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泛舟】故乡与命运——读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中返乡篇

 

所以阐释之前返乡对于我们国人并不陌生~...

故乡与命运——读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中返乡篇
戴泊夫
1


阐释之前
返乡对于我们国人并不陌生,无论是杜牧诗句“乡音无改,相见不识”的沧桑,还是杜甫诗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情怀都早已传唱千年而不衰。对于返乡,中国古人的阐释主要由情入理,从对故乡的思念以及人世风云变幻出发,或愁或苦,或歌咏或赞叹。而在西学背景且尤其推崇古希腊的海德格尔那里,返乡则更多由理入情。返乡首先作为一个迷人的语词,再次是一场身体与心灵的双重奔袭,最终是一个时代里所有人都在隐约完成的共同经历,或称之为命运。要想理解这样的思维,初读此书的我实在难堪,一方面在荷尔德林晦涩玄妙的诗作里四面楚歌,另一方面又在海德格尔那近乎呓语的哲学语言体系里尴尬万分了。

从《阐释.返乡》中,我们足可以嗅到一种古希腊语境下的写作。事实上,从荷马史诗《奥德修记》起,“返乡”总是颇具形而上意义地嵌入到传说、戏剧、诗歌、哲学中。从整个时代背景看,荷尔德林站在高亢的十九世纪道说诗歌《返乡——致亲人》,而海德格尔则站在更为高亢的二十世纪阐释荷尔德林的诗歌。由于时间的便宜,后者对前者进行了一种几近强力地运用,所以与其说是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不如说是海德格尔将他的哲学派遣到了荷尔德林的诗作上,由一种更为神秘的诗意的能量传达他对人类命运的关切。

诚如汉娜阿伦特所言,“海德格尔是一位秘密的思想之王”。这位极具野心与生力的帝王师在《荷尔德林诗阐释》开篇中就直截了当地说道:“本书的一系列阐释无意于成为文学史研究论文和美学论文。这些阐释乃是,出自一种思的必然性。”他开门见山,毫不遮掩地提出了他所要着手的事业,那不是一种沉溺于有限事实的某种考据和论说,而是一场将其哲学进行诗歌性嫁接的伟大事业。并且他所要进行的不是文学家所老练的惯常研究,而是哲学家要在废墟之上建构的尝试。

在返乡诗的阐释中,有两点被海德格尔预先所决定,深思熟虑后,我想只有带着这样的半迁就性的习惯去阅读和深思,才有可能明白海德格尔在说些什么,就好比我们读一本小说,必须先行接受小说主人公的姓名,否则必然影响阅读的体验。这样由作者的先定的姓名在整个阐释过程中体现为两点,这两点是:

  1. 1.     诗人的天职是返乡
  2. 2.     存在那个“朗照者”


第一点乃是出于对诗性语言加之思之必然性的一种强有力的判断,第二点则是立场性的规定。在这里,第二点的重要性甚至使其涵盖了第一点,并可以成为第一点的一种根本性解释。


2
故乡的本己之物(命运的出场)


海德格尔开始说道,“顾名思义,荷尔德林这首诗说的是返乡”。在这里,返乡就是其本来所是物理意义上的返乡,即从苍茫的阿尔卑斯山穿越博登湖而去林道的航行。1801年春天,荷尔德林从康斯坦茨旁边的图尔高镇,经由博登湖,回到了他的故乡施瓦本。海德格尔对此表示说:

“《返乡》这首诗或许就是描写一次快乐的回乡的诗歌”。

我想,这个“或许”极具深意,暗含一种想要对全诗主旨进行判别的直白,更是一种轻蔑,这种轻蔑使他不满足仅仅将“返乡”停留于返回物理意义上的故乡。即使在全诗中通篇描写故乡风貌、赞颂喜悦的情况下,海德格尔也要在古希腊语境的风中寻觅钥匙,进而展开他的阐释。最终,对全诗的阐释从该诗的最后一个词,一个突兀的“全无”开始。

“歌者的灵魂必得常常承受,这般忧心

不论他是否乐意,而他人却忧心全无。”

海德格尔从这个“全无”出发,向我们展现这样一个事实,即之前诗人返乡所赢获的全部喜悦和欢愉,那些对山水的关切,对显露亲切的亲朋的问候,以及对天使的祈祝都被这样一个突兀的“全无”置于同他人对立的忧心中。这样的忧心毫无疑问是“突兀”的,这样的突兀也迫使我们接受一种单纯是故乡欢乐之外的东西,也就是,故乡不仅如此,故乡锁闭了什么。

“它们锁闭着它们最本己的东西。”而故乡锁闭的那隐匿之物,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故乡,返乡者到达之后,却尚未抵达故乡,到来者也只是寻求者而已,到来者也仅仅是与故乡“照面”。

