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爱情,遗留在了苏州

 

祁樾起初对他的出现并不在意,却在知道他是自北京而来的时候终于了悟,为什么罗青青会对他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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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薇是在27岁那年第一次来到苏州的时候,才晓得,原来江南并不总是烟雨蒙蒙的缠绵。

她抵达这座城市时正是九月,错过烟雨风絮,错过梅子黄时雨,却赶上一个江南并不为人称道的晴天。

按照日记本中的那个地址找过去,穿越过高楼鳞次栉比的城区,走过一道道狭窄的小巷,于粉墙黛瓦的人间烟火中,宋薇终于找到那个地方。

寄梦园。

隐于闹市的一处江南园林,最早能追溯到晚清,是当时吴中望族——俞复俞老先生所造。后来战火缭乱,俞氏举家迁离苏州,寄梦园也在乱世中惨遭损毁。后来几经变迁,俞家辗转回到故居,传到如今这一代,百年过去,宋薇知道此间主人姓祁,他的母亲是苏州大学建筑学院的一名教授,亦是俞复老先生的来孙女。

宋薇此次来访,为的,也是采访这户书香门第如今的传承人。

九月的苏州还未转凉,仍泛着夏季遗留的燥热。而在宋薇推开那扇门的瞬间,却有清风穿过厅堂,拂面而来,带着一袭桂花香。

宋薇便是在那时见到祁樾。

清隽的青年穿一件白衬衫,袖口挽起卷到臂弯,配卡其色休闲长裤,是极随意却精致的打扮。

而他此刻却丝毫不在意似的。因为宋薇看见,他正攀在寄梦园一进院落的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上,树身粗壮,约有三人合抱,树影浓密,在这院落中一座硬山顶建筑前投下斑驳的影。

而他就坐在那枝桠间,一双长腿闲适地垂下,膝上放着纸笔,正埋头记录什么。

职业惯性让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记录这一幕,她举起相机,悄无声息地后退,却不知在退到第几步时霍然一下踩空,她未及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惊呼,等到再回过神来时,只觉得浑身一凉。

竟是掉进了池塘里。

宋薇惊魂甫定,所幸这池塘不深,荷叶田田尚未枯败。她自一堆绿叶中勉强站起身来,脚下淤泥滞涩,她没走几步便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意:“喂,姑娘,你一上门就毁了我池子里的荷叶,你倒是算算,这要怎么赔?”

初见已是这样狼狈,可更窘迫的还在后头。

因为是只身前来,宋薇所有的行李都在酒店,祁樾也不好意思让一个姑娘家顶着一身湿衣裳。

于是从香樟树下的湖石上将自己的外套取来,宋薇道了声谢,披上的时候余光瞥见他唇边笑意,下一瞬便听见他说:“如果不介意,家母有一些旧衣衫在这里,宋小姐可以换上。”

这样当然是好。

可宋薇没想到,祁樾所说的旧衣衫,竟是一款旧式旗袍。

除了款式,宋薇倒是看不出哪里陈旧。

可要说到旗袍的款式,可不正是越陈旧越经典?

上海领,香云纱,双滚边,花篮扣。

黑底衬暗红花色,沉稳且风雅。

自厢房里头走出来,跨过木质的门槛儿,外头斜阳西沉,黄昏漫漫洒进来,那一瞬,时光便像是重回了百年。

祁樾在厅前转过身来。

目光触及到她的那一瞬忽然变得渺远。宋薇只见他似是牵动了一下嘴角,“从前也有个女孩儿穿过我母亲这身旗袍,只不过并不合身。年少时不知美丑,却没想到,这衣裳如今穿在你身上,倒是好看。”

宋薇不羞不矜,只是微笑,“是祁先生的故人?”

