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成长》:第2章

 

------第2章------



金叶中学也属我们普光乡管辖,但在大山区里,一个乡管辖的宽度,城里人是无法想象的。何况金叶地处普光乡的边陲之地,靠近我舅舅所在的黄金镇。从杨侯山去那学校,需下山,上行四十里水路,再走三十里旱路。这么远的路程,许校长再不可能盯着女儿学习了。

如果是以前的许朝晖,她会好好地管束自己的,可眼下的许朝晖变了。她最需要的不是管束,她心里知道自己现在最需要的是轻松与自由,甚至是那种别人很看轻的放纵。许朝晖去那里上学的前两年,我去舅舅家的时候,曾经跟表哥一道去金叶中学玩儿过。那是一所建在山上的学校,山虽然远不如老君山和杨侯山大,但也是竹木丰茂,景色佳美。学校之外除稀稀落落的农田,就是莽莽丛林,加之校园无围墙,管理也很松懈,学生要私自上山,要做违规违纪的事情,实在太方便了。许朝晖一来到这里,就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当时我邻村有个男生跟许朝晖一同考进了金叶,尽管许朝晖在三班,他在一班,但毕竟家住河对面,而且那男生也是在鞍子寺念的小学,只是比我们低一个年级,许朝晖在鞍子寺念书的时候,他就认识她了,到了金叶两人就算正宗老乡。听那男生说,许朝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熟悉了学校附近的地形,知道哪条小路能把她领到农民的黄瓜地,哪片林子能为她提供映山红和马桑泡。许朝晖偷黄瓜,吃野花野果,并不是饿,她爸怎么舍得让她饿饭呢,他爸还等着她到初二的时候考到县一中呢!许校长那点微薄的工资,几乎全给了许朝晖,许朝晖母亲吃药的钱,只能靠卖粮食,粮食卖一斤就少一斤,许校长让妻子吃饱,自己却勒紧裤带。很多时候,正要舀米做饭了,许校长就捂着肚子,说他的肠胃不好,吃不得,嘱妻子往锅里少加点儿粮食。一次这样,两次还这样,妻子就看出了苗头,就悄悄缩减自己的药量……许朝晖对这些事情当然一无所知,她偷吃那些东西仅仅是觉得刺激。吃黄瓜和映山红倒没害处,马桑泡却是有毒的。这东西结在大巴山区遍地都是的马桑树上,成串成串的,红得发紫,甜得透心,少吃一点儿倒无所谓,吃多了,就会中毒,中毒的初期征兆是嘴皮发青,再严重点就口吐白沫,昏倒在地,甚至不治而亡。在我们那里,每隔那么两三年就听说哪家的孩子被马桑泡毒死了。

许朝晖就经常去林子守着一棵树吃马桑泡,虽然没吃到口吐白沫的程度,嘴皮却常常发青。

有一次,她整个下午没来上课(迟到早退,这在她已成为家常便饭),直到快放学的时候,她才从林子里钻出来。正准备跑过操场溜进教室,却被校长逮了个正着。校长一看她的嘴,就知道她干什么去了,直接将她带进了办公室。下课的前夕,校长让政教主任通知各班班主任:马上组织学生去操场召开大会。

所有的学生都站好队列之后,校长出来了。校长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她扭着一个女学生的胳膊,把她往高出地面两米左右的主席台上拉。这个女学生就是许朝晖。许朝晖弓着身子,脚蹬着不走,校长虽也是女性,但正值盛年,许朝晖怎能抗不过她?何况许朝晖的班主任还在后面帮着推搡呢。快拉到学生队伍面前时,许朝晖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许朝晖说,我不了,我以后再不了……她不知道这一哭,一喊,劲儿就松了。在主席台站定之后,许朝晖的头垂着,蓬松的头发一直垂到前胸。这时候,松松散散的头发成了她的遮羞布。可是校长抓住她的后领,猛地往后一扯,她的头就扬起来了,头发自然地向两边流泻,脸就暴露出来了。她的眼睛向上翻着,望着碧蓝碧蓝的天空,泪水慢慢地浸出来。校长说,同学们你们看看她这张嘴!后面的看不清楚,就把脚踮起来,好好看,仔细看!后面的同学果然把脚踮起来,发出“噢——噢——”的惊叹声。

