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把他葬在笔架山

 

我没有穿过人墙站在曾经的偶像身边,只是一言不发,像个孬种一样走掉。...





年前回家,吃过饭,我妈洗碗的时候问,你记得老皮吗?他过两天就出殡了,你要是有空,也去吧。

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听说在工地视察,被挖土机碾了,从肚子那儿碾过去,没法抢救,痛的呼天抢地,第二天凌晨去了。

你还是去一趟吧,他带过你。

我没说什么,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呆地坐着,耳朵里都是嗡嗡的声音,似乎有光在脑子里炸开。窗外是拆掉又重建的楼,挡住曾经还能看见的一小片天空。没有鸟也没有树,记忆里的风景与人似乎在每一次的回家中一点一点地消失。翻出放旧物的藤木箱子,记得那里留了一本老皮哥哥送我的他们学校的文学社的杂志,上面有他写的一首诗。我找了很久,那本杂志原来就在箱子底下,可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老皮哥哥大我四岁,在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去了镇上打工,她就把我丢给隔壁的老皮。那时候天刚蒙蒙亮,老皮就在我家门口等着。我妈在里屋喊,老皮,进来吧。老皮说,姨,我在门口等着就好了。我妈装了中午的饭,连着我交给老皮,说,别跑太远玩啊。老皮哥哥点点头,抱着还在睡的我回到他的家里。

老皮哥哥不太聪明,但热爱文学。上初中之后开始写诗,我妈妈听说了,就借他的作文本给我看。我记得他在最后一页写了几行字,当时我觉得很好,就把它们抄在语文书上。有一次家里卖废纸,很偶然地翻了出来,我就顺手把它记在手机里,后来我手机丢了,那几句我几乎会背的诗就真的丢了。



童年中的老皮哥哥给我的回忆大多美好。他会写诗之后开始发育,不爱卫生,肚皮上生了一块巨大的牛皮癣。在我的印象中,老皮哥哥在指导我们打弹珠和玩纸片的时候,总是会掏出一个红色的小药罐,从里面抠出一些白色的东西,往肚皮上搓。他搓的时候脸上总会露出享受的表情,所以我从小就很希望也能长出一块像他一样的牛皮癣。

发育之后的老皮哥哥越长越不好看,他有一张大脸,五官却以鼻子为中心集合,但他从小节俭,所以脸上空出来的地方也没有浪费,全部长上了麻点。那时我觉得老皮哥哥如果五官扩散一点,性格招摇一点,肯定能招不少姑娘喜欢。

但老皮哥哥还是那个样子,却早早交了女朋友。据说是笔友,额头有一颗大痣,带着眼镜,从北京来,跨过大半个中国去找他。当时全村震惊,一个乡下的大脸男孩居然睡了来自首都的姑娘,这是什么力量啊。老皮哥哥很低调,在人们问他和首都姑娘睡觉的时候是不是要先敬礼再唱国歌的时候,老皮就笑着说,没有没有,普通朋友,来我们这玩几天。但他的小谎言没过多久就被镇上卫生所的销售员打破,王阿姨说,有一次老皮在清晨时守候在卫生所门口,一开门就第一个闯进去,买了一盒大号避孕套。后来村里人见了老皮哥哥就说,快看快看,大号来了。



那个姑娘走了之后,老皮哥哥消沉了一段时间,但他却总是微笑对人。老皮哥哥写得一手好字,上级有指示的时候,村里的干部总要找他去村委会那面长墙上写字。有时候七八个字老皮哥哥就能写上三四天。我无聊的时候会去看,他先是在墙上画出等分的大格子,再拿着一本字帖,对着用铅笔勾勒出轮廓,然后用大红的油漆刷出字样。老皮哥哥写完那些字转过头来问我,还行吧。我就点头,那时他就一个金光闪闪的艺术家。

老皮哥哥语文不错,但其它的科目都差得离谱。我读初三的时候老皮哥哥读高三,我读高三的时候老皮他还在读高三。每年放成绩之后,总有人问,老皮,考得怎么样。老皮哥哥摇摇头,说,发挥不好。后来人们就直接问,老皮,发挥不好吧,接着就是一阵哄笑。老皮哥哥依旧是笑,只是加快步子从那群人前面穿过去。

不知道哪里开了窍,同年我居然考了一个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分数,家里为我摆了几桌酒,快开席的时候我看老皮哥哥还没来,正打算去叫。我妈拉住我说,算了,他今年又没考上,你别打击他了。我走的时候老皮哥哥也没有来送我,我选的是新闻专业,据说毕业了有可能出来做记者,那是老皮哥哥的梦想。