祁樾眉眼微微舒展开来,那一瞬的心情,便像是穿越了浩浩时光,“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这句话放在我这里,倒似乎截然相反。”

2

祁樾今年27岁,苏州本地人,出身书香门第俞氏,祖上是清廷望族。传到现代,外公是当代知名画家俞致,母亲俞言亦是如今建筑业内执牛耳者。

这样的家学渊源,使祁樾自中国美院毕业后便回到苏州寄梦园,从事古建修复方向的工作。重整寄梦园,一则是工作项目,二来亦是家族私心。

宋薇初来乍到所见的那一幕,便是祁樾坐在知礼堂相邻的树上,测绘那座建筑檐口飞椽的营造法式。

祁樾与她说起这些时,两人正走在寄梦园初秋的庭院里。院中柿树结了黄澄澄的果,光洁粗壮的枝干间,像是缀了一盏一盏的小灯笼。

见她眼中歆羡,祁樾便道:“想不想摘一个下来?”

她意外,“可以随便摘的吗?”

祁樾只是笑,宋薇方才意识到是自己愚昧——这是他家园子,还能有什么不可以?

寄梦园中草木年岁已久,承担两人不在话下。祁樾身手矫捷,看得出是其间老手。偏偏宋薇也不是安静性子,从小到大,什么淘气的事没干过,爬树更是小意思,当下便就着祁樾伸给自己的手,三两下便攀上树去。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离去时仍在宋薇指间留有余温。

然后那只温暖的手摘下一个澄黄的柿子,蒂边已经微微透明,祁樾示意她剥开尝尝。

“寄梦园的果树都是很好的,初夏杏李枇杷,秋天柿子石榴,从前还有人喜欢吃,现在,却是每年都吃不完了。”

听来似乎是个惆怅的故事。宋薇咬了一口清甜的柿子,向他微微笑道:“不如多讲一些给我听?”

故事要从2005年说起,或者更早。只是记忆似乎就起始于那里,再早便显得模糊。

自记忆的起点,寄梦园里就出现两个少年。其中的男孩儿名叫祁樾,女孩子,姓罗,祁樾喊她青青。

那时祁樾家还未搬到寄梦园中,但因为母亲工作的关系,寄梦园一期的修缮项目已经启动,趁此之便,祁樾常常带着罗青青出入这座园林。或是坐在阁楼上看雪花落满庭院;或在石桌上吹散落满作业本的海棠花;或迎着荷风听蛙声一片、蝉鸣相谐;或是踩着一地银杏叶子张开衣兜去接掉落的白果……四时更替,在寄梦园中似是有了可以期盼的归宿,年年复年年,让人不知疲倦。

那时祁樾的母亲工作繁忙,难以顾及这两个青葱少年,祁樾和罗青青没了大人管束,常常攀上知礼堂前那棵香樟树的枝头,肩并肩坐在那儿,探头往知礼堂里头看祁樾母亲审图的背影。

年少的罗青青对那背影充满崇拜与向往,在寄梦园枇杷成熟的季节里,罗青青靠上祁樾的肩,她说:“我以后也想学建筑,想像阿姨一样,修好你家的园子。”

年少的祁樾看惯了母亲的工作,笑着轻刮她的鼻子,“很苦的。”

“我不怕。”

祁樾于是笑,“那我以后可以帮你画图。”

十五岁的祁樾已经展露绘画方面惊人的天赋,和他的外公一脉相承。罗青青听罢皱皱鼻子,不去纠结制图与绘画间截然不同的差别,她笑起来,重又靠回他的肩上,“那我就更不怕了。”

3

中考结束那年,祁樾与罗青青顺利升上苏州最好的中学。

收到录取通知的那一天夜晚,祁樾和罗青青坐在寄梦园的池塘边,荷花亭亭,微风摇曳,天上亮着几颗星子,闪闪烁烁的。

祁樾随手折了根树枝,在一侧泥地上写字,罗青青探着身子过去看,只见到祁樾一面写一面说:“建筑学老八校,可都不是好考的,罗青青同学,你要努力啦。”

他说是这样说,树枝停顿处,却只写了一个学校的名字。

“这会不会太难考了?”罗青青看着那两个字,颇有些心虚。

祁樾揉揉她的发,“可是只有这一个学校在北京。”

“我又不一定非要去北京。”

她拍拍衣裳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祁樾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可是你父母在北京。你不是一直想要和他们在一起?”