校长松了手,许朝晖反而不再把头垂下去了,眼泪也不再流了。只有悬在腮帮上的一颗泪珠子,久久地不愿掉下去。

校长首先批评了三班的班主任,然后申明纪律,说谁再进林子吃马桑泡,吃死了活该!听清没有?同学们说听清了。

当天上晚自习课,许朝晖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去各班作了检讨。她的检讨词差不多就是校长说的那些话,只不过变成了一种哀婉的语气罢了。

从那以后,许朝晖果真很少走出校园了。不要说走出校园,就连操场上也很难看到她的身影。她希望改过自新——这当然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有理由这样猜测。我的理由是我曾做过她的同学,另一条理由是被拉向主席台的时候,许朝晖喊了一句“我以后再不了”。事过多年之后,也就是我从成都回到故乡,听说许朝晖那个“坏女人”搭上了命案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想,要是那一次校长和班主任放她一马呢……

金叶中学由于远离普光乡场,距黄金镇的集市也有相当路程,购买一应物品很不方便,老师们为此怨声载道,稍有些办法都调走了。为留住人,学校只好让一些教师家属来校舍里开小卖店。在金叶中学里,小卖店所占的面积,比教学区所占面积还大,货品也相当齐全,当然主要是卖零食和香烟。金叶中学的许多学生都抽烟,包括初中一年级的学生,男生女生都有。许朝晖班上就有女生开学不到一个月就学会了抽烟。那些店主为了赚钱,肆无忌惮地向学生卖烟,学生们通常不买整盒,因为怕被老师查出来没收了,店主就把烟打散,零售给他们。某个学生想抽烟了,店主就卖一支两支,让他们躲进帘子后面抽。除了抽烟,还打牌赌博。赌博的场所也是店主提供。初入学的许朝晖,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抽烟和赌博,她只不过去偷了几根黄瓜,去吃了映山红和马桑泡,而且她吃马桑泡的时候,明显是有节制的,她并没吃到口吐白沫的程度,更没吃到昏迷过去的程度,这证明她心里还在守着一种东西。当她把这段时间放纵过去,那被守着的东西说不定就会凸显出来,让她成为以前的许朝晖,成为对着一道题目也要偷偷发笑的许朝晖。

然而,这些都只能是假设。事实上,许朝晖被拉到台上亮了相,而且去各班作了检讨之后,她就开始抽烟了,开始赌博了,而且还喝酒,遇到星期天,她就喝得醉醺醺的,虚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在寝室里又哭又笑。她像所有走上这条道路的学生一样,体验到了真正的放纵。

那时候,县重点中学的学生一学期只能回两次家,普通中学则无定规,只要愿意,每周回去一趟都行。金叶中学的学生基本上都是每周回去一次。但许朝晖没有。由于同路,有好几个周末,我那邻村的男生都去约她,许朝晖的回答都只是摆手。

期中考试过后,许朝晖再不回家就说不过去了,而且她对自己久不回去也很担心:父亲来了学校怎么办?她虽然知道视责任为生命的父亲不会为了自己的事情耽搁他学生一节课,可她的生活费只给了两个月呢,虽然她赌博赢了,不缺钱花,可父亲不知道啊……普光乡场上那个在人们看来可有可无的邮电所,自从许朝晖上了中学,就成为许校长心目中的圣地,他从那里给女儿交出了无数封信,也从那里收到女儿的回信,许朝晖在信中说,自己成绩很好,老师们都夸奖她,如果父亲真的来了学校,不是原形毕露了吗?这么一阵思量,她还是决定回去。