一句强有力的断语继而出现。“故乡最本己的东西已然是一种天命的遣送的命运(das Geschick einer Schickung),或者像我们时下所说的,就是历史。”在德文中,“历史”(Geschichte)与“命运”(Geschick)有词根上的联系。海德格尔理解“历史”就是存在发生和运作意义上的“命运”,是“命运”的“遣送、发送”。借用语言学的考究(虽然海氏的语言学癖好常常为他人诟病),故乡那被锁闭的本己之物被一语道出,故乡就是命运。

实际上,这个“是”虽然显得比诗人的“全无”更为突兀,但其中暗含了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思想,也就是他整个要进行这个阐释的目的。

然而故乡如何是命运呢?这要从海德格尔对“诗人”这一古老而神秘的职业的论述说起。


3
诗人对喜悦的截获(命运的派遣)
“喜悦乃是诗人的诗意创作物。喜悦出于欢乐而被调校入欢乐之中。”

海德格尔首先从全诗开头的云说起。解释道,诗意创作物并不是通过云而形成,也并不来自于云。诗意创作物通过对云的攫住而成为云逗留着去迎接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乃是云超越自己而达到的不再是它本身的东西。云通过对明朗者的朗照去接受进入澄明(Lichtung),继而向诗人展现那出于朗照的喜悦。诗人截获了这一喜悦,并声明要将它带给故乡的亲人——这就是全诗真正意义上而非物理意义上的缘由。在这里,故乡作为模糊的形态出现在诗人的脚步将要到达的地方,朗照者于是派遣故乡以命运,首先从云开始便赠送诗人返乡的喜悦,最终使故乡融入命运本身。整个过程,就是将“故乡”从物理意义上升到形而上学的高度的过程,而诗人在其中扮演着这样一个过程,他领受,他命名,他创作,由于语言对于朗照者来说只是多余,因此他只能以一种不言之言去向故乡的亲人们言说,向他们送去一场场欢悦的仪式。

诗人带着这样的喜悦接受着朗照者于返乡路上的颇多恩赐,在一切进入澄明后的诗意创作物的逗留间攫住它们。诗人也欣然接受家园天使与年岁天使的问候。分别作为大地与光明的家园天使与年岁天使,保持着万物和人类的本性,将明朗者之所使故乡成为故乡的东西留存在明朗者之澄澈中,依旧通过喜悦与诗人照面。诗人对故乡的切近于是更近了一步。

这一切是如何可能的呢?海德格尔论述了朗照者对诗人之切近的召唤。朗照者即神圣者,“它是三合一,既是明澈(claritas),又是高超(serenitas),又是欢悦(hilaritas);一切纯净之物都沉浸于明澈之光华中,一切高空之物都矗立于高超之威严中,一切自由之物都回荡于欢悦之运作中。明朗者把这一切维持在秋毫无犯和完好无损之中,并且拥有这一切。明朗者源始地救治。”在这里,明朗者已经被言说得足够清楚了,对于诗人而言,他是一切神圣者和至高者,是极致而纯粹的朗照。他对一切实在之物产生派遣,于是故乡得以成为命运,诗人得以截获喜悦。而对于朗照者而言,无疑必须抉择出派遣命运的对象,唯有故乡方能担此重任。因为朗照者之于诗人正如故乡之于人类。朗照者赠予诗人的喜悦和幸福如同故乡赠予人类的恒久与安稳。

于是,诗人必要走向那朗照者,对朗照者所赐予的喜悦出于看护而产生一种忧心。人类必要返回故乡,对故乡产生种种世俗的情愫也是出于一种朗照者的派遣。潜在的命运通过诗人对朗照者的照面与切近被安然地派遣出来,因此,尽管因在阿尔卑斯山下逗留而接近的极乐被诗人的返乡完全舍弃,在那将诗人运走的航船的船翼下依旧出现了开放的喜悦。因为阿尔卑斯山上的极乐只是朗照者派遣命运的表征,真正的本源,真正的朗照者是在故乡而不是别的地方开放全然的喜悦。

“那远离阿尔卑斯山的施瓦本故乡恰恰就是切近本源的地方。”[1]

因此,返乡就是返回到本源的近旁。

而那个本源是什么?故乡最古老的、最本己的依然隐而不显、但原初地已经最有准备的本质是什么?海德格尔早在之前就说过,故乡即命运,“或者像我们时下所说的,是历史。”

[1]第22页,22-23


4
德国人历史性本质的将来(命运的召唤)
海德格尔进一步说道,“对本源的切近乃是一种神秘。”[1]因返乡意味着亲熟于那种与本源的切近,必须有一个首先返乡者来道说这种神秘。这种神秘不是别的,正是德国之魂。诗人将故乡命名为“苏维恩”这样一个古老的名称,德意志历史,“德国之魂”于是在其中隐匿地彰显。命运派遣诗人返乡,诗人返回到本源的近旁继而接受命运的召唤。一种出于对神秘切近的喜悦于是转变为对喜悦进行守护的忧心。诗人并不是为自身的喜悦而守护,命运要求他将朗照者赐予的喜悦连同他的召唤一并带给故乡的亲人。忧心于是进入喜悦之中。然而诗人面对这种忧心又是如何歌唱喜悦的?为了解释这一点,或者,从这个事实出发,海德格尔赋予诗人以神圣的天职。