上大学之后我就很少联系老皮哥哥,我怕刺痛他。他也从来不问我大学的生活,就像所有儿时的伙伴一样,我们的交集正逐渐变小。

有一次我给我妈妈打电话,她说老皮哥哥去了隔壁镇的一个造纸厂打工,因为工作失误被机器切掉了四根手指。那天晚上我很想给老皮哥哥打个电话,但不知道能说什么。有时候我会在网上写一些大学的事,老皮哥哥每一篇都看,却从来不会留言。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我在街上买东西,看到一群人围在菜市场的入口。老皮哥哥在中间,才没多久他就变了一个样,脸是风吹日晒后的铜红色,穿着不合年龄的旧军袄,瘦了许多,头发乱成一团,断了手指的手掌光秃秃地举过头顶,虎口的地方夹着一个绿皮的小本。他喊着,这是残疾证啊,国家都给优惠的!对面是一个高过他一个头的男人。有人开始劝,我也想进去拉一把,但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挡在面前,我没有穿过人墙站在曾经的偶像身边,只是一言不发,像个孬种一样走掉。



那次离家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老皮,后来听说春节后没过多久他就去了上海打工。这之后我恋爱毕业实习工作结婚,和所有的儿时伴侣天各一方。最近的一次见到老皮哥哥大约是去年的四五月,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天下着雨,我记得天气开始热了。我要采访一个能源公司的老总,时间约在下午三点。我两点半到他的公司,坐着等的时候,那个老总和老皮就从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我一眼认出他来,他脸上掠过惊诧,但很快平静下来。

你怎么在这?

我来采访郑总。

你真当记者了?老皮哥哥说,我现在急,你拿着我的名片,有空一起出来吃个饭。说完这些,他转头和那个郑总说了一些什么,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采访结束之后我拿着手机看着名片,但最终还是没有播出那个号码。我想,或者我们已经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了。在回家的路上,他的电话来了:你今晚有空吧,我在帝豪大酒店,你也来吧。我想说些什么,老皮哥哥又说,我现在有点忙,你记得来,我们好好聊聊。

后来我去吃了一碗牛肉面,辣得满头是汗。我以为在这个离家数千公里的城市,遇见老皮哥哥一定有许多话可以说,我应该为他高兴,但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也可能我沮丧的是那个把诗写在作文本最后一页,在长墙上写完字后回头问我还行吧的那个少年,终究已经不见了。

到帝豪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我到了老皮哥哥定的包厢,里面灯光昏暗,人们扎着堆,高声交谈或者窃窃私语,我就一个人突兀地坐着那里,像一只站在戏台上不会表演的猴子。没过多久老皮哥哥就来了,他跟在场所有的人打着招呼,和他们握手拍肩膀大声谈笑,就好像一个人生赢家。又进来一大群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老皮哥哥喊了一声,妹妹们,今晚要陪好啊。接着从夹克的内兜里掏出一沓钱,用带着手套的那只残废的手夹着,挨个塞到那些姑娘晾在昏暗灯光下的乳沟里。她们对着老皮哥哥弯腰,用各种声线说谢谢老板。老皮哥哥和他们打完招呼之后,坐在我的身边说,你真的成了记者啊。



我刚要说点什么,又进来几个男人。老皮哥哥说,你等会,我先过去打个招呼。

我就这样等两个小时。期间有人进进出出,有人搂着女孩唱歌,有人抽烟让整个包厢雾气缭绕。头顶挂着的圆形的灯散着色彩斑斓的光,和外面整座城市的霓虹彼此辉映。老皮哥哥和许多人碰杯,他把那只残了的手插在口袋里,就像一个绅士。老婆已经催了两次,我走的时候和老皮哥哥告别,他显然喝得有点多,脸红得几乎看不到麻子。他说,我再约你。

我说,好,再约。

老皮哥哥葬礼这天天罕见地放晴了,居然可以看见像儿时那样蓝色的天空。送花圈的很多,但是来的人却很少,有人提着篮子来分贴着白纸的布。我拿了一条紫色的,那是代表往生者的亲人。老皮哥哥的棺木从里面抬出来的时候,我忽然想起那天在包厢里,他说,今年过年我也会回家,没想到竟然是以这种方式。这个吹吹打打的队伍穿过那面写着标语的老墙,穿过以前拆掉又重建的小学,穿过那条我们走了无数次的老路,穿过儿时玩耍的土场和石桥,就像穿过老皮短暂又坎坷的一生。下葬的地方正对着一条河,记得小时候老皮哥哥也带我来过这里玩,那时候他说,对面的那座山叫做笔架山,谁要是把墓葬在这里,家里以后会出状元。

要到下葬的时间了,有人送来一朵白菊花,人群排成队伍,朝缓缓下坠的棺木撒一把土,丢一朵花。我前面的一个中年女人发出低低的哭声,她擦脸的时候,我看见她额头上一颗大大的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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