“那我也不一定非要去北京。”她赌气地转过身,“不一定非要什么老八校,浙大也很好,我可以去杭州啊。”

那个城市一经出口,罗青青方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而祁樾在听见那两个字时眼神蓦然就亮了,“你说你想去哪里?”

罗青青却不说话,垂下眼睛,祁樾恍惚以为她是觉得自己冒犯,正想开口将话题揭过,未想下一瞬她却抬起头来,后退两步,忽然对祁樾大喊:“我说我想去杭州!”

世界于是在那一刹那重归于寂静,只有这一句话仍回荡在祁樾耳边,他看着她,许久才问出一句,声音却干涩得难以想象:“那么罗青青同学……你为什么想去杭州?”

这一次罗青青却仿佛失了勇气,怔怔看了他半晌,忽然一声不响转身跑开了。

祁樾看着她的背影在寄梦园的夜色中渐行渐远,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为什么想去杭州?

因为他会在那里。

西子湖畔,中国美院。

那是他自小的理想。

这理想一直离他很近,几乎是触手可及。

可是罗青青不一样。

她需要很努力,才能触碰到三年后所期望的未来边缘。

祁樾转过身,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看向方才他写下的那个名字。

清华。

没有告诉她的是,他其实也愿意为她,放弃一直向往的杭州,而去选择北京。

祁樾曾经以为,今后的很多年,他和罗青青都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需要频繁地往来于画室与教室之间。不在罗青青身边的日子,自然有另一人出现。

顾一洵。

祁樾起初对他的出现并不在意,却在知道他是自北京而来的时候终于了悟,为什么罗青青会对他另眼相看。

顾一洵的身上,有距离罗青青父母最近的气息。

高二那一年四月,祁樾辗转得知罗青青父母离婚的消息。他找到罗青青时,已是在苏州站。隔着车站巨大的落地窗,祁樾追随她的脚步。他拍动距她不远的玻璃,罗青青终于有所察觉,先是愕然,然后那不可置信的表情裂开一丝缝隙,有动容神色缓缓溢出。

她拿出手机接听他的电话,才发现他竟是打给自己许多个未接来电。

“你要去北京?”

罗青青听着他喘息未定的声音,点头。

“去多久?”

罗青青没有答话。

“还回不回来?”

罗青青正要开口,忽地听见有人在身后喊她,回过头,方才瞧见是迟到的顾一洵。

祁樾短暂地一怔,听见电话那头罗青青在问他:“很累吧?喝点水。”她将手里水杯递给他,转过头却对祁樾说:“会回来的。”她低头看看时间,几乎是急不可待,“先不说了,我们要去检票。回见了,祁樾。”

她说她会回来。祁樾反复提醒自己。

可是看着她与顾一洵走进苏州站涌动的人潮中,相携而去,没有回头,那一瞬祁樾忽然觉得,他所认识的那个罗青青,其实早已经离去,且再也回不来了。

4

罗青青重返苏州后又来了寄梦园一次。

院子里的枇杷又结了一年的果。祁樾从阁楼上下来的时候就见到罗青青正踮着脚想要去摘。

真奇怪,明明几年过去,罗青青个儿却好像没长,那时候他比她只高一点,现在已经高出她大半个头。

他不动声色走到她的跟前,轻轻一跃便摘下一个鲜黄的果子。

他将枇杷递给她。

罗青青愣了一瞬,她接过来,“我记得以前,你也摘不着的。”

以前,以前。却不知道,上一次像这样摘果子,已经是多久以前?

以前摘不着的时候,祁樾会把罗青青背起来,背得高高的,她的手臂绕过他的肩颈,一只手再伸出去,够到树枝上最低的那一丛枇杷。

在记忆里,寄梦园里的枇杷,总是格外的甜。

可是现在尝起来,却略显索然。

罗青青将果核拢了一拢,在枇杷树底下掘了个小坑,扔进去,再埋上土。

从小到大,这棵枇杷树的果,从没离开过它的根。

罗青青叹了口气,“祁樾,我爸妈离婚了。”

祁樾沉默了许久,在这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当口,罗青青又道:“是我妈……她爱上别人了。”

她似乎笑了一下,“所以你说,这世上的感情,哪有什么从一而终啊。”

“青青……”

她终于是流下泪来,“可是我再失望,她还是我妈妈,对不对?”

