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第二章 4

 

------第二章 4------



第二章 4

冬青送的蜡杆大床已经用了六年了。它的色泽看上去还像从前那么温润亮丽,如果把它当成新家具送给新婚夫妇再去结一次婚看来也不成问题。它是这个家里最体面的一件家具了,即使在给高满才买了个二手电脑以后,它也不失为这个家里最体面的一件家具。在有那个二手电脑以前,这个家里仅有的电器是两个电子表和一只手电筒,如果电子表和手电筒也能算成是电器的话。这个家里的设施简单得像是行军途中的安营扎寨,随时都能背到肩上开拔的样子。

我早就想好了,离婚的时候,除了这张蜡杆大床,我什么都不要,是的我只要这张蜡杆大床,这是冬青送给我的礼物,我就是为了这张大床才想到要去结婚的,现在我不要这婚姻了,我只要这张大床。我在这张大床上庸庸碌碌地睡了六年,换个女人在这张大床上睡上六年,早就取得辉煌的成就了,比如像胡杨他老婆那样,早就生出一对小胡杨来了。我在这张大床上颗粒无收,不知我和高满才两个人,谁在有关方面有毛病,或者两个人都有毛病吧。

排骨事件发生之后,我浑身酸痛地在那蜡杆大床上躺了两天。我向秃头处长请假的时候说我头疼病又犯了,请多多包涵,秃头处长很理解地准了假。大家都知道我有头疼病,每隔一阵必犯,犯得最严重时,要被送到医院去打镇静剂才行。我认为我这头疼病其实是职业病之一种,想想吧,成天面对着那么多阿拉伯数字,还要跟魔方一样摆弄过来摆弄过去的,让它们像小虫子一样使劲往脑子里钻呀钻爬呀爬,能不头疼么?既然是职业病之一种,实在应该像发环境污染费那样往工资里补助那么一块特殊津贴才是,就叫头疼津贴好了——与其说财会是我的专业,还不如说头疼是我的专业,我没有按照父母的希望成为一个数学家,倒成了一个头疼家。也许是我爱头疼的缘故,一分付出一分收获,我的业务水平从来都是我们处里最棒的,秃头处长对我很赏识,遇事总是对我网开三面,是啊还能到哪里去找到比我更好使唤的廉价劳动力呢。我现在尚算年轻,在害头疼,中年以后会因为长期伏案,患上个骨质增生的颈椎病,到了老年,会积劳成疾,危及心脏,最后这个人要死于心肌梗塞,走完平庸而苦命的一生。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之后,爬了起来。我披头散发,眼球充血,像个复仇的女鬼。我看见那个叫高满才的男人仍然坐在写字台前吭哧吭哧地写呀写,把身体里的糟粕统统排泄到纸上去,完全无视我的存在。他在写作,他在浪费纸张,而纸是用木材做的,也就是说他在间接地破坏森林,即间接地导致水土流失和气候恶化。

他要是不写那些东西了会怎么样呢,我在想他要是不写那些东西了会怎么样——

他不写了会影响股市行情吗?

他不写了会影响收麦子吗?

他不写了会影响南水北调吗?

他不写了会影响加入WTO吗?

他不写了会影响这个城市的旅游业吗?

他不写了会影响大白菜的价格吗?

他不写了会导致天旱或洪涝之灾吗?

他不写了会使这个城市交通堵塞吗?

他不写了会让这个学校停电吗?

他不写了楼下传达室的老头会忘了按时开门关门吗?

我越想越气,找出纸笔,趴在茶几兼饭桌上,以起草《独立宣言》的激情起草了一份离婚介绍信。

在我看来,离婚就是以一种社会制度去取代另一种社会制度,就是要推翻皇帝,建立民主共和制,所以摆出一副革命的架势还是有必要的。

写完之后,我拿着那张纸去总务处盖章。

总务处的秘书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他看了我写的那张纸,很为难地望着我,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好说的样子,最后他把脸扭过去,眼睛盯着窗台上的一盆正在开花的仙人掌,吞吞吐吐地说,这样的章,我是不好轻易盖的,你还是先找你们财务处领导让他盖了章或签了字,我才会盖。

我说,不就是盖个章么,怎么这么麻烦?

年轻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没说什么,但还是固执地坚持先让我们处里领导盖章或签字了他才会盖。

我想他大概是不愿参与这种拆散人的事情,在他年轻的心里聚总是比散要好,婚姻还是蛮神圣的,

我说,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负责,让你盖个章怎么啦,我离婚跟你又没关系,以后就是后悔了也不会赖着你的!

