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壶里的故事

 

夜壶,是年长男人方便夜尿的器具,也是男人尊贵地位的象征。...



【那些已经逝去和将要逝去的事儿】



林公公的哮喘病又犯了,我爸吃过晚饭去看他,我也跟着去。

西北风呼啦啦的,吹得厉害,脖子里像泼进了冷水,冰冷冰冷。野鸡浜村坊前有一条由东向西沿村庄而筑的泥路,窄窄的,两边长满青草。冬天下了浓霜,青草变成了枯草,浓霜结成了冰,踩出嘎嘎的声响。天漆漆黑,看不见路的尽头,只望见林公公家窗户里照出几束昏黄的光亮。

林公公家三间简易平房,东面一间儿子儿媳住,西面一间林公公和林婆婆住,剩下中间一间,烧饭、吃饭都在那,一旁还堆满了劳动工具、稻谷、杂物,搞得乱糟糟的。林婆婆正在洗碗,看我们来了,知道我们要去看林公公,赶紧搬一条长凳到房间里。

我在门口就听见了林公公喘气的声音,“嗞咝......”像我妈烧饭时拉风箱拉出来的声音。林公公睡的床,刻满了戏子人物,但那些人物的脸蛋都被削平了。听我妈说过,红卫兵说这张老式床上雕刻的戏子都是“封资修”人物,要拿出去砸了,林公公捧出了家里仅剩的5只大蕃薯,让几个红卫兵填饱了肚子。红卫兵擦擦嘴巴说,这次算了,下次别让我们看到,走了,床才算留下了。后来林公公自己动手,主动革命,拿一把切菜刀,将封资修戏子的脸蛋全毁容了,红卫兵才不再追究。

床前垫了块长长的木板,木板两头和中间装了6只矮矮的脚,村里人叫它“条板”。人上床先踩着这块条板,鞋子也脱在条板上。条板靠近林公公床前位置,放了一只有点像蜗牛形状的东西,当然比蜗大得多了。林公公躬着身子缩在被窝里,被子跟着喘气一掀一掀的。林婆婆走到林公公床头,塞了下被子,叹口气说:“嘎个身子坯,真叫呒啥弄头。”我爸宽慰:“气急病,勿要紧的。”林公公突然大喊一声:“嗯......”话没说出,气先出来,一阵急喘,将被子掀成发颤。

我不懂林公公想要“嗯”什么。我爸赶紧站起,走近了林公公:“阿叔啊,你想小便是哇?”林公公又“嗯 ”了一声。我爸立刻弯下腰,去拿那个像蜗牛形状的东西,林婆婆马上抢上去,拎起这个东西,塞进林公公被子里。林公公喘得更厉害了,“嗞咝”的声音变成了连续的“嗯嗯”哼的声音。我不知道林公公拿那个东西在被子里做什么,林婆婆在边上喊:“小心点,当心再倒翻了。”林公公又“嗯”出了一个长声,林婆婆手伸进被窝,拎出那个蜗牛样的东西,放到条板上。我闻到了一股尿臊臭的味道。



后来才知道,这个大蜗牛样的东西,村里人叫它“夜壶”。林公公的夜壶是陶瓷做的,浅棕色,面上涂了一层光亮亮的釉彩;顶部有个手拎的柄,村里人叫它“夜壶环”;一边有个稍向外伸出的口子,村里人叫它“夜壶嘴”;夜壶环下面有个小洞,是出气用的,村里人说它是夜壶的“肚脐眼”。夜壶里面是空心的,能尿进好几场尿。后来我还知道了,村里上了年纪的男人,到了冷天时,都用这个夜壶在被窝里尿尿。林公公在不到40岁时就用上了夜壶,因为那年起他得了哮喘病,每年冷天就要发作,起床尿尿太冷怕冻坏身子,于是去镇上买回了这把夜壶。