祁樾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下一瞬却只觉得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蓦地撞进了他的怀里。罗青青的声音穿过胸膛,直接抵达他的心里:“祁樾,我妈去了杭州。”她近乎叹息地自嘲,“这下好了,我再也没有不去杭州的理由了。”

一切似乎在重返正轨。

正如同寄梦园的建筑被修补完全,与旧时风貌无异。

可残缺被修补,并不意味着它没有存在过。

也许接驳处仍然满目疮痍,只是旁观者瞧不见而已。

一晃高考结束,两人都考得极好。填报志愿那天,祁樾和罗青青在志愿册上选好了中意的院系,就等回寄梦园上网申请。

那时寄梦园二期修缮工作已经完成,祁樾家也干脆搬了进去,罗青青常常羡慕祁樾,能听雨打芭蕉入睡,风吹海棠醒觉。

祁樾便道:“你是没有见识过寄梦园夏天的水蚊子,一咬一个大包,一个月都消不掉。”

即使如此,他言语中,仍是眷恋那里。

未想回去的路上落了大雨,两人都狼狈到了极点。一回到寄梦园,正撞上从游廊走来的祁樾母亲,俞言见到两个孩子淋成了落汤鸡,无奈道:“祁樾,你就让青青这样站着?若是冻感冒了,就是青青奶奶不怪罪你,我也是要数落你的。”

祁樾挠着头笑,“您这不已经是在数落我?”

俞阿姨性子柔,骨子里都透着优雅,教训儿子这等事实在算不上拿手,只好给一个警示的眼神,却也不计较儿子并不威慑于自己,甚至还挑挑眉向自己做出了个古怪的表情。

俞阿姨没绷住,无奈笑了笑。

罗青青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说不出的羡慕。

俞阿姨于是让祁樾带她去换件衣服。

俞言是传统吴中人,又是大家闺秀,穿戴极是讲究,翻来翻去,祁樾也只翻到一些老式旗袍,随手选了一件母亲平素爱穿的给罗青青拿去。罗青青换上了走出来,有些怯生生的:“太大了……”

那旗袍是照着俞言的身材量体裁衣,罗青青长得小,穿在身上空落落的,完全看不出身材曲线。那时祁樾还是个愣头青,不明所以,只知道点头道:“好看。”

俞阿姨见着,笑着拍了下儿子的肩。

罗青青是第一次走进寄梦园的厢房,当然,此刻已经是祁樾的家。俞言让祁樾带着她到处转转,自己先去忙。祁樾累了一天,径自往堂前太师椅上一躺,罗青青却走到里间,看见俞阿姨用的还是老式黄梨木雕花床。

梳妆台、坐凳、衣柜……无一不是旧式家具。

再仔细看去,梳妆台上放了一只相框,罗青青拿起来看,那应当是一家三口,中间的小男孩,明显是当年还没长开的祁樾。

5

祁樾醒来的时候就见到罗青青坐在自己对面。

刚刚只是坐了一会儿,却没想到已经累得睡着了,他晃晃脑袋,问罗青青:“几点了?”

罗青青似乎出了神,很久才像是受到了惊吓,一下醒神,“……六点。”

“那上网去填志愿吧。”

那时候网络并不如现在发达,每户人家能有电脑已是小康。装个宽带也要设话机的年代,哪像如今无线网遍布如此发达。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过倏忽十年光景。这十年间信息爆炸,时代更新如日月更替,可唯独在这寄梦园中,莫说十年,即使百年时光,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对于祁樾来说,大约不同的只是,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了罗青青。

宋薇听完祁樾的故事,不由问了一句:“她去了哪里?”

“北京。”

宋薇有些讶异。

“她最终还是报了清华。”

祁樾似乎是笑了一声,三两下就从柿树上跃下去,“清华建筑系。很厉害吧?”