她跟我那邻村人在普光乡场的牛市码头下船,准备穿过街道,去下游三里处的新桥码头换船。走到一家中药铺前,许朝晖猛然刹住脚步,迅速退到附近一堵败墙后面躲起来。她的同伴觉得奇怪,追过去问她怎么啦?许朝晖神色很紧张,说我爸在前面抓药,我不回家了,你自个儿走吧。男生转过墙角,举目一望,果然看到了许校长。他问许朝晖,你爸知道你在学校的事啦?许朝晖摇了摇头,直催他快走。男生更加觉得奇怪了,既然不知道你在学校的事,中期考试的成绩又没公布,何必紧张?他只知道许校长跟吴老师和江老师吵架的事,不知道许朝晖挨打的事。他说那我就走啦?迈了两步,许朝晖却又叫他回来,对他说,你去给我爸打声招呼吧,问我妈的身体咋样了……如果爸问我为什么一直没回家,你就说我留在学校补习英语,说我的成绩很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说到自己的成绩,许朝晖显得恶狠狠的。要是他让你给我带生活费,你就说我们学校的伙食便宜得很,我不需要钱。同伴说,你不要钱哪行?许朝晖几乎发火了,她说你没看到我爸在抓药吗?是为我妈抓药,我妈是病人。

这样,那男生就走了。当他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的时候,看到许朝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父亲,手指抠住残壁,牙齿死死地咬着嘴唇,泪水泼也似的流。

男生去给许校长打了招呼,而且把许朝晖交代的事情向他转述了。听那男生说,许校长比在鞍子寺教书时显得瘦,腰板虽依然是挺直的,脸上却很疲惫。不过,当他听说女儿的成绩那么好,而且还自觉地留在学校补习英语的时候,他立刻两眼放光,不停地搓手。男生离开时,许校长果真让他给许朝晖带生活费,尽管他一再说明许朝晖不缺钱花,许校长还是掏出了七十三元钱塞给他。其中二十多元都是元票和角票凑起来的。拿了钱,男生辞别许校长,绕了一个弯子,从另一条道回到那堵败墙之后,想把钱直接交给许朝晖,可是许朝晖已不见了踪影。

男生回到学校的当天,许朝晖就来找他,许朝晖首先问了她妈的身体,再问她爸说了些什么,男生特意把许校长听到女儿成绩那么好时的样子描述了一番,许朝晖什么也没说,只是掐着自己的手。

在这之后,她有所收敛,但收敛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故态萌发,依然抽烟,依然赌博,依然在周末喝酒,酒后又哭又笑。有一次她正在寝室发酒疯,不知是谁去报告了班主任,班主任来后,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了她老半天,说许朝晖,我看你要成女流氓了。

许朝晖像被“女流氓”这个词烫伤了,身体本能地抖了一下。

学期结束,许朝晖拿到成绩通知单的时候,发现自己没有一科及格,而且她专门留在学校“补习”的英语,只得了23分。许朝晖就要拿着这张单子回去见父母。

同学们那么盼望的春节,在许朝晖的眼里成了鬼门关。她把通知单叠成飞机,从寝室的这头扔到那头。飞机本是昂首向前的,一撞上墙壁,就栽倒了。她把飞机拾起来,手心里就像捧着滚烫的火球。怔了许久,她终于将其拆散,像她的有些同学一样,去教师家属开的店子里复印了一份。复印之前,她把分数和老师的评语用白纸盖住,然后再在复印出来的空白处填写。她给自己打的最低分是语文,88分,语文有作文,得分稍低一点很好解释。分数能自己填,评语却不能,因为字的形状不管怎么变,骨架是变不了的,教了十多年书的许校长,起眼一观就能识别。于是,许朝晖又找到了我那邻村的男生,让他帮忙填写。老师给许朝晖的原始评语,连她自己也没瞧一眼就揉掉了,现在的评语,是那男生照着自己的成绩单写的:“热爱祖国,团结同学,表现良好,成绩优异。只要下学期继续努力,考进县重点很有希望。”

男生在帮忙填写评语的时候,许朝晖突然表现出一种厌恶。不知她厌恶什么,反正她很厌恶,还真的呕了几口。然后她把成绩单收起来,怔怔地对男生说: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他问什么事,许朝晖说,你如果碰上某某某,千万不能把这些事情告诉他。

这某某某,指的就是我。

听了这句话,我心里五味俱全,过一阵就只剩下难受。我不知道许朝晖为什么要在意我……

回家之后,许朝晖把虚假的成绩单递给父亲。

成绩单的分数和评语,对许校长是多么巨大的安慰!

