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春之花信·草木有本心

【专栏】写给春天的花信·兰花写给春天的花信·兰...

【专栏】写给春天的花信·兰花

写给春天的花信·兰                        

 草木有本心

文/月如水

一

初次看见春兰的模样，源于童年集市上古朴的年画。

那是小镇腊月最盛大的集会，年货集市。

熙熙攘攘的集市，从街东一直到街西，仿佛是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流。

在她年幼的心中，没有边际。

此时，谷物早已归仓，小麦在田野酣睡等待春风的到来。于农人而言，最为隆重的时刻就要到来。

春耕夏种，秋收冬藏，一年之中，只有“过年”的日子，方可歇息休整。

她和所有的大人孩子一样，盼望着过年，喜欢过年。

那时的春节是一个多么庄重又充满仪式感的节日啊。

她一个人慢慢走在腊月的街市上，书店不知为何上了大锁，说好的《故事会》还有《啃春泥》，也许要等到年后吧。

路两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年货。

长的粉条，一捆捆码在稻草上，紧挨着一摞摞圆圆的粉皮。一竹篮鸡蛋，一竹篮青皮鸭蛋，神气的大公鸡好像都老实了许多。黄梨，哦，这个姥爷是最喜欢吃的。金黄的烟叶，买烟叶的老大爷穿着褪色的蓝劳动布外套，腰里系棉线腰带，笑起来的时候和姥爷一样慈爱。

油条腾起的油烟味道混合着大饼的面香，带着来一种沉稳的妥贴，她并不饿，可是她愿意大口地呼吸一口这年集上才有的厚实喜庆的味道。

油炸果子，蒸糕，红薯糖，麦芽糖，米花团……各种吃食应有尽有。

上街前，父亲说，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去吧，吃的玩的都可以。

除了书，这满目的琳琅，这满街的丰足繁华，却不知还喜欢什么，还需要什么。

她惦记着书，又惦记父亲写的对联可有人帮妥帖地安放，不由加快了脚步。

供销社南墙的东面挂着一幅幅年画。

哦，年画。

写到这儿，那一幅幅旧时光中暗淡的画影，在这个初春的夜晚温存真切地浮现眼前。

她看见童年的自己，那个沉静少言的女童停下了脚步，看着年画，吉祥的年画，这就是送给“年”，送给春节最好的礼物啊。

她抱着年画也抱着满怀的欢喜回到家中。

父亲看了年画大为赞赏，放下手中的对联，在一旁的红纸上郑重写出画中花卉的名字：

春兰，夏荷，秋桂，腊梅。

这是四幅一组的屏风画。春兰，夏荷，秋桂，腊梅分别盛在高大的花瓶之中，瓶身绘有古雅吉祥的图案，画纸厚实细密。很多年后她得以主编一本微小的杂志，因为并无配有专职的美编，她只有勉强为之。她时常回想起那幅画的质地：是72克的铜版纸吧，织纹亚光，不，应是还好。

那样的质地手工。一笔一笔地精工临摹，白描绘画，调色涂彩，做好画模，一张张细致印出，晾干。

呵，这属于农耕时代的手工作坊，这苛求完美的作业品质，现已如空谷幽兰一样难以寻觅。

那时，看到这一组画，年幼的心已懂得珍惜。

她的故乡，有一面浩瀚清澈的大湖，家门前流水淙淙，种植荷花的池塘随处可见。想来，她喜欢的是年画的夏季图。田田莲叶，亭亭荷花，浅粉盛开，硕大饱满；深粉含苞，娇羞待放。瓶身一群摇曳碧叶中的红色鲤鱼，活泼憨厚，是天真的稚子神态。

她第一次得以见到兰，虽然只是在画中，处于对所有植物天然的亲近，她顷刻间喜欢上“兰”的名字。她在四季的乡野中长大，也许她曾见过春兰，也许没有。此时，她觉得这一簇细长碧绿的叶子，开在玉白色绘有玫红云纹的高瓶中，淡然清新，充满了春天的力量和美。