野鸡浜人家,基本上每家都有夜壶,白天晾在屋外闲杂的地方,晚上摆到了男人床头的条板上。它是年长男人方便夜尿的器具,也是男人尊贵地位的象征。

资料记载,夜壶起源于北方,后来流传到了南方。因为天气寒冷,尤其是在冬季,屋子漏着风,钻出被窝下地尿尿冻得够呛。男人到了一定岁数容易出现尿频症状,尤其夜晚更是尿多,频频起夜,很难受,于是夜壶便流行开来。夜壶就是用来接尿的器具,即尿壶,因为是在夜里使用,所以人们把尿壶取了个文雅的名字叫“夜壶”。有钱有地位人家的男人使用的夜壶是金或银做的,稍微差一点的就是铜的。普通的夜壶是瓷做的,也有用陶做的,用陶做的不上档次,也不结实,如果釉子上的不均匀的话还可能渗漏。林公公用的夜壶,就是档次最低的陶器。在过去,能进入男人被窝的一是女人,再就是夜壶。有一定年龄的男人是一家之主,就有资格在被窝里尿尿,这事儿也体现了男尊女卑的封建意识在作怪。

林婆婆和野鸡浜上大多数女人一样,每天乐意给自家男人倒夜壶,倒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似乎夜壶该由男人享用,而倒夜壶的脏活该由女人去做。

林婆婆年轻时水灵灵的,家境也比林公公家好。可她嫁给了年轻时就身体弱的林公公,原因是算命先生说了,他俩生辰八字相配。林婆婆的父母觉得,生个女儿嫁了等于将一瓢水泼出门外了,所以不太讲究林公公的家境和身体。林婆婆虽心有不从,但拗不过命运作弄,只好将就。后来生儿育女,日子也过习惯了。后来林公公得了气喘病,一到冬天就喘得满屋子嗞嗞响。再后来,林公公一到冷天就与夜壶作伴了,林婆婆多了一项倒夜壶的活。

冬天的清晨,野鸡浜河面上结上了冰,河埠头早已热闹开了。林婆婆先洗马桶,挥动一把马桶洗帚,将马桶搅得哗啦啦响,将清冽冽的冰水搅出浑浊,然后倒掉再加入清水,再搅。洗完马桶,再洗夜壶。林婆婆抓住夜壶环,舀一壶水进去,使劲摇晃,水在壶里碰出吭吭的声响;再舀一壶水进去,再摇晃。林婆婆还拿马桶洗帚伸进夜壶嘴里,像洗马桶那样搅,可是夜壶嘴太小洗帚太粗,只能在夜壶里小范围划动。林婆婆洗夜壶特别认真,她好像要将林公公的气喘病从夜壶里洗去,希望林公公不再气喘。林婆婆边洗边和隔壁河埠上的女人说话,林婆婆说:“只老头子,昨夜又倒翻夜壶了。”边上的女人哈哈笑:“格只床冲掉了哇?”林婆婆说:“床倒是冲勿掉,就是又要晒被子。”

夜里黑漆漆的,林公公摸住夜壶拎进被窝,气喘得手一抖一抖的,将尿液不小心泼床上是难免的事。林婆婆已经习惯了,像管小孩一样管着林公公,还乐呵呵着。林婆婆对人说,日子总得过呀,不乐呵,又能怎样。



男人们不仅搞特权用夜壶,还嘴巴刁,在田畈干活时,当着众多女人面说与夜壶有关的事,哪个男人被窝里倒翻夜壶了,哪个女人帮男人拿夜壶不小心碰着那个东西了,谁家女人倒夜壶将尿液泼身上了,谁谁倒夜壶时将尿液溅嘴巴里了......无奇不有,说得满田畈哈哈大笑。这是大集体干活时常有的景象,是人们在长时间辛苦劳作时调节精神的一种逗乐。也有不服的女人,跳出来与男人干嘴仗,骂调侃得起劲的男人是“夜壶嘴”,说男人是“夜壶敲脱只环”。