复印纸应该是看得出来的,细心的许校长更应该看出来,然而他却根本没提出异议。他太需要女儿的高分数了。他和许许多多的家长一样,爱的就是高分数。对高分数的喜爱和渴望蒙蔽了他的眼睛。再说,那个在一班读书的男生不是证明过许朝晖的成绩“好得不得了”吗。

听许校长的邻居说,许朝晖那次回家,她爸妈死活不让她下地劳动,连割猪草的活也不让她干。许校长对女儿说,朝晖呀,我本来想再出一套题考考你,可是初中课本上的那些东西,爸爸已经忘得无影儿了,爸爸比不上你了。他甚至还第一次向女儿说起自己当年做仪仗兵的事情。仪仗兵训练很苦,寒天暑地,腰带里都插上木板,衣领上别上铁针(为防脊椎弯曲和脖子扭动),走正步,长长的一段距离,走过去多少步,走回来还是多少步,一步不能多,一步也不能少,这不仅考体力,还考心理承受能力;每天这样训练到晚上10点过才回营睡觉,次日早上4点钟必须起来,睡觉的床是硬板,还要将双腿捆起来……那时候,他希望自己成为最好的仪仗兵,将来争取被选进北京天安门国旗班去。然而最后的结局是他不仅没能成为国旗卫士,三年服役期满就复员了。许校长对许朝晖说,等我女儿有了出息,说不定能带我去天安门看看升旗呢……

我考虑是不是应该把许朝晖的真实情况信告许校长。考虑来考虑去,觉得不妥。我不敢想象许校长接到这封信后会是多么绝望,会对许朝晖做出多么可怕的举动。但我还是给许朝晖写了信,我没在信中透露出我知道她那些事的任何信息,只是以一个老同学的口吻鼓励她。

但许朝晖根本没有理睬我。

国庆节前,普通中学的老师就要选出参考的学生——这是他们教学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因为他们的任务,或者说他们的光荣,不是向中专或大学输送人才,而是向重点中学输送人才。凭许朝晖的成绩和表现,她不可能被选上,但放国庆假回家,她对父亲说自己被选上了,收假后就去县城参加考试。许校长多么高兴啊。许校长说,女儿啊,我知道你能行,你考上了重点中学,将来就一定能考上大学!当时有人在帮许校长家上草树(把稻草集结在一根树桩上),那人说,听了父亲的话,许朝晖哭得伤心断肠的,她母亲陪着她一起哭。母亲说,妈妈死熬活熬,就盼着你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啊……

收假那天,许校长给女儿摸出一百元钱。许朝晖的生活费已经给过,去县城只考一天,本来不需要这么多钱的,但许校长实在太高兴了。

许朝晖拿着钱,走了。大约半个钟头,她又回来了。那时许校长已经去了学校,许朝晖的母亲也扛着锄头正准备下地薅草。看见女儿打了转身,母亲很吃惊,问怎么啦?许朝晖嗫嚅着说,我笔带掉了。母亲说哪会呢,我昨晚上就给你收拾得好好的,说罢放下锄头,在女儿的包里掏,挺容易就把笔掏了出来。不是一支,是两支,那支“长江”牌铱金钢笔,是许校长前几年得的奖品,昨天他也送给女儿了。他说,考试的时候,把两支笔都吸得饱饱的,免得中途断了墨水,耽误时间。母亲把笔举在手里,嗔道,死女子,不都在这里吗?许朝晖无言以对,只绵绵长长地叫了一声妈。母亲把女儿搂进怀里,帮她撩了一把头发,说这是咋啦?妈好好的呢,从你生下来妈就没好过,都熬到我女儿有出息了,妈现在不想死了,你放心去吧!母亲笑起来,催促女儿赶快下山,要不然搭不上去县城的船了。许朝晖默默地接过母亲手里的包,再次出了门。刚走几步,母亲喊了一声:朝晖!许朝晖猛然止步,回头望着母亲。母亲说,考上了,就马上给你爸写信,到时候,看不把你爸高兴死!

