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  移民之城

 

去...





多年以后,当我回到那片土地,准会想起十几年前,父辈们在那盖起第一栋宅子的情景。


漂泊的起点



我出生在江西北部,一个与香港的“九龙”同名的村庄。那个地方山好水好,即使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那里的人们也能通过大面积种植萝卜过活。在一个仲夏之夜,我被一个赤脚医生带来世间。

一个月后,我被带去镇上,在那个红砖堆砌的旧房子,度过了我天真无邪的学前生涯。上学之后,我们家在县城盖了一栋大宅子,于是我和家人搬去了新建的县城。房子位于县城东北部,是方圆几公里第一栋民宅。那个时候,从我们家放眼四顾,视野内只有一栋房子和我们遥相呼应,就是公安局。我们家由我爸爸亲自设计,奶奶则担任总指挥,她站在工地上指手画脚,神气十足。全家人都参与了建设,连当时只有六岁的我也会在打好的地桩上乱蹦——我爷爷说那是在夯实地基。那所宅子承载了全家人的梦想与现实,面积之大,似乎可以容纳所有生活的艰辛。

新建的县城叫浮梁县,取自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实际上,诗中的“浮梁”指的就是新建县城周边的乡镇,目前,它们在行政区划上都属于新建县城的管辖范围。

浮梁县是一个移民之城,本地居民只限于城东河边的几个自然村。现在的居民绝大多数来自周边的乡镇,他们怀着对于生活的向往和对子女的希冀来到这里,组成了一个新的社会。江西是一个方言极多的地方,尤其浮梁地区,为三省交界之处,方言更是多不胜数。举个例子说,我父亲和我母亲所持的方言就不同,父亲所持的是泛鄱阳话,属赣系方言;而母亲则持徽派方言,在发音上与父亲的完全不同。更有甚者,在赣北很多地区,村与村之间都能衍生出不同的方言。

于是,在县城区区十几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各路方言混杂,各种乡音流传,如同巴塞罗那的流浪者大道。对第一代移民而言,乡音似乎蕴含了他们对一方水土的浓浓依恋,或者说是一种印记,让人们得以在人群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身份认同。所以,当你在浮梁随便问一个人,你是何方人士,人们多半会回答自己是哪个乡哪个镇,而不会说自己是浮梁人。那种属于浮梁县的身份认同尚未建立,即便是老一辈移民的孩子,由于受到家庭的传统观念教育,也会无意识地铭记自己父辈们的家乡。有趣的是,他们也许根本不曾在那个故乡生活过。这种根植的故乡观念是中国人的品格,正如漂泊之于犹太人。因此在这种观念下,人们对于城镇化造就的一批新居所,其故乡认同感往往要历经很多年才能建立。

自县城初建以来,随着这些年城镇化的进展,浮梁县也在快速地变化着。从前,我们家的宅子在那片黄土上是唯一的民宅,俨然如一个孤零零的巨人。后来,人们沿靠着我们家的侧墙建房,一栋又一栋,很快形成了一条街。后来,大的地产商在周围又新建了许多高层楼盘。于是新的街区形成了,新建的市场、幼儿园、活动中心、百货大楼等等纷至沓来。昔日我读书的小学,如今彻底翻修了一遍:外墙刷成了明亮的蓝色,大门也扩大到原来的两倍。记得小时候,学校操场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树荫之大可以容纳一整个班的同学玩老鹰捉小鸡,如今它连同操场都不见了,变成了红彤彤的塑胶跑道。校门口那个卖辣条和玩具的阿姨如今依然在营业,只是昔日阿姨已经悄悄成了阿婆,当年的手推车升级为电动三轮车,车上的货物换成了更加昂贵的电动玩具和包装零食。

我家宅子门前原有一块菜园,这些年,由于门前公路一再扩道,菜园也被一再压缩。当年栽下的枇杷树如今郁郁葱葱,每逢夏秋之交便硕果累累。爷爷退休之后与一众老同事编撰了《浮梁民俗》一书,力图通过尚存于第一代移民心中对于旧日浮梁的感怀,去填补新移民对于本土与本源记忆的空缺。在“乔迁新屋”一篇中,爷爷用大量篇幅描述了浮梁人对于新居所的向往与热爱,我想这或许就是浮梁县之存在的原始动力之一吧。对于很多人来说,浮梁是他们漂泊的起点,也是终点。

然而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另一个故乡



如果说浮梁县是我的故乡,那么深圳则是我的另一个故乡。由于父母工作的原因,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深圳和浮梁两地的旅居生活。可能,对于我来说,故乡一词并不像传统理解的那般形象。我的童年是漂泊的,两地均有我挚爱的亲人和朋友,两地均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乡音。所以基本上,我是一个没有乡土情节的人。有趣的是,我成长的两个地方,分别是两座不同级别的移民之城,在人们漂泊的地方间漂泊,一种或许可被类化为孤独的东西,终于在漫长的成长中融进了我的血液。

