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路  给母亲

 

母亲我看见那年走失的阳光回到一块斑驳的石头上一群去上学的孩子,你是走在最后的一个你在路边的石头上写自己的名...





母亲



我看见那年走失的阳光

回到一块斑驳的石头上

一群去上学的孩子,你是走在最后的一个

你在路边的石头上写自己的名字

那是最后的一次了

时间很快把它擦掉

就像水淹过石头  鸟儿飞过黄昏

你从此总是用按指印来代替

从此你在我心中只有一个名字

那就是母亲

圆脸庞的,扎着两根小辫的母亲

多年以后我也七岁,走在和你同样的路上

我看见走在前面的你

仍扎着两根辫子

像邻家没长大的女孩

每天,你打猪草,背着年幼的弟弟,煮饭

牵牛,担柴

总有一根柴火挂烂你的蓝靛衫

在挑水的路上  水桶总会晃一下你

这是你不安的童年

你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

上学的同伴都走远了

你孤零零地被抛弃

你也许也有梦想

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你的梦想会是未来的我吗

你的梦想不会与城里的高楼有关

不会与奢侈的文字有关

你的梦想像石头间一棵草的梦想

十多年以后

我们撞进了你的梦里

我,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我们就像你身上长出的果实

在你身上汲尽了营养

你的梦想沉重得像墙角的老磨

它再也转不动了

就像明亮的眼睛

最终都会沉默黯淡

我的留着两根短辫子的母亲

你弯曲着腰杆  双手有力地扶着犁

牛走前   你走在犁开的泥土上

你一辈子就这样被牵着

泥土是悲凉的

你不知道泥土有一天会吞没你

用它的悲凉  和它的沉重和博大

我是从一节被削去皮的拇指开始

感受到疼痛的

柴刀被丢在一边

童年的那把竹枪永远不会成形了

我的目光因此长熟

你变得沧桑,却不及苍老

阳光就照着那个下午的家门

你怀抱着妹妹坐在椅子上

身体向前倾倒

多年以后妹妹从你怀里走出,学会走路和说话

独自去上学,远走他乡

一个婴儿来不及认识母亲

就独自长大了

从此你们不再相识

她不认识你,她认不出你的容颜

尽管她努力地在两个小姨的脸上去寻找

你也不认识她  那个已经长大

独自在另一片天空下生活的姑娘

是你的女儿吗

她不知道,你的生命就停留在拥抱着她的那个时刻

你永远地保留着对她拥抱的姿势

你领着我走过的田埂依然芳草凄凄

依然弯弯曲曲

玉米地里的那场大火早已经熄灭了

但依然在我心里蔓延

母亲

很多年以后我仍和你一起努力扑灭这场大火

它烧过玉米地

向着旁边的杉木林蔓延

我们挥舞着树枝  像我小学课本里的勇士

而怀孕的母亲

妹妹永远也不知道

其实她也经历了这场大火

这场从玉米地里蔓延起来的大火

使你第一次感觉到呼吸局促

隔壁那位长脚的赤脚医生

他拉着你的手  给你把脉

你的心脏病就是这样得来的

而风湿呢

多年以后我也躺在乡村中学的床上

经受着它的折磨

一阵一阵的疼痛跑过我的身体

往着我的心脏冲锋

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母亲

和我一样疼痛的母亲

我甚至感谢那间潮湿的乡村中学的泥屋

感谢风湿

让我感受到母亲同样的疼痛

让我以此更能感受和想念着我的母亲

那一年你三十八岁

而此后你永远三十八了

而我今年已经三十九岁

我们回到过去的村庄

晒太阳的老人还在

奔跑的孩子也都长大了

原来年轻的人

现在一个个比你苍老

父亲也更苍老了  脸上沟壑纵横

而你却永远年轻

你比我小一岁

比大弟长两岁,比小弟长七岁

比妹妹长十三岁

只有我知道

我们的妹妹越来越长得像你了

我们在她身上

看到你过去的影子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正列队一个个穿过你的年纪

到前面去等你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七十,八十,甚至九十岁

但你只会永远三十八岁

永远守在路边的那棵无名的树下

雾起你时你在雾里等我们

下雨你在雨水里等我们

太阳普照着土地

你在阳光里等我们

等我们白发苍苍了

你的坟莹依然绿草茵茵

2009.11-12



窗花



妈妈,要过年了我突然想起我学过的木工活

打过的几把小椅子,因此接受过你目光的赞许

妈妈,那几把小椅子哪里去了

歪歪扭扭的笨拙的椅子和我的童年

都到哪里去了

有一天我竟然想着,要是自己不长大,你就不会离去了

妈妈,我跟在你身后去田里干活的那条路现在无法走了