许朝晖没再迟疑,向山下走去。

她没有回学校。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秋天走向深处。当农人们把稻谷搬回村庄,把成熟的果子搬回村庄,秋风就放心大胆地从这片土地上经过,呜呜呜的,到处都在响,不要说林梢山洞,就是光秃秃的一个山峁,孤零零的一片石头,也能吹奏出各种声音。在大巴山区,真正的秋天是从声音开始的。在我们人看来,这声音是空洞的,没有意义的,但树们草们不这样看,飞禽走兽也不这样看,树叶和野草由青转黄,由黄转红——那一山紧一山的红叶,美得让人惆怅,让人叹息——飞禽走兽或者远离这片山野,或者加紧储备粮食。它们都听得出秋风给予的指令并且一丝不苟地执行。

这时节,普光乡场上有了一个女人,隔三岔五就从上街走到下街,边哭边说她的故事,说了几百遍了。开始我并不知道,直到11月末的某一天,我和邻村的那个男生(他考进了县二中)一同回家取冬衣,在船上才听人说起。我们坐的是小型帆船。在这条河上跑的,除了乌篷船,基本上都是这种帆船,遇县城开展销会的日子,或者下游的真佛山赶庙会的日子,河面上的帆船就像暴雨前遮暗天空的蜻蜓。乌篷船也罢,帆船也罢,都是摇橹的,橹声轻重有别,缓急有别,却组成和谐的橹歌。那一天风特别大,且是顺风,船飕飕飕地往前射,我的心情本来格外松快,听说那个疯女人后,突然间烦躁郁闷起来。

我们可以在老君山脚直接下船,不必坐到乡场上去,但我坚持去那里看看。街道上的秋风比河面小不了多少,树叶飞舞,连摊子上那些没照管好的衣裤鞋袜,也被风扬得满地都是。那个被传说的女人在百货大楼前面哭。我一看她的长相,心里就打鼓。她面色发黄,身体瘦弱,然而那张脸……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向七八个陌生人述说。她说国庆收假那天,她下到半山腰又回来了,回来可怜兮兮地叫一声妈,我都没引起注意;接着她撒谎说笔带丢了,我把笔为她搜出来,她一点也不欢喜,我也没引起注意;她第二次出门,我喊了她一声,她猛地把头转过来,待我把事情交代完,她才走了,下梯坎的时候,腿打闪闪,差点跌了一跤,我还是没引起注意!……是我害了她呀,我的上辈子,不知道是放过火还是杀过人,反正是作了孽的,老天爷惩罚我了,可是,为啥要惩罚我的孩子呢……到这时,女人脖子上的青筋直蹦,说不出话来,也哭不出声来了。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正是许朝晖的母亲。

回学校后,我无法抑制自己的痛苦。我总觉得,许朝晖的失踪,我似乎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比如,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快就把题目做出来了呢?许校长为什么总是拿我和她比较呢?我的痛苦当然不仅仅因为这些。我始终记得许朝晖那松松散散披垂下来的头发,记得她把头发撩开时露出的好看的额头,记得她对着题目发笑的样子……我怀念她!那些天,我总是利用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往县城码头上跑。码头离学校很近,出了大门,过两条马路,就是开批斗会年代遗留下来的一个大操坝,操坝底下就是码头。我坐在浅草平铺的河滩上,只要有船来,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上上下下的客人。我幻想从中发现许朝晖,可是人散了,船去了,港空了,许朝晖并没出现。被船只涌荡起来的河水,一浪一浪地浸漫着滩草,湿了我的裤腿,但我毫无知觉。望着天上成丝的白云,我想许朝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她失踪之初,就有人说她坠崖死了,但许校长不仅排查了杨侯山的山谷,还排查了老君山的山谷,结果连许朝晖的一片衣服也没找到;说她跳河吧,河里也没发现尸首。这两条线索都断了。又有人说她可能是被山中的野兽吃掉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那里虽然山大,但能够吃人的野兽,在我们出生之前就灭绝了,而且,就算凶残的野猪和老虎,也不会嚼人衣服的。那么许朝晖又到哪里去了呢?