她沉浸在年画带来的美的遐想。她想象春风中，这一株兰草摇曳风中，会开花吗，会开什么花？

她似乎还隐隐地记得，父亲写了四首和年画相关的诗句，她可有认真读过，可有把它收藏还是贴在墙上，时间遥远，她已无从得知。

二

而一年一年的春风中，她终于得知兰的花开，清香无法用言语描述形容。

一年一年的足迹中，她也得以明白，兰又何曾只是一株植物，一株春天的草。香草美人，亦远亦清，兰是高洁的象征。幽兰为佩，兰是君子之风，是自持珍重的品质。

一页一页的古书中，诗人在书写着兰也书写着各自的心情。

屈原在瑰丽的楚辞中多处描写到兰，这位历史第一个浪漫主义大诗人，他热烈地爱着兰草，倾慕兰的美好品质，也自诩为兰。

她欣赏屈子瑰丽浪漫的诗境，却难以谈上喜欢，一切过于激进的事物，包括以诗词的形式出现，她只有远远地欣赏。

也许屈原内心是为空谷幽兰一样明净。可是他的一生更像是一朵昙花，一棵流星，热烈绚烂，在瞬间读到盛大华美也读到悲凉。

她喜欢孔丘的《猗兰操》。

吟哦之时，仿佛看到一位清朗的老人弹琴歌之。他也许在春天的泗水河边，也许在秋林月色之夜，甚至风雪街头，时空地点无从重要，自始至终是歌中所传达的自重，清芳淡远：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孔子心怀仁爱，向往天下大同，却生不逢时。他带着弟子，找寻理想家园，一生流离，不改初衷。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呼？”

《猗兰操》悠远的歌声中，她看到老人淡然平静的微笑。

如同山谷中的兰花，扬扬其香，无人发现，无人喝彩，自开自落，无需依靠自己的天分去得到一些奖赏。于兰而言，又有何损失？

晋有陶潜先生，他喜桃李落英缤纷，爱东篱种菊，也爱在前庭植兰，他的幽兰从遥远山谷来到烟火人间：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

朗朗碧叶，清风洒然。只有陶潜指导，这谦谦君子之风要走过多少的漫漫长夜，走过北风凛冽的寒冬修炼而成。

兰之高洁，多少人为之向往，大唐的张九龄也在《感遇十二首》中首篇写出对兰的倾慕之心：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草木有本心，只因这一句话，她深爱上这首质朴的的诗歌，这诗中的春兰。

与她而言，他只是一个拥有美好品格的诗人。

他的兰，还有她的兰，都是生长在遥遥的山林之中。

空谷幽兰，何其清雅，又何其珍贵难觅。

她不曾得知是否可以找寻到兰的踪迹。可是每一年，她依旧愿意，不辞辛苦不畏路远迢迢，满怀爱慕之心，前去找寻。

是的，她在九龄的兰之感遇中读到春兰初心，读到这最初也最远的情怀。这是诗词感发的力量，这亦是草木传递的美好情感。

青碧柔韧的长叶，春之葳蕤生长；甜蜜馥郁的桂华，映衬皎皎秋月……我只是顺应自己的本心，我只是听从节令的呼唤，花落花开，见或不见，都是明洁的春天兰草，都是清澈的秋月桂子。

