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没说喜欢,也没有说不喜欢。...



喜欢不喜欢
文 | 韩倩雯


丘陵地带

这个春天的一个傍晚,我打算一个人走回去。

我来自平原,现在却生活在一个丘陵地带。我住的地方周围是很多矮矮的山丘,有时候,我努力地往上跳,像一只小盆里的虾,往上腾跃。有时候,我会想象自己有一天可以跳出那屏障一般的丘陵,回到我的平原上去。

我对平原有着入骨的钟爱。仿佛棋盘一样平展完整,骑着单车可以淡然自适吹着迎面扑来的风,就可以一直骑到这片完整的棋盘尽头。

我是如此地不适合在凹凸起伏的地表上生存。

苏伊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是啊,我现在的样子。

昂着头努力往上腾跃,极度不自知的样子。

天气晴好的冬天,我和苏伊跑上天台,俯视向淹没在凌晨雾霭中的楼群。我们就像是两只高空中的飞鸟,俯瞰向混沌的世间。

苏伊说:现在的场景,多么像海市蜃楼。

有一些早晨,苏伊身上会有隔夜的酒精味道。这之前的一个晚上,我刚刚和喝高了的他勾肩搭背地走在路上,我知道他醉了,虽然他从不会因为酒醉而呕吐或者乱说话。他喝多了的时候,会告诉我,今天桌上的某人,他醉了,还有某某人,他也醉了。

他说得是那么地准确,唯一的瑕疵是——他从不承认:自己也醉了。

在学校的日子,我和他同样懒懒散散,倘若阳光晴好,我们会沿着一个又一个陡坡往上爬,穿过一条栽满香樟的长路,去一个颇有点光秃秃的小山丘,裸露的部分是红色的土。苏伊说:那是这个城市特有的土。

而我看着那大片大片的土,忽然就想起腌鸭蛋,想起家的味道。

我和苏伊认定那红土裸露的山后头是我们的仙境。木制的桥延伸到湖心。人迹罕至,木头的油漆依然露出光芒,木制桥尾端的座位上堆着厚厚的灰尘。

最近的一次,我们站在上面,看着湖里边枯萎的荷叶,仿佛一大堆杂乱的草乱插在土里,给人的感觉,旧年里的冬天还没过去。而湖那边和河流相通的地方,悠悠地游来几只黑色的野鸭,几声空灵的叫声,让我和苏伊都觉得,料峭春寒快过去了。

学校里出现了好多蓝色羽毛的鸟。很美的翅膀和羽毛。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

苏伊告诉我:那或许是画眉吧。

凭感觉,我觉得它们很像画眉,但究竟是什么鸟,我其实也不知道。

我和苏伊经常走过那条樟树茂密的小路。下雨的时候,外面哗啦啦一片大雨,樟树叶下是淅淅沥沥的一片小雨。然而在雨停息的时候,风一吹,就会把雨吹到我们的脸上。苏伊说:他近乎变态地迷恋着这样的感觉。

我们在其实不是那么适合在丘陵地带里聊一些不合适的话题。苏伊会跑去学校饭店的一个角落里,找一些人,喝很多的酒。酒桌上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在逞强,一天一个女生一直陪着苏伊喝道最后。她站在桌的对面,满脸通红,颤抖着手举起酒杯,大声地一遍一遍地说——苏伊……你再,再喝一杯……你要是男人,你就喝……喝……

苏伊果真喝了,尽管我知道那最后一杯是那么牵强。

那天晚上在回去的路上,苏伊吐了。他跑到路边的草坪旁边,捂着肚子弓着腰,吐出令人难以忍受的酒精和食物发酵后的秽物。

他吐完了,忽然问我:今天饭桌上那个女孩儿,有没有醉?

