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大王三年展参展记_【建筑大王】

来自C2C世界的糖，在米兰蒸气工厂等你，等到6月26日或9月12日。...

今年2月，tao 时隔五年第一次回国，被雾霾击溃，眼睛鼻子跟脑子粘在了一起。如果只能怪这个的话，这也就是唯一的，为什么我们的提案入选米兰三年展的邮件一收到就被删了的原因。

那天晚上一点左右，睡前，边看手机，边擤鼻涕时，tao 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击中，想起来了这封邮件。「前几天删了的那封三年中心的邮件，是不是跟三年展有什么关系呢？」找了半天邮箱，找到了，第一眼仍然像是个广告，但的确是跟三年展有关的，仔细看了看，说的是「去我们网站上看看入围名单吧」。tao 找了半天点进去，有一串名字，竖着排，一行一个，tao 是第一个。又看了半天，才觉得可能是三个多月前的一个提案入围了。「那我们搞不搞？」tao 深夜爬起来跑到厕所里面，给 yoko 发了条微信。「搞！」

时间倒回三个月前的2015年十月底。yoko 在 facebook 上看到某从没讲过话的朋友分享了一条消息，是关于米兰三年展招募35岁以下年轻设计师参展。点进去，看评审。「哇塞有 Sennett！搞不搞？」「搞！」

我们还在米兰读书的时候，办了两次三年中心的年票，因此见了不少世面。但三年中心的工作人员总给人一种沉闷的感觉。有一次我们去看坂本龙一和 Alva Noto 的演出，散场后 tao 屁颠屁颠跑到坂本休息室问工作人员要琴谱，给了她邮箱，她答应了，然后就没了音讯。从此我们心里就有了一个小小的疙瘩。

三年中心里的大台阶和大桥

大概看了一下参展要求，我们就去楼下一边遛猫，一边讨论方案。展览的主题叫设计之后的设计（Design after Design），简而言之，是想探讨当下被网络、物流、3D 打印等技术革新重塑的生产关系对设计行业造成的冲击。

（以下是两个只听过、没见过中国互联网爆炸式发展的中国人的对话。）

「要不讲网购吧。开个网店，设计师就能卖自己的东西，农民就能卖自己种的菜。消费者的选择也大大增加。这不就是互联网改变创作活动和生产关系吗。」

「是啊，现在中国算得上是全民网购了。年纪大点的买食品、电器啥的，年轻仔就淘各种设计师牌。」

「你看你妈都六十的人了，玩转淘宝、微信、朋友圈。瓜子、面粉、黄油这种日常用品都是淘宝搞定，鼠标一点，24小时内就送上门了。这肯定是超乎意大利人想象的。」

「所以国内的朋友家人才老说欧洲落后嘛，每次聊天都要说这个呢......」

「关键意大利这方面尤其落后。不过他们似乎也不怎么喜欢网购。你看达里奥，那会儿让他去网上买更好的猫粮，他都不肯，说是要跟那个经常去的宠物店店主保持邻里关系。」

「那我们就讲淘宝吧！让欧洲人民看看中国的厉害。」

「不过，我们都没怎么用过......」

「你刚好要回国，去了解一下嘛。」

顺着这个思路，淘汰掉几十个点子后，当晚我们就把提案发了。提案的名字叫「来自 C2C 世界的糖」（Sugar from a C2C world）。我们要弄两张桌子：一张巨大的，放500种不同的在淘宝个体户卖家那里买的糖；一张小的，放在米兰最大的超市 Esselunga 能买到的所有种类的糖。

C2C 世界是什么？大概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吧。我们也是在做火伴项目的时候才接触到这些互联网行业的高频词汇的，除了「C2C」，还有「痛点」、「孵化」、「内容」（这也算）、「B2C」、「O2O」等等等等。C2C 展开讲即是消费者到消费者（Consumer to Consumer）或者是市民到市民（Citizen to Citizen），指的是基于互联网的卖家、买家都是个人的新型交易模式。

你能感受到吗？马可波罗舰队穿过东方飘来的薄雾，向黄昏中的威尼斯第一次探出了船头，船头上隐约挂着一条 LED 灯带，亮出一行字：「我们来自 C2C 世界。」真神秘，我们喜欢。

之后的三个月杳无音讯，我们也没盯着，差不多要忘记这件事了。

连入围也显得悄无声息（哪有发邮件通知入围者自己上网站找入围名单的？）。因为之前删了邮件，再翻出来看的时候，离提交最后的具体实施计划只差5天。tao 在中国，yoko 在意大利。