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消失得这么彻底。

我不敢想象许校长会是多么绝望。许朝晖在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他的心里就像表面荒芜的土地里埋藏着种子,现在,他不仅没得到希望中的花朵和果实,那粒种子也被掏走了……

没有一种怀念能与时间抗衡的。一年半载之后,许朝晖在我心里慢慢淡去了,偶尔想起她来,也如烟似雾。我读完了初中,又读完了高中,并且考上了大学。大学里崭新的学习环境和自由自在的学习风气,让我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到这时候,我哪里还想得起什么许朝晖,那个已经消亡了的人,与我已经没有任何牵连了。

上大学第一个寒假回家两天之后,我背一花篮土豆上街去卖。从村里去乡场,需下千余米高山,再坐船,下船后还要步行三华里地才到。母亲不放心我背六七十斤重的东西单独上路,就嘱同去赶集的邻居照管我一下。邻居就是常跟江老师下棋的那位,四十大几还没结婚,是一个单身汉。他赶场根本没事,只不过凑个热闹。在他的帮助下,上街不到半个钟头,我就把土豆卖出去了。邻居说,我们去兽防站看看。我知道他的想法,取笑说,现在又不是那个季节。他扭了扭脖子说,管它是不是那个季节,去那里歇口气总可以的吧。

从百货商场和派出所之间插过去,就是兽防站。兽防站前面有一个门厅,厅后有一条深深的巷道,过了巷道,就是一个足够容纳数十人或蹲或坐的宽大土场,。我邻居之所以喜欢往那里窜,倒不是因为宽敞,而是因为在土场的角落里,养着一头骨节硕大体态优美的公牛,一年中的某个季节,总有人在赶场天拉着发情的母牛来找它配种。这不仅能满足我邻居的好奇心,还时不时的给予他做好事的机会。养配种牛的是兽防站站长的老婆,站长经常下乡,人家拉母牛来配种,多数时间只有他老婆负责这档子事。所谓负责,就是一定要想方设法让母牛配上,配一次五块钱,配不上就收不到钱;而之所以发生配不上的情况,主要原因是母牛惧怕公牛的硕大,出于害羞也未可知,身体忸怩,让公牛在关键时刻偏离了轨道。这时候,我那常在现场观战的邻居就会帮忙用木杠一类东西把母牛固定住。

那天我和邻居从兽防站的前厅穿过,直接朝后面的土场走去。正要拐进巷道,我就看到巷道口的角落里有一个女人,将米黄色的毛衣耸起来,低头奶孩子。见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我没在意,只是对她奶孩子的姿势有点儿兴趣:她一条腿跪着,一条腿撑着,那么冷的天,她却不仅将毛衣耸起来了,连内衣也完全滑上去了,大半截白嫩嫩的腰露在外面不说,散布着静脉血管的乳房也暴露于外。对喂奶的女人,我当然不能久看的,瞟一眼就过去了。可走出几步,我的神经突然铮的一声,心也提起来了:那个人怎么跟许朝晖长得那么像?

我突然感到有很多蚊虫在我的面皮上爬。

邻居已迈着大步去了土场,我故意落后一步,在巷道中央停了下来,再次转过头看。女人在巷道口光线很足的地方,我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她。那是不会错的,她绝对就是许朝晖!那张满月似的脸,还有她以前就习惯的发型,都明明白白是她!