我说:你醉了,还是回去吧。

苏伊说:生活在丘陵地带的他,每一天都过得发虚。

大家闹酒,闹完了,热闹也散尽了,什么都没有了。即使这样,还是会闹第二次。

直到某天彼此都醉了,会说,下次别这样了吧,但是下次又会这样。

在夜晚,在丘陵的上方,星星和月亮闪着冷冷的光。有一抹抹烟似的云,远处映照出的点点彩色灯光,仿佛仙境一样。

苏伊告诉我:这里,注定不适合我们生存。

平原

在南方,大多都是丘陵地带,我和苏伊曾经生活在那一小片极为珍贵的平原上。

我们喜欢水平的视线,可以一直贯穿到尽头的光。我们曾经在下晚自习的时候骑着单车,绕过这平原上的无数路灯,单车后座夹着复习资料。

苏伊喜欢那样的时候,初夏的风迎面扑来,空气里打着漩涡,有旺盛植物的气息。

苏伊无数次地对我说——倘若……倘若,后座可以载着她的话……

我一边瞪着踏脚,一边拉长了声音说:为什么只是倘若呢——

苏伊望着在初夏的风里边摇摆的树冠,脸上浮起隐约而神秘的笑意。

昏黄的灯光交叠成一个浑浊的光幕,苏伊的笑容宛若星辰在里边闪烁,那一瞬间,我居然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了。

以至于后来我们被迫被安在一群丘陵里,整天走高高低低的路往返于学校的各个地点的时候,每当我想起那个笑容,我就会想起我的高中年代,那无数个晚自习结束后的晚上,我们的单车,单车拐弯清脆的铃声,没有任何颠簸的平原上的马路。

我就是这样地,用苏伊记住了我的高中,我亲爱的平原。

站在丘陵的低洼处,我努力地往上跳,跳得很高,昂着头。

苏伊问:你在干嘛啊?

我说:我想跳起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苏伊小声说了一句:你脑残啊。 继续画他的画了。

而我依然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蹦来蹦去。

我并不是真的不知道这么做只是徒劳,可是我需要这样,来让被沉沉压了很久的心往上搏动一两回。

我想念我的平原,不仅仅是平原那么简单。我想象过:如果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该有多好,心里藏着山丘,山尖难道不会戳着胸腔疼么?
 
我喜欢这样安静的时候,在苏伊身旁肆无忌惮,每个和他打闹的午后阳光里,都流转着草籽茶的清香。

他画画,我胡闹。

他画从天台上看到的起伏丘陵,眯着眼睛,左手微微地挡住强烈的阳光,画笔斜斜掠过画纸,哗哗地响。

我们坐在一起,话题不由偏向曾经生活的平原。我们聊那一小片平原上发生过的事情,那些曾经遇见的人。

是否还记得,什么时候,在9号教学楼,天桥上纷飞的柳絮。天桥栏杆上堆积的白雪。

以及每天从看台后边沉沉坠入地平线的落日。

曾经忽略的所有细节,在这个午后,突然全部复活了。过去了的哪怕已经干瘪了没有生命力了的东西,都宛若忽然充溢了水分一般复活了,又活生生地站在了眼前,不,甚至比活物更美。

苏伊说:学校拐角的十元店。

我说:是呀。毕业典礼结束的那天黄昏。

你去买了好多镜子。

是很复古的那种,我偷偷换了更好看的盒子。

苏伊笑,扬起脸来:谁知道,盒子的盖子太大了。

是啊,都框在下面盒子上方了。

我们都笑了。

我说:我只是觉得那天光线太昏暗了。走进那家店,发现镜子让整间屋子比外面亮好多。我觉得,我需要好多这样的镜子。

那天,苏伊也挑了一副镜子梳子,复古的铜制品,长长的柄上镶着彩色水钻,让古典的沉郁中透出了一星华丽。

苏伊说:其实那天,想把它当做毕业礼物送给她的。

我问:后来呢?

