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用多少个形容词,才能描述一个少女。

 

「我已经老了。」...



「我已经老了。」她告诉我。

我已经一年半没有见她了。

法国侍应腰杆笔直地屈身,帮我们把酒水斟满。期间侍应用法语说着一些什么,长居巴黎的她自然能够和侍应对答如流,只剩下被语言孤立了的我顿觉局促。

侍应离开。她举起杯,她说:「我已经老了。」

杯子被刚好遮住了她的下半脸,留下一双微笑着的眼睛。

是可以看见轻轻的皱纹。

之所以谈及衰老,是因为她的内衣公司刚刚决定,要用「少女」这个词,作为下一季度营销的概念。

「开玩笑吗?我已经要 30 了。我都要忘记少女是什么样子的了。

你说,形容一个少女,应该用什么形容词?」

其实自从我们认识,她的年龄焦虑就没有停止过。

尽管每一次我都会反驳她。

但这个 90 年生的女生,是正在用一个怎样的心情走向近在咫尺的而立,我隔着 5 个年头,的确无法判断出更多的细节。

关于她的问题,其实我可以随意地就在她的身上找到答案。

「窃喜的。」我回答她。

「窃喜的?」她疑惑地把身体向我这边探过来。

窃喜的。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事情。

夜晚九点,我们走在街灯昏黄的东山口街头。南方深冬的寒风,让两个第一次见的陌生人在共同哆嗦间快速地打破了尴尬。

她是在工作的间隙里偷偷跑出来的。

「我只有两个钟。第一次来广州,不可能只在酒店里一直加班对不对。所以我说我实在不行了要回房间睡两个钟,就溜出来了。嘻嘻。」

她用围巾捂着自己的下半脸,真的笑出了「嘻嘻」的声音。

隔着夜晚的黑纱,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皱纹。
既然她偷偷跑出来,那我也要偷偷做一件事情。

「那不如,我给你单独开放一次展览吧。」当时,我还在东山口的一家艺术馆工作。

闭馆以后再开馆,是违反规定的。

「可以吗。好啊好啊。」

我们在沉静的夜街里一路小跑,东张西望,窃窃地溜进馆里。

开灯。一个被铅笔涂画满身的断臂维纳斯像,伫立在艺术馆的中央。

她好奇地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维纳斯的身体。「为什么要这样做啊,想表达什么?」她一边盯着这个维纳斯看,一边问我。

我当然也不知道。所以没有回答。

「我能碰一下吗?」

她当然知道其实是不能的,所以我也不用回答。

「诶嘿。」她还是碰了一下,又真的笑出了「诶嘿」的声音。

要离开时,她在门口放着的访客名单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把到访时间真实地写上了「21:37」,还在最后,画了一个「:)」。

「要是被馆长发现了,我就惨了。」我说。

「哈哈,不关我事。」她说。

然后蹦哒着,她走了出去。
「为什么是窃喜的?」饭桌对面的她,还在追问。

「不告诉你。」我知道她大概已经忘了那天晚上的自己。

其实我还有词。

「徒劳的。」

她曾经告诉我,她最喜欢的一首诗,是法国诗人普列维尔的《公园里》。

一千年一万年 / 也难以诉说尽/这瞬间的永恒/你吻了我/我吻了你/在冬日,朦胧的清晨/清晨在蒙苏利公园/公园在巴黎/巴黎是地上一座城/地球是天上一颗星

蒙苏利公园,她住在巴黎时,常常会去那里面呆上一个下午。

说完,她说:「要不要一起去逛逛?」

「好啊,有机会的。」

「不,就现在。」

「现在?怎么去?」

「Google Earth.」

这是我第一次打开 Google Earth,这个日后让我沉迷的神奇玩意。

我自然地在搜索框里搜「蒙苏利公园」。

「不。」她说,「我们慢慢走过去,你搜巴黎就好了。」

搜索巴黎。点开「街景服务」。我们看见了巴黎的样子。

沿着塞纳河,走过巴黎十三区。偶尔停留在一栋看起来不错的别墅门口,想想别墅主人在楼顶晒太阳的样子。又看见几个衣着有趣的路人,她说下次去巴黎说不定就遇到他们了。

我们终于来到蒙苏利公园。

她不说话了。

「就是这样,我每次在蒙苏利公园,就是这样不说话的。生命都感觉慢下来几秒了。」

屏幕前,像素不算高的画面里,蒙苏利公园日影斑驳,旁边是一个小湖。

她一言不发地托着下巴,看着屏幕。似乎真有一个瞬间,蒙苏利公园湖面上的日光反射在她的脸上。

映照出一种徒劳的浪漫。
「徒劳的。又怎么解释呀?」法国侍应端上一碟蜗牛,她说这个好吃,说完后就问我。

「你还要我说吗?我还有好多,都是来自你的。」

好奇的。自由的。随意的。乐观的。

但她始终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似乎对我的答案不甚满意。

半杯红酒悬在嘴前,她说:

「你知道吗,我以前也觉得,如果我活得快乐、如果我保持好奇、如果我保持乐观,年龄就只是数字。

但原来不是啊。职业生涯啊、婚姻啊、身体啊、容颜啊,这些东西……

我发现时间不是说会夺走你什么,而是,它会把很多东西倾倒在你身上,什么自由的我、好奇的我、乐观的我,就都被压在底下了。

特别是 30 岁这个年纪,就像山泥倾泻。」

红酒被一饮而尽。
见面前半年,她生了一场重病。

手术以后,她回到了她两年没有回去的家乡。曾经她用「逃离」,来形容自己的离乡。

既是「逃离」,这趟回乡就是「自首」。

该招供的事情,一个也没有落下。

巴黎上海辗转多年,依然只窝身在一套一居室的公寓里,多了一只猫;

喜欢浪漫去追逐浪子,最终照见三十却没寻得婚姻的翎毛;

日日夜夜地工作,但工资也不过比隔壁家公务员妹妹多个一两千;

最后,身体和精神一起崩塌,在父母眼里变成了「灰溜溜」地回家寻求庇护。

家乡的房子建在两片稻田之间,她和她的爸爸在屋子门外看着稻田,复盘自己 20 岁之后的人生。

「我突然觉得他们说的对了。我想回去了。我不想逃了。」

后来身体康复了一些,她又去了一趟巴黎。

蒙苏利公园里,湖面一如既往地平静。

可是她如坐针毡。

不再是生命慢了几秒,而是时间变得漫长。

「我意识到,眼前的世界,这个生活,我已经不想再停留了。我想进入新的一种生活里了。这种愿望,就是一次变老吧。我这次认真地说,我老了。和以前跟你讲的那些基于鱼尾纹而来的焦虑,不一样。」

我愣住了,眼前的她好认真。

「你太夸张了,你不过是病了一场,觉得平凡可贵而已。」

「我是病了一场,别人可能是别的事情,失业、失恋,或者什么。

你走到一个关口,生活就会向你抛来一个东西,你把这个东西掀开,里面就写着“变老”。

我不焦虑,我是接受了,我打算接下来,好好地去感受它。」
「我们出去走走吧。」除了这句话,我好像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

走在上海的旧租界里,让人隐隐想起东山口的夜晚。

可是东山口的夜晚我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这个夜晚却一言不发。

好像饭桌上那句「变老」,一下子把我们的交集也切割开来了。

她偶尔跟我说,她终于找了一个男朋友,这个男朋友不会一言不发就给她订下周去阿根廷的机票了,但会偶尔给她往家里带阿根廷饼干。

她还说,她把猫送回老家了,自己顾不上那么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着这些话,我总是在走神。

我们看见一个公园,我说进去逛逛吧。她说不要,里面蚊子好多喔。

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仿佛这个夜晚凝成黑色的粉尘,被我吸进鼻腔,哽在喉中。

而这种感觉最为极致的时刻,是她告诉我:

「你用了好多个词来形容少女,对我来说可能就只剩下一个词了。」

「什么?」

「会过去的。」
什么是衰老啊?

关于这个问题,没有人真正地说服过我。

我第一次觉得奶奶老了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头发变白,然后一寸一寸地落下来。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这背后的逻辑。

头发失色掉落,像是某程度上的提前告别。

我感觉奶奶快要和我说再见了。

既然无人能够定义衰老,或许是因为,衰老本来就是一个相对的事情——

当你开始觉得这个人要离开你了,这个人在你眼里就变老了。

这晚在上海的街头,以及有可能的未来里,我打算不再反驳她,说她一点都不老了。

倒不是被她说服了,而是,她说她想进入一种新的生活里,但我还生活在她的旧生活里。

这夜局促的沉寂,被我们收起的字句和发问,就是那一寸一寸掉落的白发,在这白发堆里,我看见我与她的新生活,依然远隔重山。

我们都知道,我们准备好和对方道别了。

对于彼此,我们都老了。
同乘的汽车送她至她家的弄堂口。

说过再见后,我打算在车后窗里,一直看她消失在弄堂尽头。

忽然司机要我重新关一次车门,我唯有照做。

再抬起头,车后窗外的世界一片漆黑,已经没有了她的身影,好似从来也没有过一样。

我稍稍有点觉得可惜。

没有办法,我叫司机继续向前。

像我是岁月的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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