十八分。所有在场的,看着入殓师傅为他擦身、换寿衣的人,都觉得他是饿死的,像新闻照片中的非洲饥饿难民。唯有他的腹部是平坦的,柔软的,那些疯狂的吞噬一切的癌细胞,现在也寿终正寝了。

小堂兄魏天平享年五十四岁。
十二
小堂兄患病期间,我虽然一直想着,却始终没有提起和他合影的请求。我与他从没有出现在同一张照片里,更别提单独的合影。但他是个很讲究很要面子的人,以他那时的状态和形象,提出合影只会让他难堪。

在公安斗湖堤新建的殡仪馆的灵堂里,我用手机先拍了他的遗照,又叫妻给我拍一张与他遗照的合影。遗照正上方有黄色的射灯,打在他的脸上和我的头顶。照片中他的眼睛似乎在向上看。这是一张标准的身份证照,正值他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岁。由于是翻拍,再经放大,相纸颗粒很粗糙,像是炭笔肖像画。
在殡仪馆灵堂与小堂兄天平哥的第一次合影。


我拿出了没有来得及念给他听的半篇文章,看着妻在上面密密麻麻的修改和批注。临终前,内兄曾附在他耳边让他不要有牵挂,安安心心地走。天平哥,希望你没有记挂这篇没有完成的习作,我将在清明时的坟头烧给你。

今夜无眠,陪小堂兄最后一程。我翻看着微信,在朋友圈里读到已读过的一首诗,老同学、诗人张执浩所写,却感觉像是第一次读到:

太阳出来了

遗嘱一般照亮了我们

给我安慰

也给你们亲近彼此的心情

霾中人,但愿你也能看一眼

这遗嘱,这被口罩层层捂堵的脸上

深藏着中国式的羞耻

遗嘱盖在遗体上

今日阳光普照

明天我们又成了没有影子的人

公安的丐帮来过了,大堂兄用几包老芙蓉王几条帗子(毛巾)打发走了。一老一中年的打丧鼓的师傅在灵堂里轮番着敲和唱,带着湖南腔。有人在打花牌,有人在搓麻将,有人在低声说话,有人在昏睡,有人在小堂兄的遗照下捂着脸,有人围着冰馆低头绕着圈。妻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淌着泪。有那么一阵我内心情感翻腾,但没有泪。不久前的晚餐安排在殡仪馆的餐厅里,那里人声鼎沸,公安牛肉牛杂火锅沸腾。有人不在了,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握手寒暄。不用说,每天都有人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没有消失的人都还要讨生活。从餐厅出来时晚霞正好,我走到殡仪馆的围墙外。大片油菜花地的上空,夕阳把缥缈的云彩染得织锦一般。一只鸟儿飞过,还有一只鸟儿,它们向下俯冲与向上拉起的身姿似乎是在追逐黑夜前的最后一口食粮,带回家。
小堂兄去世的当天傍晚,我走到殡仪馆围墙外的农田里。暮色四合,倦鸟归巢。透过手机镜头,在屏幕上看得见还有数只细如蚊蝇的鸟在上下翻飞,仿佛在追逐最后一口食粮。背后围墙内传来道士做道场的唱诵。绚烂晚霞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压迫着,推搡着,在暗淡,在消散。当晚十一点左右,细雨飘落。


2016年2月7—9日

3月14—16日续写

20—21日写毕

3月30—4月2日改

4月18日定稿

武昌—荆州、公安—武昌



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关注 真无观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