看过不少展，但没参加过，我们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500包糖，怎么搞？他们会出钱吗？给我们的空间有多大呢？趁 tao 在中国，我们把糖买了，正好让他带过来？500包，一包按500克算得有 250 kg，带得动吗？

我们把这些问题统统丢给三年中心，然后加了一句说，时间不够啦，麻烦尽快回复。

但发完过了一天就觉得，不能等，5天一晃就过去了。于是， tao 从长沙给主办方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叫罗贝塔，听声音有点岁数了，我们叫她罗婶。罗婶说我帮你去问问策展人吧！tao 说那来不及了啊，我们不知道场地怎么做下一步的计划呢？她说：「时间不是问题，晚个几天没事儿。」

焦急的又过了一天，终于收到了罗婶的邮件，只不过是群发：各位，请在2月20日之前提交你们的实施方案的四张图，我们要放到导览手册里。

喂喂喂，能先回复我们的问题吗？

算了，管他的，把之前的方案发过去吧。我们匆匆交了图，一心虚，悄悄把500种糖改成了200种。（好像要花不少钱，好像占地面积比想象的大……）

2月23日，罗婶又群发了一封邮件说：

亲爱的全部（dear all），你们的作品会被放在12个基座上，每个基座长1.4米，宽0.5米，高度要么45厘米要么90厘米。如有特殊需求，请联系沙拉小姐。但原则上，我们是不会为35岁以下组做出什么调整的。附件是文字版桌面的安排，接下来的几天里你们会收到具体的安排和平面图。展品寄到的截止日期是3月25日。新工艺（NEW CRAFT）展览的时间是4月2日到6月26日，没在附件那个表里的展品则从6月27日展到9月12日。

新工艺是什么？不是叫设计之后的设计吗？先不管，点开附件，赫然发现，我们是和另外一个作品共享一张台面，也就是说给我们的面积是50cm×70cm。半平米不到！200包糖！怎么放？往上堆到天花板吗？每包取一粒吗？

完蛋啦！

立刻发邮件给沙拉小姐：两个作品将如何共用一张桌子呢？我们能用一整张吗？因为糖的数量对我们而言很重要！沙拉小姐回复说，「别急，我们会搞定一切，我们超级喜欢你们的作品，但没法保证能给你们一整张桌子。」

过了几天又收到一封邮件，来自另一位朱莉亚小姐。朱小姐说，「如果你们仍然对这个展览感兴趣的话，请把最多50或60包糖寄到我们这儿，截止日期是3月25日。」

tao 回邮确认参加，并询问场地的具体情况。朱小姐说，这个问题，得问沙拉小姐。

当然，我们从头到尾都没有收到什么具体的安排和平面图，但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好急的了，tao 已经回到了意大利，一包糖都没带，只带了满载着家人爱心的几公斤萝卜干和剁辣椒。回来第二天，我们就上米理搞工作坊去了。展览的事就此搁置。

工作坊结束已是半个月后，想起三年展，我们觉得还是得搞，就又发邮件、打电话联系主办方。这是3月8日的事，离展品寄到的最后期限还有17天。

罗婶这下显得认真了起来：

亲爱的 tao，真抱歉，才回你邮件，因为我是今天才第一次碰到策展人。我们很想把你们的作品放到展览里，但是我们不知道怎么搞，还要通过海关从中国进口糖。你知道怎么搞吗？谢谢你的注意力（thanks for your attention）。

我们说，别急，我们也许可以换一个方式表达同样的想法，但是请务必回答我们的问题先。沙拉小姐回答了我们的问题：

1. 我们是有半张桌子对吗？50cm×70cm？（答：40×70）

2. 是一张什么样的桌子呢？(无回答）

3. 请问你们会如何在同一张桌子上呈现两个作品呢？（答：正确）

与此同时，我们又收到了一封有趣的邮件。邮件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大家好，我给你们写的这封邮件，是关于第21届米兰三年展35岁以下组的。有的人可能认识我，有的人可能不认识。但不管怎样，我们年纪都差不多，都有着相似的激情。我是一名专注于意大利设计的记者和策展人，跟你们一样，我也被选中了参加这个展览。然而今天，由于各种组织上的错误（你看我能知道你们所有人的邮箱地址也是他们的错误之一），我感到十分失望，也怀疑我要参加的决心。我不是要让你们也不爽，我也希望你们被正确的威胁（threaten）了，你们要是不爽，就请把这封邮件删掉吧。如果没有，就请发邮件或者打电话跟我分享一下你们的感想吧。祝你们好运。XXX。