“你怎么知道?”

宋薇仍坐在柿树上问他。

“我在五年前去过一次。去北京找她。”

罗青青不辞而别。填志愿那天,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离别时如同往常一样,又不一样。她似乎有话要说,徘徊许久,却又没有说出口。

祁樾看得出来,可他没有问她,只因那时他想,今后在杭州,他们还会有很长的时光。

现在不说那句话,其实也无妨。

可他却从没想过,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是再没机会说了。

那之后祁樾再没有罗青青的消息。

是要询问学校方面,才知道罗青青已成了学校多大的骄傲。

大学祁樾如愿去了杭州,身边却再没有当年和他约定一起修复寄梦园的那个女孩儿。

那个女孩儿,那时正在远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北京城里,走过紫禁城,走过雍和宫,走过承载了她所有建筑梦想的清华校园。

今后,也许她还会走向更远的地方。

那么他又何必再牵绊她?

这也是为什么,直到快毕业时,他才决定去北京看一看她。

那时正是2012年,智能手机问世一年,新媒体时代风生水起。祁樾辗转得知罗青青的微博,关注几个月后,终于踏上去北京的旅途。

见面想说的话有千万句,真正想问的却只一句——

嘿,罗青青,你过得好不好?

可即使是这一句,他也没能问出口。

等在罗青青宿舍楼下的第四个小时,罗青青终于出现。祁樾隐在暗处,看见罗青青挽着一个男生的手。

那一瞬间的画面无比熟悉,与高二那一年在苏州站外他所见的两人殊无二致。祁樾在那一刻忘记走出去,忘记走到罗青青面前,去看一看她见到自己是否会如同当年在车站见到他出现一样感慨动容,忘记笑着问她一句,你如今,过得好不好?

最终也只能看着顾一洵亲吻她的额头,然后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夜空在那一瞬间乍起无数烟花,祁樾抬起头,烟火在那一瞬间照亮他的脸。与此同时罗青青在顾一洵怀中愕然,想要抬头,顾一洵却轻笑,将她拥得更紧。

于是罗青青终究是没能见到祁樾。

于是这也终究成为,祁樾对罗青青,最后一次不为人知的相见。

6

小楼一夜听风雨。

第二天宋薇起床时,推开房间的轩窗,雨后泥土气息混着秋意钻入鼻端,宋薇结结实实打了两个喷嚏。

一场秋雨过后,苏州倏地凉下来了。

昨夜下了一夜的小雨,院内石板泛起湿润的潮气。走在院落两边的游廊上,飞椽引递雨水,顺着瓦当汇成一幕稀疏的雨帘。

雨帘外是祁樾正在作画。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架起画板,祁樾就坐在那一处低矮的假山边缘,用水彩描绘寄梦园的咫尺山水。

宋薇走过去看,画布上分明是眼前寄梦园的景色,可对面小楼轩窗之间,却探出一个现在并不存在的窈窕的影。

宋薇愣怔,须臾却是笑了,“这是刚才的我。”

祁樾却不以为然,“不要自恋。”

宋薇在身后轻轻拍他一下。

坐在寄梦园的假山上,与祁樾背靠着背,宋薇闭上眼听着一侧古老建筑的檐铃丁零作响,有那么一瞬间,让人不知年岁几何。

“祁樾。”宋薇在这近乎停滞的时间中喊他,“你昨天给我讲了个故事,不如今天,我也给你讲一个?”

宋薇在来苏州之前,曾去过一次东京,是为看她的未婚夫先生,与未婚夫先生如今的妻子。

自然了,未婚夫先生如今已不是她的未婚夫,只是宋薇调皮,只在他跟前这样称呼他。而这位未婚夫先生如今的妻子,不是别人,正是宋薇大学里头最要好的朋友。

听起来似乎是一个俗套的故事,好像那些剧本里演的,未婚夫和自己闺蜜跑了,留下宋薇一人忍着泪说祝福的苦情戏码?