我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他桌上的红公章。

他吃惊地“哦”了一声,迅速把那章抢了过去,像抱小孩一样抱在怀里,再也不肯松手了。

我有些恼火。他以为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管着个不到二两重的小木头么,让他用那小木头在纸上盖个印儿怎么就这么难呢,这又不是国务院的大印,又不是皇帝的御玺,不过是一个学校总务处的狗屁小章小印,就是想拿去干伤天害理罪恶滔天的事也干不了,再说我本来也没想拿它去干坏事,我不会拿着盖的这个印儿去投机倒把,也不会拿着它去私下里办学招生,也不会去制作假文凭,我不过是想拿着它去办理协议离婚。我又抬起头来不以为然地重新端详了一下秘书小伙子那张因过于年轻而略显茫然无知的脸,他懂什么,他知道一个既不老也不年轻的三十岁女人没人疼没人爱却不得不天天守着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想当文学大师的男人过日子是什么滋味吗?他知道我离婚的决心已下要是离不了就会抑郁而死或者干脆去卧轨吗?是啊,他知道什么,他太年轻了,要是上两年文秘留校的话,那今年也许才二十周岁,他离结婚还远着呢,他正在谈恋爱,谈一个不行,可以再谈一个,他还有时间谈上一打,瞧他那动不动就脸红的样子,恐怕还没有性经验吧。

看来我只有去找我们那秃头处长了。

我去的时候秃头处长正坐在办公室那宽大的沙发里对着手机说话,他的声音轻柔绵软得像一片飘在水上的云彩,我可从来不知道他这个方头大脑的汉子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来。

看见我进去,他对那面草草地说了几句就赶紧把手机关了。

这个秃头处长在“三讲”的时候像克林顿一样差点因为有人举报他在男女关系方面的事情而被免职,最后是他老婆出来扮演希拉里,替自己的老公说话,说他对自己如何如何忠诚不二,见了别的女人连看都不看一眼,这才算是蒙混过关了。秃头处长的老婆四十五六岁了,天天浓妆艳抹,用油彩胭脂粉儿什么的把脸糊得严严实实,眉毛描得黑黑粗粗,形状又很夸大,架在眼睛上方,猛得看上去倒像个眼镜框。我第一次见秃头处长的老婆就在心里头悄悄地给她起了个美丽的外号,叫“唐三彩”,除了冬青,我跟谁也没讲起过这个外号。

我把我自己写的那张要送往民政局的离婚介绍信拿给秃头处长看,并说明情况,让他盖章或签字。

他说,朱点,这个章我不能盖,你家小高也算是我的职工家属,我要是盖了这个章,以后可怎么见面呀。

我说,我们俩离婚,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离了婚,他就不是你的职工家属了,恐怕也见不着什么面了。

秃头处长还是摇着头,死活不肯给我盖这个公章。他表情严肃地开导我:你听你老大哥一句话,我说这个婚不能离,就是不能离,现在全国都在讲安定团结,统一和回归是大趋势,香港澳门都回来了,台湾也快了,这不,连高校都在大合并,我们师大也正在考虑跟教育学院合校的事,你为什么偏偏要去搞分裂呢,你怎么老想跟社会主流对着干呢,我可要告诉你,历史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啊……

这个秃头处长一定是开会开多了,把上级文件和大米稀饭没分清楚,搅和在一起吞吃到胃里去了,他的胃又有溃疡,导致了消化不良,于是上吐下泄起来。离婚竟然能跟全国的政治形势和国家教委的办学政策联系在一起,这大概就叫理论联系实际吧,而且融会贯通举一反三。这个秃头处长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处长。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我开始在心里盘算着晚上怎么到秃头处长家去送礼,为了盖个公章,我要去贿赂他。送什么呢?我要给他送钱,用一个特大号信封装上满满一袋子人民币给他送去,当然啦里面的人民币嘛要全装上那种一角的纸币,哈哈,太好了,清一色的全是一分钱的纸币,现在很少见到前几年那种一分钱的姜黄色小纸币了,如果有,那就给他装上满满一袋子一分钱纸币送去。我盖了章走掉之后,他兴致勃勃地拆开来一看,天哪,非得气疯不可。

晚上很快就到了,我说去秃头处长家就真的去秃头处长家了。我没有带人民币,而是拎了一只大西瓜。现在是西瓜旺季,三毛钱一斤,为表示真诚,我挑了一个差不多是全市场体积最大的西瓜,上秤称了称,这瓜竟体重十六斤,一只十六斤的瓜才花了四块八毛钱。我用四块八毛钱去贿赂秃头处长,让他给我盖个章,我觉得这已经很便宜他了,不就是蘸点红印泥往纸上那么轻轻一摁么。

秃头处长和她的夫人唐三彩都在家,他们很热情地接待了我,我送去的那只西瓜被当场打开,用来招待我这个客人,西瓜打开来,我愣住了,我买了一只熟过了的瓜,里面已经腐烂了,流出难闻的汁液来,完全不能吃。

我连连道歉,说我不是故意的,隔着瓜皮我又看不见里面。

秃头处长夫妇都劝我别太在意,除了有特异功能的人,谁也不能隔着瓜皮就看见里面是什么样的。

我忽然特别想笑,我这不是等于用净重十六斤的垃圾来贿赂人家么,我想象着,胖胖的秃头处长或胖胖的秃头处长夫人唐三彩如何大热天拎着这十六斤重的烂西瓜先是下了六层楼然后又大老远地运到宿舍区垃圾站再气喘吁吁地爬上垃圾楼最后使劲挥着胳膊往那大坑里面呼啦一下子把这堆东西倒掉,我想象着这整个劳累的过程,忍不住地想笑,我使劲忍着,才没有笑出来。