那一刻,我处在梦境和现实的交会点上,头脑是清醒的,身体却发虚,或者身体是强健的,头脑却是一片空白。

我想走近一步,再仔细看看,但这合适吗?我想叫一声许朝晖,又怕万一认错了人;如果真的认错了,那女人就有理由认为我是故意装蒜,真实意图是想看她喂奶。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女人抬起头来。她望了我一眼。与我望她一样,开始是漫不经心的,很快把眼光移开了,可就在移开的一刹那,她又把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脸上。她依然一条腿蹲着,一条腿跪着,将乳房暴露于外,望我的时候,先是有些诧异,慢慢地,就成为挑衅了。她微微上翘的嘴角仿佛在说,小伙子,想看吗?想看你就尽管看好了。她甚至还把衣服向上捞了一下。

这怎么可能是许朝晖呢?我耳根发烫,既觉得自己很卑琐,又觉得被这个大胆的女人给耍了一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因此转身就朝土场上走。

巷道是弯曲的,前面有一堵墙,既把土场遮住,又可以让那个女人看不到我。我就在那堵墙后再次停步。说真的,要说那个女人不是许朝晖,我一万个不信,世界上不是没有长得相像的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几乎总是相像的,但眉宇间潜藏着的情态,却是不能复制的,是独一无二的。给孩子喂奶的女人尽管做出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在她感到诧异的瞬间,我看到了她眼神中那粒闪烁的火星,这粒火星让我想起了许朝晖的过去,让离我最近的大学生活退到了远处,使我陷入无穷无尽的回忆之中。我好像正跟许朝晖坐在同一张书桌上,也看到她孤零零地贴墙而立,我甚至还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觉得那里痒酥酥的,因为我在给许朝晖那把葵花子的时候,我的手心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背……她刚才会不会把我也认出来?我想不会,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没变,我却变了,变化最大的就是我比以前胖了许多,关键是戴上了眼镜;再说,巷道中央的光线也很暗。

可她真是许朝晖吗?许朝晖不是从这带山川上消失了吗?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而且,她怎么可能就有了孩子?!那时候,我刚满十九岁,比我小两岁的许朝晖只有十七岁,十七岁就有孩子,也就是说,十六岁她就结婚了,甚至不到十六岁就结婚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我没有看到那个孩子的脸,因为孩子的脸几乎完全被女人的乳房捂住了。我只看到那孩子长不盈尺,身上裹了床红线毯。

邻居在那边喊我了,我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

土场上已有不少办完事务来这里闲聊的人,看见我进去,男男女女都站起来,用欣羡的目光迎接我。这也难怪,那时候,大学生在城里差不多遍街都是,可在偏远的大巴山区还是稀罕之物,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最多半天,十里八村也都知道了;不仅人知道了,连狗也知道了。比如我的高考分数下来那天,我们村的狗就狂吠不止,像在为我庆贺。我走到他们中间,那些人就真诚地夸奖我。为此,我的邻居仿佛也沾了光,站在一旁乐呵呵的。遇到这种情况,我的任务应该是谦恭地微笑,并不时地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然而此刻我没法做到。我的脑子被巷道里的那个女人占满了。我在想,如果她是许朝晖,她怀里的孩子真是她生的?但凭我生物课上学来的常识,知道女人不生孩子,是不会生产乳汁的,而那个女人是在给孩子喂奶!

谁都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我那邻居真是个好人,他溜空儿把我拉进牛棚边的厕所,对我说,你对农村人谦和一分,他就对你好十分,你对他骄傲一分,他就不再尊敬你了,还会到处传你的坏话!你在农村生活这么多年,未必不知道?我不耐烦地说,不要再说了,谢谢你。

那头健壮的公牛把头伸过来,想吃我们拉出的尿,邻居让它吃了,拍拍它粗壮有力的脖子说,小伙子,你这辈子咋这么好的艳福?说罢朝着我嘿嘿地笑。我没笑。邻居见我的情绪实在反常,就说我们不回土场了吧。