那个被威胁（threaten）应该是被对待（treated）写错了吧！笑了一通之后，我们回她邮件，说了一堆励志的话。她回复说：「感谢你们好（nice）的邮件和你们坚硬的灵魂（solid spirit）！」

40×70的桌面，别说500种，50种，5种都放不下，旧方案被果断丢掉了。既然没法展示网购带来的消费广度，那我们就往下挖掘消费深度。买者和生产者可以直接对话的模式，其实又新又老，古时候不就是这样的吗？这样的模式最重要的特质，应该是「量身定制」吧。之前想讲「那种平时买起来想都不用想的东西，竟然也能有这么多选择」，现在想讲「那种平时买起来想都不用想的东西，竟然也可以定制」。

新提案诞生了——放一包淘宝卖家特别为我们制作的糖和一包米兰买的超市糖。

除了可以把糖切成你想要的大小和索要赠品以外，其实我们并不确定是不是还可以弄别的。带着我们坚硬的灵魂，我们第一次打开了淘宝的聊天软件「阿里旺旺」，先后给8家个人开的网店发了信息。我们的要求是把糖做成三年中心的 logo，一个很简单的 T 型。

等了两三天，没人回复。正当我们越来越焦急的时候，阿里旺旺里传来了一个像是来自宇宙的声音：

亲

在的亲您说

这个时候，我们打每一个字都要过几遍脑子，生怕丢了这根救命稻草。卖家叫小白。在我们讲明需求之后的讨论里面，小白不断为我们想办法，总是会蹦出来「我有个想法」、「可以另外换个思维」等等的句子，让我们兴奋不已。阿里旺旺上的讨论从16:15进行到16:26，一共只有10分钟，却感觉过了几个小时。后来我们又微信语音了20分钟。

半小时的讨论，小白跟我们详细讲解了一块糖从生产制作到包装到运输的全部流程，分析了按我们要求那样做会遇到的困难，提出了其他的可能性，帮我们把方案修改、细化了几轮。沟通的建设性和效率之高让我们很难相信这是与一位素不相识的、大学读信息工程、然后回到老家做红糖生意的淘宝卖家共同完成的。

在发现小白超级好人之后，我们又提要求：「能否请您写一段文字讲讲互联网发展对当地人民生活产生了什么影响啥的？您可以用假名，我们一定会帮您保护好隐私的。」小白说：「哦......那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您说您说。」「能否在展览的时候放一张我拿着糖的照片？」我们又惊又喜：「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请把一切您想放在展览上的东西都给我们，我们都尽量放！」

于是，3月9号我们定下来了最终的方案，12号发新图给三年中心。15号包裹从中国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大姚县发出，寄往意大利伦巴第大区莱科省帕斯图罗村。

小白特地告诉我们大姚县只有邮政 EMS，会比 DHL、UPS 什么的稍微慢一点点，据说是7天左右抵达。我们想，15号上路，10天死活都到了。

没错，25号真的到了米兰，海关，然后就失联了。

我们又发邮件给三年中心罗婶，说货被海关扣了，怎么办。罗婶问我们用的是哪家快递公司，是 DHL，还是 UPS 。我们说是中国邮政 EMS。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从没碰到过这样的事情。我们先上了意大利邮局的官网，官网上鼓励大家用 twitter 寻求人工帮助。于是 tao 在自己的 twitter 上@了意大利邮局，说我们有个编号为 XXX 的包裹被扣了，里面是来自中国的红糖，怎么办。邮局神速回复：请赶快把这条 twitter 删了，不要用这样的方式讲私人事务，请给我们发私信。

后来我们就打电话，填表，打电话，打电话，打电话。终于，快递叔叔在3月31日上午10:49分按响了我们家的门铃。他说，你要交27欧，tao 说为啥，运费不是都付了么，他说不是给我的，是给海关的税。——原来之前填的表格里内含物品的价值不是为了保险！我们豪迈的填了100欧……

但是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们真的拿到了这个从远东寄来的，沉甸甸的，散发着马可波罗头巾味道的包裹！

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有写了「For Triennale」（给三年展）的红糖模具，有小白手持红糖的照片，有一封写满字的花边信纸，和远多于我们要求数量的各种没见过的糖。我们问小白怎么寄了这么多糖过来，他说他怕运输过程中会有损坏，多寄了一些，多出来的运费自己垫了。

但我们连感动的时间都没有，因为所有的展品得在第二天早上10点媒体进场前到位。我们马上发邮件给沙拉小姐，说包裹到了，明天一大早去布展可以吗？沙拉小姐说你们今天就来！请！