深圳是一座更大的移民之城,它所有的光怪陆离、可爱与可怖,在我看来如同浮梁县的放大版。

如浮梁一样,深圳的移民,也怀着普遍的故乡情节,只是这种情感会更加浓烈。这一方面由于人们的故乡与深圳在地理距离上更加遥远,亲人团聚的机会更少。另一方面,工作的压力以及人情的生疏,也会加剧这一心理。人们在这欢笑,人们在这哭泣,人们选择漂泊而来,心里想的却是离去。这是一种早已不新鲜的城市综合症。在中国大地上,城市化仿佛于奇点引发的爆炸,其速度之快超越了一切情感的倦滞——任何故乡情节在经济的面前都显得矫情。

来到深圳已经十二年了,尽管在这的生活是碎片化的,我依然能感受着这个城市的变迁。记得小学时在石岩官田,那个时候的物价,还是叉烧饭只要五块钱一份的水平。学校建在一个高高的山坡上,操场边高大的芒果树一到夏天就飘溢果香。出了校门,山坡下是一片砖瓦房组成的城中村。那些房子可能在深圳还是个渔村的时候就伫立在那了,一代代人在那等待着拆迁款。村口的菜摊摆着村民自己种的蔬菜,女人偶尔蹲在房前用瓢舀水洗头,身后是涂满各种“情绪化”语言的墙。当时,我每天都要穿过那个治安基本靠狗的村子,老人们常会对着我笑,恶狗有时也会追着我跑。那是一个被城市边缘化的村子,就像《功夫》里面的猪笼寨。如今再去,村民终于等来了拆迁,昔日的村子、青石板铺成的路都已被巨大的新式建筑掩埋。而欣慰的是,一代代人的等待终于换来了可观的赔款,昔日的残旧终于成为了记忆。只是记忆有多少人记得,无人知晓。

如今的石岩依然是人满为患之地,只是居住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更多的本地村民借着拆迁款摇身成为富豪,更多的新楼盘压在了昔日的残旧之上。街道政府前的木棉每年开着同样的花,叉烧店的饭菜还飘着同样的香。

无论是石岩官田的城中村,还是人们熟知的旧蛇口,它们都已成为了深圳早期移民时代的印记,现今人们只能从断断续续的影像文字资料来回忆或想象它们的样子。比起芝加哥当年的一把大火,深圳对于城市的更新要慢许多,但随着第一代移民的老去,记忆也在逐渐地消失。新的移民不断涌入,这个城市每天都在接受新的血液,他们正在创建新的记忆,速度之快堪比遗忘。

如今,深圳已经进入了“深二代”的时代,大量在深圳出生或成长的人,如今正逐渐成为城市的主体。尽管他们受父辈的影响,对深圳人的身份认同依然被故乡情节所稀释,然而这个城市的呼吸正慢慢渗入到他们的血液当中。深圳的学生群体自创了一种融合了粤语口音的普通话,在深圳任何一所学校通用,只要一开口便可证明自己的学生身份,这甚至成为了文明和时尚的标志。同时,深圳的学生对于全市通用的中学生校服也有一种偏执的爱,现在轰轰烈烈的修剪校服风潮正让校服告别“土肥圆”时代。人们上课穿,放学后也穿,甚至进入大学后还穿着。这一方面源于它简约的风格与舒适的质感,另一方面,它是自信与活力的体现,是新一代深圳人的标志。

历经了多年的漂泊,父辈们终于在深圳安置了新的居所,如那个时代的众多下海者一样。然而我未尝领略深圳的乡土时期,在我孩童时它便已经拥有了一个城市的所有安定与离乱,我的记忆只是它还不算长的历史中,短短的一段。而今,深圳依然居住着数以千万计的漂泊者,每年春节期间,人们为了回到故乡,动用了所有交通工具——看起来就像一场溃逃。对于我来说,虽然深圳是我的另一个故乡,但漂泊或许依然没有终点,因为人生的故事永远都只是开始。





结语



从一个移民之城到另一个,我像一头迁徙的角马,在两地间反复旅居。在  中国巨变的社会中,我的故事也许只是沧海一粟。前几天在香港看到一则公益广告:“在大陆,每五个孩子当中就有一个留守儿童。”不断的离开,再短暂地回来,这正是我们无数人正经历的故事。一切都不可逆转地进入告别的时代,漂泊似乎永远没有终点。在那则广告中,孤独凝望的仿佛不是留守的儿童的眼,而是这个孤零零的时代。

本文发表于《鸣》杂志第一期,作者董向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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