一辆超重的推土机把它推得乱七八糟,谁也认不出它来

妈妈,他们在前山挖矿,在后山砍去了不少大树

现在留下了一堆生锈的机器

妈妈,只有我还在想着从前的小路,它连结着你

有它我才会找到你,现在我只能在文字里回忆

妈妈,我曾经以为写字和种地是一样的活

这是多么好笑啊,妈妈,写字没有泥巴溅到嘴里的那种咸味

而耕地却有

妈妈,写字难觅到真正的故乡

而我的身体却一点点被它掏空

妈妈,现在的日子好多了

我才觉得没有你的日子,怎么好都不是好

妈妈,这么多年了我突然想起跟你学过的剪纸

我剪不出童年,剪不出你生前的样子

那就剪老屋旁边的一棵野草吧,它开着细碎的不起眼的花儿

妈妈,要过年了

我把它贴在窗上

我把你一辈子都没戴过的花儿贴在窗上,给你

2011/1/10


母亲,送你去土地的深处

黄昏的时候,我坐在乡村中学的土坎上看电视,听见有人用壮话唤我的小名。我挤出看电视的人群,看见暮色中站着两位大哥。他们说:快点回家,你母亲看来不成了。我的头脑随即嗡地响了一下,陷入一片迷乱。待我有些清醒的时候,撒开腿便往回跑。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长跑。我刷刷地穿过学校周围的玉米林向家的方向突围,听不到那晚到处鼓噪的虫嘶和蛙鸣。那一年我长到十五岁,对母爱刚刚醒悟,但已经失去。我奔跑的脚步东歪西倒,踩翻了不少玉米,脚步异常艰辛。但我的心已远远地跑在前面,掠过周围的山岗。我的耳朵飘过几声蛤蚧的鸣叫,我的眼睛掠过那晚捉蚧人红红的火星。现在想来,我那夜的奔跑显得多么漫长和窒息,赶不上让母亲看我一眼。母亲倒在我奔跑回家的路上。

当我撞开沉重的家门的时候,母亲已素衣素被躺在草席上,美丽的头颅上覆盖着_一块白布。烛光苍白摇曳。我怔怔地立着,头脑一片空白。我意识到这失去母亲的空白一辈子也难以再填还,因此脸上淌下泪来,随即变得冰冷。恍惚中,有人挽起我的手说:孩子,看一眼母亲。我轻轻揭开盖布,再一次真切地看见了母亲脸上的沧桑岁月,以及岁月不能掩饰的美丽。我久久地凝视着,似乎是这一刻,才真正领悟了我的失去。她的唇微微地张着,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我再也听不到。生者与死者的对话在生前早已完成。对于儿子,母亲早已赐予血液和灵肉,去后却赐予一片迷茫。那一晚我与母亲生前的每一次爱抚和哺乳相去遥远。母亲永远熟睡了,屋外是漆黑的夜。

送母亲上山的时辰,山里下了一场雨。雨把山里的夜敲出零乱而破碎的声音。我伏在门槛上,让乡亲们抬着母亲从我的身上跨过去,穿过檐雨走向外面的山。十五岁的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泥土的冰凉。我跟在母亲的身后。棺材穿过玉米地。五月的玉米坚硬地划在我们的脸上,又抚在母亲的棺材上。这是生前一寸寸割划着母亲的肉体而后又抓走她生命的玉米啊,如今又一刀刀地割在我的身上,使我不能自持。多年以后,纵使我能离开泥土,在城市的书桌前写下贫穷的文字。与城市的女孩恋爱,结婚,最后生下一个不事农业的儿子,母亲,我的生命早已被这个乡村夜晚的雨声洞穿。

山路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只有几把火把照亮着晶莹的雨丝,照着越来越泥泞的山路。送母亲去土地深处的路好远啊,母亲用了整整一生。走前她哺乳儿女,抚养他们长大成人,走后又躺到地下哺乳庄稼,这是怎样的心胸。而那夜的雨愈加滂沱,熄灭了山道上所有的火把……

如今,我已不再是在清明的路上奔跑呼唤妈妈的孩子,散淡的阳光簇拥着我的书桌,母亲一生期待的丰收早已在身后渐渐长熟。每当想起母亲在我记忆中生生不息的目光,想起一生的热爱在一个夜晚熄灭,在另一个世间,我便努力调整自己的心境,朝着能使我成长和成熟的道路走去。
 
1994.


(摄影:黄土路)



黄土路,壮族,1970年代出生于世界长寿之乡广西巴马瑶族自治县赐福村。祖父是一位失败的革命者,父亲是末代猎人,母亲为农民。黄土路先后就读于河池学院数学系,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文艺学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曾乡村中学、画报社、法制报副刊及文学杂志任职多年,为小说和诗歌作者,电影与摄影控。著有小说集《醉客旅馆》,散文集《谁都不出声》《翻出来晒晒》及诗集《慢了零点一秒的春天》等。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南宁、桂林、巴马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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