我巴不得这样,跟着他从牛棚的侧门穿出去,从另一面绕到了兽防站的前门。

我站在那里,朝里面望,可是前厅里已挤了很多的人,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望不到巷道口,也望不到那个女人。我想进去看看,然而,一种非常抗拒的心思阻止了我的脚步。说不定她已经离开了,我想。

为感谢邻居帮我卖土豆,我带他去吃了两笼包子,就一同往新桥码头走去。

对此时的我而言,三华里路就像十里百里,每向前迈一步,都有一种力量把我往后拽,催促我返回去看看那个女人,因而让我步履维艰。那时候,我是多么恨自己,恨自己太没胆量太没出息了。但最终我也没回去。

新桥码头上布满了店铺,凡去码头等船的人,都习惯于去店铺里坐坐。我和邻居本来是不准备进去的,可走过一家糖酒店,我突然看见了许校长!他独自坐在柜台前的一张条凳上。以前,也就是在许朝晖失踪的最初一年里,我好几次都想在乡场上碰到他,对他说一些安慰的话,但都未能如愿。在我的整个初中和高中阶段,就没有碰到过许校长一回!然而今天,在我偶然发现一个长得像许朝晖的女人时,却跟许校长不期而遇了。

我的心跳得怦怦怦的。

邻居已走过了糖酒店,我让他先下码头去等着我,邻居说快点啊,船不一会儿就来了。我应了一声,跨进屋喊道:许校长。

许校长迟缓地抬起头,站起身,以看一个陌生人的眼光打量我老半天。我报了自己的姓名,许校长像回忆起了什么,又像什么也没回忆起来,总之,他嘴角牵动了一下,又自顾自地坐了回去。他的腰再不是那般挺直,而是深深地弯下去,额头都快顶着膝盖了。

我坐到许校长旁边,小心翼翼地问他家里的情况,企图把话题慢慢引到许朝晖身上。但许校长不理我,我跟他说话,他不是很冷漠很简洁地应答,就是根本不睬。看他那样子,他根本就没听我说话,甚至没注意到他身边坐着一个人。

十余分钟之后,我站起来说,许校长,我先走了。许校长抬了抬眼睛。仅此而已。

我刚走到码头高高的石梯上,船就靠岸了。那是能装上百人的汽划子。这条河上现在已经没有乌篷船了,也没有摇橹的帆船了,全都换成了不会唱歌只会嚣叫的汽划子。汽划子是不等人的,因此邻居在下面焦急地朝我跺脚,还骂了几句很难听的话,大意是说我在兽防站做出那副大甩甩的样子,以为我不愿意听恭维话呢,结果是到桥上来装洋相。他一面骂,一面跟船主交涉,让他等等我,还说我是大学生,脚步子比农村人慢。其实我一点也不比他慢,要不是背着花篮,几步我就可以飞纵下去的。可是那天也怪,我的两条腿像灌了铅,越想快越快不起来,还差点在石梯上绊倒,惹得一船的人都看着我笑。

邻居已为我抢占了座位,但我不想坐,而是开了舱门,站到船舷上去。

冬天里,似乎什么都是衰败的,唯有风分外强硬。两岸满是枯瑟的芦苇,风从地心里升上来,从芦苇根升上来,在宽阔的河面上厮杀怒吼。河水被汽划子搅动,被风摇动,肋骨似的波纹次第铺开。河也是一具身体,一颗被动的生命。它以前的水清澈得让人发愁,现在虽还是蓝幽幽的,却明显浮动着一层油脂。以前的河是野鸭的天堂,现在,野鸭虽还在群起群飞,但叫得再不似那么欢畅,飞行能力也减弱了,刚刚启翅,就迫不及待地在芦苇丛或者岩石上靠下来。可翅膀一收又被迫起飞,因为沿岸六七艘采沙船发出的隆隆巨响,加上汽划子的鸣叫声、马达声,使它们惊惶失措。

下船上山的时候,我禁不住向邻居问起许校长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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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经管理财小说 《我们的成长》

作者:罗伟章著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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