“草木有本心”，多么美好的句子，多么值得珍藏的心情。

这是他的诗，淳朴真实，浑然天成。杜甫说“诗罢地有余，篇终语清省”。

这亦是他的样子，“不以无人而不芳”，清朗纯善，温雅敦厚。

她终于得知，童年时初见的兰草已然走过了千山万水，走过春秋，走过东晋，走过大唐……才走到一张古朴的年画里。

幼时的年画，年少时的诗，那么多的兰之诗句了然于心，而兰依然是遥远山谷的可遇不可求的香草。

三

那一日，十年前的冬日黄昏，她牵着孩子小小的手送他们走出校门，夕阳脉脉的余晖中，一张张可爱的笑脸大声和她说着：再见，老师再见。

她在一个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中，幸福地看到路边的兰。

“你若是把她们放在阳台，春节的时候会开花，”买花人诚恳地告诉她。

哦，春节，腊月，过年。

年就要到了啊，不知为何，她想起那个记忆中热闹繁华的集市，想起小镇喜庆平和的气息，心中怅然。

呵，还好，她终于见到画中诗中的“兰”。

她把兰换到一个高大的陶瓶之中，修剪去枯黄叶片，清水洗净，放在阳光充足的南窗台桌上。每日早起相看片刻，盼其花开。

腊月过了，春节到了，立春走来了。她的兰草在修长的丛丛绿叶之中抽出紫色花茎，小小桃花心一样的花苞对称而生，薄薄地贴在枝茎，也是暗紫色。

这是一株墨兰，又称报岁兰，她喜欢这个名字，据说九龄诗歌中的兰就是墨兰。

以前，她曾读到一本王氏兰谱，好像是清人编绘的吧。她记不清了，甚至记不清书中洋洋洒洒罗列了多少种兰的品种。惠兰，大叶蕙兰，小叶惠兰，建兰，蝴蝶兰……

也许，在她心里，兰一直都是她年画中唐诗中的样子。

是的，就是这眼前的一株墨兰，在初春时节报岁的兰。

兰亦在她一日日的企盼中终于开花。

小巧蛱蝶一样的花朵，蝶翼暖黄，逐渐加入了紫红色，直至花兜部分变成了深紫色。她第一次见到暖黄和紫红相配渐变的颜色，心中暗暗赞叹自然造物的神奇。

一只只小蝶，安静地栖息在深绿色的兰叶间。在她晨起做饭的时候，在她深夜抱着日记写班级故事的时候，在出神的那个片刻，忽然就飘来了兰的清香。

那清香若有如无，清雅芬芳，不粘连，纯粹而洁净，仿佛是雨后春日的晴空，又仿佛是秋夜清澈的星光。

她终于明白为何父亲看到年画时的欢喜和赞赏，为何在无尽的岁月中，总有人为兰痴迷，为兰写出无尽的诗篇。

当兰的清香袭来，这纯洁的庄重的清香里，让我们做个洁净的好人吧。

转眼，这株墨兰在她家中已有八年来。兰依旧还在来时的南窗下，看着她的平常生活，烟火人生，照顾孩子，工作持家。

每一年，从不忘捧出一缕清香，和他们一同迎接报岁的歌声。

年至秋季，她忽然念起，为她的墨兰分盆。家中并无一寸土地，她把兰花盆小心翼翼地搬下楼，带到母亲家中，又把兰叶连同泥土倒在一个柳编篮中，准备分盆。

后来，她匆匆接了一个电话，匆匆去了哪里？单位，学校，印刷厂……她好像能去的地方，或是说可以去的地方也并不是很多。

只是才多久的事情，她全然忘记了，她竟然忘记了那一株带着松散泥土的墨兰，随意地放在一个篮子中，还在等待她的分盆。

待再想起兰花的时候，已是来年的春天，那一刻所有的自责追悔都无法说出对兰的愧疚。

你还好吗？还好吗？她的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无法原谅自己，这些年来，她总是自以为是的做着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她忽然明白，这一株兰草的生长，此时才是春来最重要的事情。

她一路飞奔来到母亲家的楼上。阳台外的墙边，春日午后暖暖的阳光中，呵，我的墨兰还好，还在开着花。

第一次，她发现，原来柔韧的兰叶硬朗如剑。身在远山空谷和平常院落又有何不同，兰记得，始终记得她是一株兰，她要在春天开出清雅芬芳的花。

一冬寒冷的日子，她都在默默地积蓄力量，默默地汲取风霜雨露，努力地向着有光的方向生长，初衷不改，等待这一刻春日暖阳中又一次相逢。

春日的阳光中，含着泪，她与她的兰相看微笑，在心底再一次地郑重写出九龄的句子，告诉她，她从未忘记：

草木有本心。



（图片来源：网络）

    关注 乡村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