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钟学：张庄的两个人物

老二哇地哭了。那声音如狼嗥，听的人心颤。x0a其实，世上五行八作，九流三教，谁不吃饭？...

张清水，早年毕业于省师大。曾在省城教书七年，后被列为右派下放农村，一直在农村小学做校长。真可谓祸不单行：清水妻中年病故，子英年早逝。儿媳携幼子为夫守孝六年后，清水多方劝解，并亲选人家，嫁了儿媳。如今清水与小孙两人过活。儿媳嫁时，清水曾说明：我人老寂寞，留孙做伴，待我百年后，孩子仍是你的孩子。
清水的历史问题平反后，局里曾多次调他回县城，他以照料孙子为由，多方说明，方获准不离张庄。
这清水乃张庄第一大学问，是张庄的社会贤达之一。邻人争讼，分家析产，红白喜事，他是少不得的。清水好友又好酒，性爽直不谀，易激动，酒后更甚。他用本地土语排解纠纷，评说世事，语言简练又条理，观点客观而公正，说的胜负双方无不点头称是，由此，深得村人敬重。
一日与村长、会计、支书喝酒至五更天，皆醉。一时间狐皮狗扯，聒噪不休。
会计信洋教，捉一酒瓶放桌正中道：“这是至高无尚的主耶稣，我们现在向它忏悔此生最大的过错！”闭上醉眼双掌合起于胸前，默思片刻道：曾在某年分口粮时克扣二十七户共八百余斤，吃了昧心食。说时神情庄严肃穆，虔诚之极。
村长云：曾于十八岁时数次偷看婶子拉屎。终被婶子发觉，唤至内训道：我该用耳光扇你的脸。人有脸树有皮，你自己把你自己的脸当屁股了。你走吧！
清水道：“人有人伦，善有善道。我清水曾于酒后与儿媳染私，枉批人皮一张，实实禽兽不如！”说过，伏案呜呜大哭。一时，四座皆惊，众人若哑。
静寂许久，村长道：“大家散了吧，今晚之话，若有谁漏出半句，小心性命！”
三日后，清水服安眠药自尽，被发现后送医院抢救得生。
会记得讯后默思许久，断言：清水必死！
清水果然于出院当日晚吊颈而死。


李翠平嫁到张庄时才十八岁。那天，一村的小伙子都被镇住了。姑娘一对滴溜溜的大眼，辩子垂到腰上。是二扁他爹花了一石麦子从西山里换来的，山里缺吃食。
不过，二扁一家也喝了半年的稀汤才还了债。
年轻人一落黑就去闹房，不外乎过眼瘾和手瘾。推搡间，那手有时就摸一把不该摸的地方。翠平也不恼，称兄道弟，落落大方。邻里间更是谦和礼貌。一村皆说二扁憨人有个楞怔福。
成立食堂的第二年，先饿死了二扁的爹，接着二扁也随他爹而去。此时翠平已二十四岁，生二子一女，想再嫁。可此时夫妻间尚为一口吃食而反目，谁敢一下子添这四张嘴？所以，光棍们既眼谗，也不敢舍命娶妻。人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大概是吃饱了饭才说的。
从此，一个规规距距的小媳妇像换了一个人。先是偷：队里的黄瓜、茄子、青棒子、老南瓜，能吃的都偷，逮住就开会批判，敲锣游街。游街的次数多了，大家吃饭时听到街上敲锣，就会冒出句：又是寡妇翠平吗？
摘棉花时，她怀里，裤裆里总鼓出老高。有人打趣：“怀上了吗？”“回家就生。”翠平答。大家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那次游街，民兵连长让翠平在饭场上坦白，翠平一仰脸唱了起来；“寡妇我偷东又摸西，一村数我不规距。偷了棉花做衣裳，偷了粮食饱肚皮……”小孩子们轰一声笑了，大人有的却落了泪。
庄稼一天比一天看的紧，翠平偷十次倒有九次被捉。后来就不守妇道。今天睡队长，明天睡会计，连公社一个驻队干部也被她拉下了水。不过，白干不行，得拿粮食换。真格是鸡蛋换盐，两不找钱。村里的无赖闲汉，大着胆子去园子里偷来一捆葱，也换得一夜之欢。
两间土屋一铺大炕。野男人文一出武一出的动作，不免就惊醒了孩子，孩子惊异的翻身看，翠平一巴掌打过去，吆一声：“睡觉。”
那些年翠平的名声真可谓顶风臭十里。媒婆老白曾给她介绍过一个三十里外的哑巴，岂知哑巴一见面就指手画脚，叽里哇啦，打着手势将老白骂了个狗血喷头。据说哑巴的手势很黄色。三十里外的一个哑巴都知道她，这下可知翠平的知名度了。不过，那几年村里饿死人上百，翠平一窝儿却个个肚皮溜圆。
鸡窝里飞出了个金凤凰，翠平的二子后来考了大学，娶了省里一个高干的千金，留在了省城。只是一去二十七年，总不曾回乡。汇款倒是三个月一次，很准时，信却没有。现在的老二是省城一个什么局的局长。
翠平去年死。那几天眼看不行了，昏迷中喃喃的叫着二子的乳名，气若游丝，却总不绝。老大知老二以母为耻，不愿通知老二。见母此等惨状，就用一把谷草点燃后从屋梁上扔过去——民间以为能使将死之人尽快死去，解除痛苦。无效，无奈中，通知了老二。
老二那天独自架了辆铮亮的“鬼子车”回来了，这家伙西装革履，胖脸闪着油光，只在翠平床前轻轻的一声唤“娘——”，翠平便睁开了眼睛。目光亮亮的，面色红红的。拉着老二的手说：“儿呀……真想死……娘了……平时知道你在外享福，也不想你，就这回想得很……想的很”，说着，那脸就发了灰，目光也暗了下去，慢慢闭上的双眼中落下一串老泪。最后挣扎着说了句；“人……要不吃饭都……能活，多好！”
老二哇地哭了。那声音如狼嗥，听的人心颤。
其实，世上五行八作，九流三教，谁不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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