不不不,宋薇小姐很是看得开。她与未婚夫先生本就是商业联姻,毫无感情基础,订婚后更没有培养感情的打算,如今来了个人把他抢走,她是感谢也来不及。

所以在他们在一起的三年后,宋薇远赴日本,与夫妇二人见了一次面。

东京的夜晚与其他国际都市并无太大分别,霓虹灯在这座城市间交织出迷离的影。宋薇将相机里几年前的照片翻出来给未婚夫太太看,翻到某一张时忽然一顿,然后装模作样地感叹:“啊呀,忘记删掉了。”

相机的屏幕上,照片明显是夜晚,却不知被什么光彩照得乍亮,看得出拍摄时并非用的闪光灯。那不知名的灯火下,一双璧人相拥而立,自这样的拍摄角度看来,只能瞧见未婚夫先生扬起笑意的侧脸,当真是遮掩不去的幸福。

可是未婚夫太太却在欣赏这张照片时变了脸色,毫无宋薇预料中本该表现出的惊喜。待到宋薇察觉出不对时,未婚夫太太已经颤抖着问她:“这照片……你是什么时候拍的?”

宋薇愣了,“就是他跟你告白的那一天啊,他叫人放了烟花,我当然是要拍下来……”

“那这个人呢?”

宋薇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看见角落里被烟火照亮的人群中某个青年,宋薇不以为意,“就是围观群众啊。”

那一瞬未婚夫太太忽然垂下手,似乎一下失去力气,“宋薇,他原来找过我。”

7

未婚夫太太年少时曾喜欢一个人,这事宋薇知道。

可是青春爱情大多无疾而终,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

宋薇认识未婚夫太太的时候,是大一刚开学,那时她们被分到一个宿舍,但宋薇并不常住。

后来一次偶然,见到未婚夫先生等在宿舍楼下,宋薇原以为是在等她。下一瞬,却见到未婚夫太太走到他身边,两人竟就当着她的面相携离开。

宋薇深感自己的身份受到了极大的不尊重,当天夜里回到宿舍便向未婚夫太太寻衅,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到后来,竟又成了交情过硬的朋友。

从觉得两人刺眼到开始帮两人制造机会,这转变并未花费宋薇多长时间。可是未婚夫太太迟迟不肯答应未婚夫先生的告白,这让宋薇觉得很挫败。

不过若是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那么也算是情有可原。

未婚夫太太将她的许多往事都告诉宋薇,比如是怎么伏在那位曾经沧海的脊背上去摘新熟的枇杷,比如是怎么和那位曾经沧海一起攀上巨大的香樟树眺望远方。又比如,苏州的夏夜是多么温柔,那身旗袍又是多漂亮……

未婚夫太太的叙述,将那个城市描摹得如同就在宋薇眼前,那座城市中的那个园子,那个园子里的那个少年……宋薇听着只是想,光是聆听已是觉得惊艳,像未婚夫太太这样亲身经历过一场,今后要花多少年,才能从往事中走得出来?

也无怪未婚夫先生努力了那么多年都没有个结果,谁让对手太强大,而过往的残缺,将这巨大的困难,又更添一重阻碍。

他所对抗的不只是那位曾经沧海,还有未婚夫太太在遥远苏州城里,所经历的一整个青春。

所以当未婚夫先生成功的那一刻,宋薇几乎是比他本人还要兴奋。

拍下那张照片,是她自联姻中解脱出来的纪念。宋薇甚至在第二天还去了一趟颐和园,面对浩荡的昆明湖,她坐在十里长廊上,将未婚夫先生送的那只订婚戒指取下来,最后遗留在了那里。

却没想到,原本是想拍下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定情照片,竟然把那位曾经沧海也拍了进去。

宋薇讪讪,未婚夫太太却轻声笑开,她摇着头,在东京繁华的街头落下泪来,“其实让他看见也好……总好过不明不白……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回去的路上,宋薇没再和未婚夫太太说话。

坐在温暖的车厢里,窗外闪烁迷蒙的灯光,她忽然觉得累极,有些疲乏地闭上眼睛。睡意朦胧中,她隐约听见未婚夫太太似是自言自语:“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他……我如今真的过得很好……”