苏伊摇摇头:想了很久,还是没送。

那天黄昏,我们往回骑的时候,车篓里堆着好多好多的镜子,夕阳的最后一点余烬,穿过未盖紧的盒子,反射在我握紧车把的手上。

我和苏伊骑着车在路上,法桐遮蔽了整条路,法桐上结着的球形果子,在风里轻轻飞舞。苏伊仰脸的时候,刘海随着风有点散,盖住了眼睛。

我们各自怀揣着心事,骑着车,整条路上没有说过一句话。

大概是忧郁的影子在风里飘来散去的缘故吧。

操场·山丘上的蝴蝶树

高中的记忆当中,苏伊一直不太喜欢参加活动。偶尔打一会篮球,偶尔给校刊画几幅插图,但是那一次的趣味运动会,他参加了。

我觉得他是因为她。

那天下午,在学校的操场上,苏伊抱着头在原地转了十圈,然后跑出去,一直跑到终点,把一盆面粉里的兵乓球吹了出去。他呼出的气太猛了,盆里的面粉迅速跑到空气中,飞了他一脸,他的额前,他的发梢上,是一片白色。

整片前面都笼罩在飞腾起来的面粉中,我站在终点看着苏伊得了第一,风里散乱的面粉也粘在了我的衣服上。

那个活动的名字,我还记得。是“晕头转向”。

我后来问苏伊,你怎么会参加那样幼稚的游戏?

他说:这个游戏是她的提案。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原因。

那天放学后,我们推着单车走过黄昏弥漫的操场,塑胶跑道上还腾着面粉的颗粒,与昏昏暗暗的暮色交叠在一起。

她看到了苏伊,她笑着说——一想到你下午的那个样子,我就会觉得非常开心。

他也笑了笑。

然后就走了。

他走后,我故意落在后面,对她说:苏伊喜欢你。

她愣了一下,说:开什么玩笑。便走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渐渐走远,最后走出了操场。我是真的相信,在那样一个弥散着暮色的时候,是应该发生些什么事情的,像所有青春的歌儿里唱的那样。抓着画笔的少年,单纯美丽的女孩……

但是我微微失望地看到,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一个人推着车穿过篮球场,心里寂静的如同运动会结束的空空的操场。仿佛那个失望的主人公是我。

苏伊曾经对我说:她是艺术品,不可靠近,只可珍藏。

苏伊还说:她只适合永远放在心底,而不适合牵在身旁。

他的这两句话,是在那片丘陵地带的一个石阶告诉我的。我们坐在那层台阶上,喝着啤酒,我听他说话,像是梦呓一般。

其实她真的就是美丽的女孩儿么?

那个年纪的女孩,是因为纯澈,才会有一种牵动心弦的魅力。

可是,那个年纪是留也留不住的。那个从黄昏中走过操场的,穿着简单运动装的女孩,包里已经开始放隔离霜、BB霜、粉底和口红了,那个女孩已经开始喜欢穿蕾丝的吊带了,她还喜欢穿颜色明丽的短裙了,穿着黑丝袜高跟鞋的她,已经不再是苏伊的那个女孩了。那个曾经的她,永恒地留在了苏伊的画笔下,和简单的水粉颜料一起被留在了岁月深处。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苏伊说,高考后,一切都仿佛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被压抑的小孩要拼命地长大,要去完成那些无数被臆想了却始终未能实践的事情,高考后的世界,是黑丝袜的世界,是超短裙的世界,是啤酒的世界,是KTV的世界,是欲望的世界……为了迎来彻底的释放,有多少人把最美好的东西,连同释放干净了。

然后,踏进大学校门,站在那里想:那高三夜夜让自己翻来覆去不能入眠的一场高考,其实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大学里的世界,是热闹的,同样也是虚空的,是不缺乏朋友的,同样又是寂寞孤独的。

多少次的,会去怀恋高中的好哥们儿,他们在哪里,去了哪些地方,又经历着什么,与自己再无联系了。

苏伊不止一次对我讲起,在那平原城市的学校里,那一片小小的操场上,发生过的事情。打过的架,取过的景深……太多太多。

我也是这样,靠着温存那些当时并不觉得温暖的东西来缓解现在格格不入的尴尬。

后来,一个秋天,苏伊带我出去玩,在小山坡上,有成片的蝴蝶树,蝴蝶树上开满了蝴蝶花。我们穿过大片红色的蝴蝶花往上走去,一些花瓣掉在我们的头上。苏伊往上走着,阳光一溜一溜地往下翻滚,这个晌午,竟让我想起那天面粉铺散的操场。

苏伊打开画夹取景,后来他寥寥画了几笔,便收了起来。

我问他:为什么不画了呢?