秃头处长对于盖章之事似乎比白天的时候有所松动。这绝不是我送了个西瓜的缘故,我们的秃头处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还绝不至于被一只烂西瓜收买得失去了原则,他一定是受不了我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了,我如果锲而不舍地这么为盖章而奋斗下去,一门心思不想别的事了,势必要影响到处里的工作的,我这个顶梁柱要是倒了,这个处就等于塌了半边天。

秃头处长说,我再考虑考虑,明天吧,明天我给你盖章或签字,你也回去考虑考虑,也许明天你就变卦了,不想离了。

这时候唐三彩过来了,她先是大呼小叫地对他老公说,这个章可盖不得,我说盖不得就是盖不得,哪有把好好的一家人往两下里拆的呢,这个恶人可千万不能做。

然后她又转过身来拉着我的手口苦婆心地说,小朱啊,你大姐的话你还不听么,我比你大一轮还多呢,我的社会经验比你丰富多了,我说话可不会害你,你想想当初你刚分到处里去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在中学就谈了男朋友,还一个劲地给你张罗对象的事吧,我为你忙前忙后的,那时候我就觉得你是小妹妹,我这个做大姐的就该关心小妹的终身大事,后来你自己和小高谈上了,很快就结婚了,我多替你高兴呀,你结婚时我还送去了一套景德镇陶瓷餐具,我是希望你们小两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怎么说离就要去离了呢,婚姻可不是儿戏,你看,我和你们处长,我们都在一起过了二十年了,这不还是很好嘛,年轻人不能意气用事,夫妻还是老的好,别学现在社会上的人动不动就去找新的,扔了旧的……

我被唐三彩的车轱辘话说得昏昏欲睡。我刚工作那会儿她的确是老盼着我快点结婚,我结婚了她好像比谁都高兴,现在我想离婚了她又比谁都着急,不愿让我去离,我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秃头处长被他老婆劝说得又改变了主意,最后成了两个人合起伙来劝说我别离婚。他们说呀就呀,没完没了地说呀就呀,他们让我竖着耳朵听他们说那些蠢话,我觉得他们简直是在迫害我,我真命苦。

最后我不再提盖章之事,从他们家里逃跑了。

我打电话告诉冬青去秃头处长家的全过程,冬青对唐三彩进行了心理分析,认为唐三彩阻挠我离婚是由于她害怕我离婚后成为她的情敌或潜在情敌,她不愿意她丈夫手下的女职工是自由人,根据她的观念,她认为一个女人只要是处在结婚中的,男人去惹她或她去惹男人的机会就会大大减少了,于是对她这个处长夫人的威胁也就小多了。

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连我这么个丑女人都有人费尽心机地提防着,难得她唐三彩这么高看我,把我看成了魅力无穷的狐狸精,我很感动,还有点受宠若惊。

公章没盖成,我只好想别的办法了。我忽然急中生智,来了灵感,盖不成公章不是还可以签字么,秃头处长不给我签字,我不会自己签吗?我跑到办公室里随便找个账本或支票出来,找一找看一看哪个上面签了秃头处长的名字,把我的离婚介绍信放在那签名上面,影印着把笔画临摹下来,不就行了吗?我为自己想出来的这个主意而对自己佩服起来,恨不得冲自己翘大拇指了。

这样我很快就弄到了秃头处长的签名,又拿着这个签名到总务处去弄到了一个像太阳一样又红又圆的公章。总务处那个年轻的小秘书给我盖章的时候很客气,并反复解释不是他不想给我盖,而是上司反复嘱咐过盖公章要慎重,最好是在见到领导签名之后再盖公章。我盖完公章出门时,对那小伙子说,谢谢你,再见啦,祝你找个好媳妇。

我拿着那张离婚介绍信走在校园里,我把那张纸举起来,让它在阳光里映得金灿灿的,我眯起眼睛来细看那公章,它潮润润的鲜亮着,像一个深情无限的吻。一阵风吹过来,那纸在风里抖动着,似乎要展翅欲飞,我赶紧把它收到随身背着的小皮包里放起来了。我背着小皮包在校园里走,我知道这小皮包里有一页纸,纸上有一个来之不易的耀眼夺目的公章。我这样走了一会儿,忽然又有点不放心,我停下脚步,把小皮包的拉链又拉开来,把那张纸取出来,想看看上面那个又红又圆的公章是不是还在,我真怕它突然没了,比如融化了或者滚落出来。看到它圆圆的红红的还在那纸上,我就放心了,再次把那纸放进小皮包里去,拉严了拉链。

很快那张盖了公章的纸页就摆在文学男人高满才面前了,需要他签名。我打算本周内就和他一起去民政局把离婚手续办了。

文学男人高满才说,你想抛弃我?

我不说话,只是两眼充血地瞪着他。

文学男人高满才把牙咬得咯吱咯吱直响,他说,我不签名,我就是不签。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e96119 获取完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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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青春言情小说 《别哭》

作者:路也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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