她强撑着疲倦开口:“谁?你想告诉谁……”

没有应答。

睡意卷土重来,宋薇再次闭上眼睛。

8

宋薇睁开眼睛,看见寄梦园的粉墙黛瓦。

檐口的雨水不知何时已经停下,铁马不知何时也已不再丁零作响。

她从祁樾的脊背上离开,轻声道:“你猜到了,未婚夫先生是顾一洵,未婚夫太太……就是青青。”

祁樾不知何时顿了画笔,笔尖蘸水,未能及时离开,在已成的画面上迤逦出一道斑驳的水痕。

宋薇叹息一声,“我这次来,其实不是为了什么寄梦园修复的采访。”她顿了顿,忽然问:“知道青青为什么没有报浙大吗?”

因为青青的母亲。

是要在填报志愿那一天,在俞阿姨的梳妆台上看见祁樾一家三口的照片,罗青青才知道,原来祁樾的生父,就是祁叔叔。

妈妈如今的丈夫,祁叔叔。

那一刻罗青青终于明白为什么祁樾一直想要去中国美院,又为什么此前一直笃定她想要靠近父母因而选择北京的大学——

因为祁樾自己,想要去往杭州。

因为只有去杭州,他才能距离自己的父亲更近一点。

往事在这一刻被宋薇痛快淋漓地撕开模糊的表象,露出里头陈年的伤疤。祁樾不知是该悲该喜,因为他心里明白,如若当初青青不将这处伤口遮掩,也许直到今天,都溃烂得永远无法愈合。

宋薇深深呼出一口气,“该告诉你的我已经说完。”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向他,“青青说她如今很幸福,同时也希望,你能从过往里走出来。”

在她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天空忽然又下起雨来。雨丝纷乱着飘进寄梦园中,仿佛是要将那些尘封的心事一件一件拎出来,再一一冲洗荡涤干净。

宋薇在第七天的时候离开寄梦园。

她走的那天又是个晴朗的天气,相较于来时却凉爽很多,只是南方湿润,到底不比北京,没走几步,又觉出一些闷热来。

祁樾没有出现在寄梦园。事实上,自从那天说完那些话,宋薇再没见过他。

旗袍已经洗涤干净放在床头,顺带压上了一张照片,正是那一年大四,她所拍下的祁樾。

现在看来,人群喧嚣,烟火热闹,唯独他在其中,是再没有的落寞。

回去北京的路上,宋薇重又在背包里取出那本日记,打开扉页,其上写了一串地址,正是苏州寄梦园。

再往后翻,每一页都写得很满。最早的日期是2016年1月1日,一天一篇,最终终止于9月26日。

27日,空白。

28日,空白。

而9月26日,恰恰是一年前宋薇自东京回国的那一天。

宋薇看着这本日记,其实其中内容她已读得滚瓜烂熟,可是这一次翻开,她仍是红了眼眶。

“薇薇回国了,送走她的那一刻,我竟开始疯狂地想要和她一起走。

“或许是因为那张照片,或许不是。那张照片就好像一个引子,勾起我许多年来未曾放下的歉疚。

“从前我对不起一洵,让他白白等候这么多年。后来得以弥补,已是我最大的幸运。

“不敢奢望祁樾能够原谅我,可是我真的很想对他说一句抱歉。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宋薇合上日记,轻轻拭开腮边的眼泪。此时动车也开始启动,宋薇深吸一口气,看着苏州站渐次在身后远去,那一瞬忽然又难以克制,她颤抖着哭出声来。

没有告诉祁樾的是,在她离开东京的后一天,青青遇上一场车祸,那时顾一洵没有同行,只是收到了青青罹难的消息。

回国的宋薇难以置信,第二天又买了去东京的机票,见到顾一洵憔悴落魄的面容,她方才意识到顾一洵所说,竟然都是真的。

最终顾一洵将青青的日记交给她,一共厚厚几本,最新的这一本,青青最后所写的那些话,大约便是她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宋薇抱着那本日记,在苏州前往北京的列车上哭得歇斯底里。