于是我们快速在餐桌上用胶带贴出展位的尺寸，试了几种可能性，然后打包，下山，进城。

展厅叫做蒸气工厂（Fabbrica del Vapore），由一个小火车工厂改造而成，是三年中心旗下的艺术中心。位置得天独厚，到唐人街步行10分钟，到我们住的地方——猫友达里奥家步行仅5分钟。但我们从来没去过。

所以 tao 没找着入口。他在夜幕下寂寞的给 yoko 发了条微信: 关门了，明天吧。发完又走了走，居然撞上大大敞开的入口。

进到展厅，第一感觉是「哇塞好高级！」。前面这不靠谱那不靠谱的，搞出来还是很厉害啊。很快就找到了我们的桌子，因为一眼看过去只有那儿是空着的。空着的桌子上摆了同桌的作品和我们作品简介的红牌牌，上面赫然写道：

来自中国的这500包糖，向各位展示了……

没见过世面的 tao 急了，开始到处找沙拉小姐。但人家已经回家了。tao 只好赶紧先把牌子翻过去，一边开始摆弄我们的展品，一边碎碎念：500包糖，半张桌子，呵呵呵……

第二天一早见到了沙拉小姐本人，一位比 tao 要高大强壮许多的短发女孩。tao 说，「你好吗，我们的简介错了，怎么办！」沙拉小姐说，「我很好，你急啥，我知道错了，但人家的也都错了，我们会一起处理的。」

根据之前的经验：等，是不会有结果的。tao 开始前往唐人街。然后一上午就都往返于唐人街和展场，打印了正确的作品简介，小白手写信的翻译和贴在桌子上的贴纸。

有趣的还在后头。

tao 碰到了策展人之一的斯妈。斯妈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玛丽莲·曼森。黑发一束束朝下铺在脸上，笑起来可以看到一口完全黑掉了的牙缝，大烟嗓。「tao，你好吗？」「我太好了！我们讨论一下这个怎么摆怎样？您看这样摆会不会有点挡住边上的这个？」

「这个东西，纸箱子。」斯妈插着腰看了看，「你确定要摆吗？」「嗯。」tao 坚定的说。斯妈眉头稍稍颤动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却又不慌不忙的把同桌的作品移到了邻桌。「这样，怎么样？」她对一脸惊喜的没见过世面的 tao 露出了笑脸。是的，我们突然就拥有了一整张桌子。

我们的展位边上有一个明星展品，是一个可以在家 3d 打印意大利面的巨大机器。观众们纷纷与它合影，把我们桌子的一条长边完全堵上了。于是，tao 尝试把糖转向另一边。这时来了位衣装得体的胖阿姨，操着一口奇怪的英文问：「所以，你是要卖这种糖对吗？」

这下 tao 才意识到，巨大的展厅里除了这个糖，好像都是各种新奇特的玩意儿，其中绝大部分跟 3d 打印有关。过一会，斯妈又路过，用那像是被风吹动的两根枝条相互摩擦的声音说道：「tao，你好吗？」「好极了，但是我们这个作品是不是有点让人困惑呀，尤其是摆在这么多酷炫的产品中间。」斯妈又对一脸稚嫩的 tao 笑了笑：「那，岂不是，很好吗？」

古法红糖大战 3D 打印

tao 到展场的24小时后，yoko也来了，她把糖朝左移了1毫米，朝右转了2度。我们就真的满意了。

吃过晚饭，yoko 坚定的说：「不要指望他们会换介绍牌牌，我们自己打了把错的贴掉才保险！」于是马上联系能说会道的朋友金翻译，用达里奥的打印机打出来，拿上胶水，赶过去给弄妥当了。和所有其他展位的介绍牌牌不同，它是一张从 A4 纸上切下来的白纸，现在也许仍然没被换掉。

第一次参加展览，我们长了不少见识——中国发达的网购，创业大学生的合作能力，主办方神奇的控制力（如此大规模高规格的展览，过程各种不靠谱，但看结果你打死都想不到），从参展提案到布展一直都在改方案，等等等等。

然而在最终的作品里，我们好像并没有设计什么，只是买了一些东西摆在了这个曾经是全世界最重要的设计展的一张桌子上，通过它们讲了个故事。和同一屋檐下的其它展品相比，淘宝店主小白才是我们作品内容的提供者。换句话说，小白自己也可以弄一个展览提案，把这些东西拿过来展啊！回到展览的主题，设计之后的设计，不也正是在说，在这个新的时代，设计，不一定得是设计师才能做么？

从 C2C 世界运来的糖，在米兰蒸气工厂等你，等到6月26日或9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