我后来明白了,“夜壶嘴”是一句骂人的话,意思是这人的嘴巴像夜壶一样臭。“夜壶敲脱只环”是一句形象语,夜壶的环没了,就剩下夜壶的嘴了,比喻只会耍嘴皮子。

冬至快到了,林婆婆想给林公公补补身子。听说夜壶烧猪肚是大补,林婆婆没烧过,去请教隔壁王公公。王公公家经济备件稍宽余一些,每年用夜壶烧猪肚吃,还用夜壶煮鸡蛋、烧肉吃。王公公是村上的文化人,读过私塾,识些文字,他翻过《本草纲目》,说是书本第十三篇有讲到,人中白具有清热降火,止血化瘀之功效,常用于肺痿劳热等症。林婆婆听不懂啥叫人中白,王公公就耐心解释,人中白是书里讲的名称,其实就是夜壶内壁上经尿液长期积淀而凝结成的固体物,就是俗称的“夜壶砂”。一说夜壶砂,林婆婆就明白了,老头子的夜壶里就结了很厚一层夜壶砂。

第二天一早,林婆婆去村里肉店买回一只猪肚,反复洗净,往猪肚里塞进几块冰糖,再塞进几片老姜,然后用缝衣针将猪肚破口的地方缝合。林婆婆又拿来林公公的夜壶,在清水里一遍遍地洗,直到洗到臊臭味淡了,塞入缝好的猪肚,塞满了夜壶空间的一半多。林婆婆又倒入黄酒,不加水,用纯黄酒烧。煤球炉上加了三块砖头碎块垫高,让夜壶离火苗远一些,林婆婆记着王公公的反复交待,不能用旺火烧,否则夜壶会爆裂碎掉。林婆婆不敢大意,守着煤炉,不让火苗蹜旺了。

我去林婆婆家玩时,老远闻到了一股怪怪的味道,好像是香,也好像是臭。林婆婆笑着说我:“你鼻子坏掉了,猪肚子是好东西,哪哈会臭呢。”可我还是觉得,臭比香要多一些。

烧酥了,林婆婆没法将猪肚从夜壶嘴里弄出来,她不敢用力,怕弄碎了林公公的宝贝。林婆婆又跑去请教隔壁王公公,回来用剪刀伸进夜壶嘴,一刀刀地剪,用筷子一片片夹出来,放碗里。

林婆婆拿一碗进房里,我跟去看。林公公坐着,靠在床头,背后衬了一个旧棉袄,在那里喘气。今天喘得,比那天晚上好多了。林婆婆进房门时,林公公还轻轻说了句:“烧好了?”林婆婆嗯了一声,将碗递给林公公:“快趁热吃了。”林公公接过,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话,眼里滚落两颗泪珠。

许多年后的一个冬夜,林公公死了。女儿、儿媳都在哭,林婆婆没有哭,她在收拾老头子睡的床,还有衣柜里几件破旧的衣裳。那只夜壶放在墙角,林婆婆拎起往外走,去粪缸边倒掉了尿液,又去河边清洗。这是林婆婆最后一次清洗夜壶,洗了一遍又一遍,比平时洗得还要认真。洗净,放到老地方晾着。出殡那天,林婆婆要将这只夜壶与林公公的骨灰盒同葬,被邻居们劝住了。邻居说,现在时兴用抽水马桶了,去买只纸糊的抽水马桶烧给林公公吧。林婆婆擦着泪说:“老头子用惯了夜壶,还是夜壶方便啊。”

后来,这只夜壶放在墙边好长时间,有一天一群孩子玩丢砖块游戏,砸到林公公的夜壶上,碎掉了。夜壶的内壁上露出了半公分厚的夜壶砂,凹凸不平。李时珍《本草纲目》里很洋气地称它为“人中白”。

野鸡浜进入了新时代,男人们不再用夜壶,也羞于提夜壶的事。

夜壶,便成了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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