有些话,青青18岁那年没能对祁樾说出口,此生便已经再也无法说出口。

他是青青心上求而不得的珍藏。也许青青此后爱上了别人,也过得幸福,可是她曾经爱他这件事,终成为未能出口的秘密,被青青带走,永远地离开了。

宋薇曾经以为,她能将这份爱意重新带来祁樾眼前。可她现在才知道,那些尘封的秘密再被打开,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而她,是要到离去这一刻才看清楚,原来自己,早已在罗青青的往事中爱上祁樾。

这一次没能说出口,那么今后她也许会和青青一样,将这件秘密带离这个世间。

尾声

2018年春,寄梦园已经彻底修复完全,且全面向公众开放。

祁樾从寄梦园里搬了出来,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这长假里,他去了一趟颐和园。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早在六年前,他迷失在陌生又浩大的北京城的时候,他曾经来过这里。

京城与江南,北京与苏州。

遥远的距离,相反的命运。

同样的两件事,还有他与罗青青。

走过十里长廊的时候,28岁的祁樾停顿了很久,他望着昆明湖边摇曳的垂柳,垂柳下站着一个人。

那一瞬间他倏忽想起,四年前的某些往事。

四年前罗青青真正离他而去的第二天夜晚,颐和园的长廊上,有人与他相背而坐。

他朝万寿山,她看昆明湖。

不知是不是因为夜晚,颐和园接近闭园,人流已经很少,所以才会记得格外清楚。

只是夜色之下,他只见到那人一个窈窕的影,在广阔无边的昆明湖畔,几乎雀跃地离去。

可那坐过的地方,却遗留下一枚指环。

“小姐,你的东西掉了。”

他喊住她。

她没有回头,声音也是欢快,“不要了。送给你啦。”

“我要你的戒指做什么?”

“做什么都好。”

她说到这句话时忽地驻足,祁樾以为她要回头。

可是没有。那女孩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它无法带给我爱情。但也许可以祝你好运。”

一句话像是命中注定。如今的祁樾从口袋里取出那枚戒指,素圈裸戒,女款,本应极常见的款式,却因戒指圈内“sw”的缩写变得有所依循。

世事牵绊,他们四人交错的人生,无声无息开始,亦不知不觉结束。

无法告诉宋薇的是,其实她不必费心向他隐瞒青青的死,他后来联系过顾一洵,就在宋薇走后的第三天。

得知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有震惊,有不信,有伤心,有惋惜。所有眼见生命离去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腔,可唯独不见这么多年本该耿耿于怀的所谓爱恨。

也是直到那一刻他才惊觉,原来罗青青,早已走出他的生命。

只是所有人都以为他画地为牢,罗青青至死,都以为他该对她心存芥蒂。

顾一洵说,青青唯一的心愿,是能够对他说一声抱歉。可是他说不必。

她留给他的青春,已是他最宝贵的回忆。重整而成的寄梦园,所凭寄的,正是祁樾对过去最完整的告别。

离开东京的时候,顾一洵去机场送他。临走之前,顾一洵似是无意问起:“宋薇最近怎么样?”

他不明所以,顾一洵方才讶异:“怎么?你们吵架了?”

说完这句方知自己多嘴,却在祁樾的眼神中终于和盘托出:“我在宋薇的博客里看到她的文章……你若是感兴趣,不妨去读一读。”

那文章里,有宋薇对祁樾,独不为他知的爱情。

昆明湖堤边的垂柳仍自摇曳,其间穿行往来行人。

可有一个人已在那儿站立许久。

她站了有多久,祁樾就看着她回忆往事多久。

等到往事回忆结束,她仍然不曾离开,于是祁樾只能走过去。

“小姐,你的东西掉了。”

身侧有行人发笑,约莫是笑他搭讪方式老土。

宋薇讶异地回过头,他于是举出那枚戒指送到她的眼前。

行人这下哗然,感慨这年头,小伙儿搭讪竟然已经这样大方。

他轻轻一笑,如同那一年在寄梦园的池塘边,罔顾了宋薇愕然的神色——

“你把爱情,遗留在了苏州。”(原标题:寄梦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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