苏伊说:不知道,大概是连灵感都在这样枯燥的生活中消停了吧,画出来的东西一点活气也没有。

恋爱

苏伊后来恋爱了。

我不知道是和谁。他也一直避而不答。我觉得他和我越来越远了,他停止了画画,开始了打篮球和打游戏。

有时候绕过学校网吧的窗子,看到他在网吧里戴着耳机全神贯注的样子,我都觉得那是一个陌生人。他似乎开始渐渐和周围的男生没有什么两样了。

连我也搞不清楚,他怎么突然变了。

更多的时候,我独自抱着笔记本电脑去那片我们曾经去过的木质桥,木制的桥延伸到湖心。人迹罕至,木头的油漆依然露出光芒,木制桥尾端的座位上堆着厚厚的灰尘。还是那样的光景。

这个被丘陵紧紧包围的城市没有春天,夏天直接就降临了,仿佛一夜之间,大法桐干枯的枝头陡然有了颜色,山丘上开满了樱花和正在更替颜色的梅花。

我忽然想写一些关于苏伊的东西,但是我很快发现,我几乎无法用过多的情节来描述我们之间的事情,貌似我们之间只是有一些情绪,我从丘陵写起,从人们心上的丘陵写起,从我想摆脱这种几乎被包围的痛苦开始写起,写到了我钟爱的平原,和那些单纯简单得甚至有一点枯燥的年月。

有一天早晨,没有阳光,我独自在天台上站了一会儿,便抱着笔记本电脑来到那片木质桥所在的湖区。

湖上掠过的风让我的心绪更静了些。

我打开电脑里面的文件夹,听了好多的校园民谣,那个已经不知道飞往哪里去的校园民谣时代,在那个早上激起我内心的朵朵涟漪。

那个“手一挥就再见,嘴一翘就笑,脚一动就踏前”的时候去哪儿呢,我是真的好怀念那样的单车,那样的阳光,那样的匆匆,以及每天放学回家后各种饭菜的香味。

或许苏伊和我的友情就是建立在这种共同的怀念上。这种怀念让他难受,所以,他几乎不愿再看到我,连同抛弃了那支油彩斑驳的画笔。

他接受了一种我曾经所不屑的生活。

游戏、篮球、不停换女朋友。

后来,我看见苏伊环着一个女孩从远处走来,他在远处看到了我,我在这头也看到了远处的他。

他环着那个女孩折身走了。

我原本坐在那里,写一点东西,听一点音乐,但是后来我站起来,收了电脑,走出了那片地方。无论如何,我是真的感到,那个陌生的苏伊已经来过这个地方了。我决定。以后再也不要来这样的地方了。

我还是那样,对人微笑,内心寂寞难耐。

一天晚上,苏伊忽然打电话给我,他叫我去喝酒。我去了,喝了两听啤酒就醉了,走路有点摇摇晃晃的样子。苏伊握着酒杯笑着对我说——你寂寞吗?

我几乎是流着泪点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眼里亮亮的,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对我说:那就找个人,恋爱吧。

他说:我女朋友,要看我的画,你知道的,我已经很久不画了,我不肯给她看以前的画。

我点头。

他说:以前的画,除了你我,谁也别想看到。

那天晚上,我们爬上学校最高的一个山坡,在山顶上坐了一夜,冰凉的石阶倒让初夏的热浪泛起了一点凉意。

我问:苏伊,你喜欢她么?

——谁?

那个,你的女朋友?

他没说喜欢,也没有说不喜欢。

韩倩雯,青春光线签约作家。

微博:@韩倩雯Li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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