“诗人的天职是返乡,唯通过返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

对此天职海德格尔也作出解释,依旧归结到“祝福的使者的切近”即家园天使与岁月天使的切近,最后是朗照者的派遣——“祝福的使者带来依然隐匿的发现物的祝福。喜悦地为祝福的使者的临近准备好适宜的切近,这一点规定着诗人还乡的天职。”

除此之外,为什么只有诗人才能担任其返乡的天职呢?如果朗照者仅仅是为了派遣命运,为什么不选择诗人之外的其他呢?秘而不宣的海德格尔哲学于是又潜在地登场了,诸神死亡的年代,“神之缺失”是“神圣的名字”付诸阙如的原因。因诗人是命名者,诗意地命名便意味着让高空之物本身在词语中显现出来,而不仅是道出它的居所。朗照者对于命名者的命名决不满足于只是得到一个名字而已,朗照者要求在命名中彰显自身,于是唯有能进行诗意命名的诗人能担此重任。在诗人的命名中,本是一首无字的歌的铮铮弦乐于是被歌者道说,诗人的歌唱于是也就成为出于忧心忡忡的踌躇和被看护着的喜悦的双重歌唱。由于朗照者的派遣,诗人便几乎是出于偶然的锻造了诗歌语言的魅力。这股魅力吸引着诗人自身也吸引着故乡亲人的聆听,朗照者于是向众生开放它的隐匿。

那有着被看护的需要的喜悦,诗人要带给谁呢?这在诗歌的标题《返乡——致亲人》中已表露无疑。海德格尔在此做出诘问,诗人为何要对历来生息于故乡的乡亲们说返乡?并且假如那些成为诗人的亲人的人们聆听到了朗照者赠予的喜悦,那么为什么诗人又以一个突兀的“全无”将他们排斥在诗歌的忧心之外?海德格尔说,这个“全无”确实是对他人忧心的免除,但并没有免除他人聆听沉思和歌唱时的忧心,出于对朗照者喜悦看护的忧心确实持存,但是这个“全无”意味着一种传递,一种延展,一种从诗人向他人,他人向他人的告知和传播,这个“全无”乃是一种召唤,让人们聆听并首先知道故乡的本质。诗人所接受的朗照者派遣的命运于是真正意义上成为德国人的命运。在聆听者中会有深思熟虑者,与诗人一道切近朗照者的神秘。基于这种统一的对同一者的倾心,他们成为诗人的亲人。如此,即使隐匿的发现物依然隐匿,被派遣的命运已然完成朗照者首先对诗人继而对众人的召唤,德国人的历史性本质的将来也随之在众人的聆听和相告中走来。

诗人需要他人,因为被道出的语词必须处于保护中,“因此,诗人求助于他人,他人的追忆有助于对诗意词语的领悟,以便在这种领悟中每个人都按照对自己适宜的方式实现返乡。”诗人并不要求人人都具有那原初的忧心,朗照者也没有要求人们走上某一条康庄大道,海德格尔在此只是指引了一个方向,指引人们上路,指引人们去在途中
5
读后感
对全诗的阐释至此完结,在命运从出场到派遣,到召唤一种历史性本质的将来的过程中,诗人都扮演了一个领受、承接与转让的重要角色。我们应当看到,荷尔德林的诗歌《返乡——致亲人》所要言说的东西本身只是一把藏在风里的钥匙,出于一种看护的需要而藏在诗性语言里,海德格尔的阐释才是手握这把钥匙的真正主人。通过这篇繁琐而不失耐心、极具野心和生力的阐释,海德格尔最终指向的,是他所处的当代德国人与德国历史,世界与世界历史的命运,那个早在源初时人类就埋下的重返家园的夙愿。

撇开晦涩的语言不说,对海德格尔哲学内容本身的阅读也是极其困难的,但通过细致地阅读和审慎地思考,实在也令我管窥海氏哲学的庞大、精简与生力,心中为之一撼。这篇《阐释.返乡》虽短,但却涵盖了海德格尔的诗学、语言学、形而上学、历史哲学等等。而这篇读书报告也不过是在原来阐释的基础上进一步理解海德格尔的阐释,如有疏漏,或因学识不周,或应资料不翔,有些研究没有着手去做夜颇为遗憾,比如关于“全无”的德语原词,是有必要做一番语言学考据的。但这一阅读体验着实为我打开了一扇19世纪德语世界哲学的大门,希望能在其中收获学习的充实、阅读的愉悦和研究的幸福。
参考书目:海德格尔文集,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德)海德格尔(Heidegger,M.)著;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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