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是个爱哭的女魔头

我特别希望妈妈永远是那个腰围一尺九，头发乌黑，总是对我要求超级严格，一旦我不遵守规矩就抄起鸡毛掸子要揍我的女魔头。...

总还是一个经常后知后觉的人，一个电视剧热播了三四年之后，才想到要去看一看，一首歌曲大热的时候，总觉得聒噪无比，等到过时了，才能细细聆听。交朋友也常常如此，一个人人气正盛的时候，总是不肯交付热情，一脸冷漠地清高着，等到那人过气了，才愿意迎头走上前去，认真交谈或者认真不交谈，仔细去凝视。就连大笑与大哭这两件事，都比别人要慢三拍，待到宴席散场，人物离去，时代落幕，方觉大喜大悲来。

就好像，母亲节过了，才想起要写一写母亲。

怎么去形容我的母亲呢？我小的时候觉得我妈是一个女魔头，简直是上天派来折断我这个可爱小天使双翼的魔鬼呀！而长大了，觉得妈妈变成了一个玻璃心的爱哭小姑娘，她是多么容易掉泪，多么脆弱又是多么刚强啊。

我妈说那时候她怀我，习惯性流产，一点都折腾不得，每次只能小心翼翼挺着大肚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去上班，往往三公里的路要走上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保住了我，晚产了三天我才来到这世界上，却是又小又丑的一只，虚弱地睁着大大的眼睛，皮肤苍白，整个身子都没有一个暖水瓶大，很多人看了都摇摇头，这个孩子，养大难啊。

一岁半的时候，我开始生病，每周都在感冒，每周都在上医院，皮肤不知为何总是过敏，我妈抱着我跑遍了上海大大小小的医院，花完了那时候她和爸爸所有的积蓄和每个月的工资，拜访遍了沪上所有的名医，得到的回复却是：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小孩体质怎么这么奇怪，查不出原因，也没见过其他像她这样的例子啊。

那时候，尚有重男轻女观念的人劝我爸妈放弃我另外再生一个，但我妈并没有，倔强地想着，这个小孩就算一生都体弱多病，也要把她养大了。

也许就是因为我这个小孩养大不易，又注定了身体差不能干体力活，我妈特别想向别人证明这个小孩是值得花心血去养的，是有出息的，于是总是在我还蛮小的时候跟我说，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啊，你不要让别人看不起啊。

而我，却时时刻刻感悟不到我妈的良苦用心，总是觉得我妈好凶好凶。然后印象比较深的场景都是，在家和妈妈又哭又跳鸡飞狗跳大战三百回，最后的结局却总是以我一脸骄傲，我妈放声大哭结束。

小学两年级的时候，我妈说，你以后总有一天会读寄宿学校的，所以你每天要自己叠被子和洗衣服，有一个周末我不肯叠被子，衣服也是扔进了洗衣机却骗妈妈说我手洗的，妈妈发现之后责令我整改，但我宁死不屈，争辩了几句之后愈发牛脾气上来了，就是不叠，反正早上叠好了晚上可不还是要摊开来睡进去的吗？我妈就问我：你每天饭吃完了可不还是要拉掉的吗？你还吃那么多饭干嘛呢？

我一时无言以对，就跟我妈说，吃饭是每天的享受啊，可叠被子不是。油嘴滑舌歪理邪说说了一大堆，我妈就火了，大概又想起学校老师跟她举报说我在学校一整天都不愿意开口讲话，但在家里话又多又油，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抄起鸡毛掸子就开始揍我。她大概也没有想到我是这么刚烈的一个孩子，一记鸡毛掸子狠狠抽下去，我没有躲，正好抽在我脚踝上，脚踝马上渗出了血，还肿了起来。

我没叫也没哭，只不过是真的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妈看着我的脚踝，却哇地大哭了起来，她哭得委屈得就像一个小女孩，那时候我也不是很能理解我妈为啥要哭啊？

五年级的暑假，报了书法班和英文班，要每天在家临帖二十张，写到第十张的时候，我就已经急不可耐想出门玩耍，字写得跟肌无力一样软绵绵没笔锋，妈妈看不惯我这种没耐心的贪玩性格，逼着我坐在硬板凳上写完二十张，有一次，我实在是忍不了这种枯燥和无聊想要出去玩，就跟妈妈抗议起来，死活不想再继续写十张，我妈就问我，你写不写？

我不讲话，把手背到身后。我妈又问了我一遍，你到底写不写？我用宁死不屈的眼神看着她，嘴巴嘟囔着，就是不写！一辈子都不像写字！不写是吧，那你一辈子都别写了。说着就把我临过的所有的字帖纸全部扔出了窗外，我当时就惊呆了，因为外面在下大雨，厚厚一叠纸在外面纷飞，落到院子里的时候，已经全部被雨水打湿，墨化了，纸碎了，没法捡起来了。这也意味着，我半个暑假的书法作业都白写了。

我哇地哭了起来，像一条小疯狗一样跑出去捡那些碎了的纸，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我捧着那些碎掉的纸，坐在院子里哭半天，我妈用尽力气把我拖进屋子里，也哭。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了，哭着给我擦眼泪，又哭着跟我道歉说自己脾气有点火爆了，只不过希望我能够做事情有点耐心，但看到我最大的缺点就是没耐心感到很生气，所以一气之下把我的作业都扔了出去，根本忘记了外面下雨。

我一听哭得更委屈了，半个暑假的作业，每天二十张我得重写六百张啊！！后来妈妈每天都陪着我补写作业，我写她也跟我一起写同样多的纸，长大后我才明白，母亲的权威就是不用道歉，不用弥补，更不用陪我补作业，但她那么做了。

初中一年级，我撒谎说作业写完了，其实偷偷把作业本藏在了书桌和墙壁的缝隙里,妈妈发现以后勒令我半小时内补完作业，可我看着作业本发了半小时呆一个字都没写。我妈因为我撒谎和懒惰特别生气，开始数落我，而我一脸誓死不从的倔强，就是不悔改。我妈怒气冲天，一把把我从书桌椅上拎起来，开始揍我，我爸看见了也加入了男女混双的队伍，把我给吓得直接倒在地上狂哭。

我一边哭还一边痛诉：“我已经考试都拿第一名了啊，你干嘛还要打我啊。你为什么总是对我那么严厉啊，我同学说他们看见你都觉得好凶啊，你个女魔头啊，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啊…………”

那时候我开始在看琼瑶小说，所以自动马景涛附体，感觉自己真是人间最惨的小孩，我妈听了没意识到我小孩说胡话，只觉得我不体谅她做母亲的良苦用心，又开始掉泪，说你怎么样都好，考试考最后一名都没关系，但是妈妈希望你能有一些比较好的品质，没想到你开始撒谎，真的让我很伤心。

最后一次我妈为我大哭，是高三那年，那时候我已经住在了寄宿学校里，一周才回家一次，那年四月，已经快高考了，可我还是想着去外婆家玩，妈妈在外婆家唠叨着我再这么不用心怕是一本都考不上了，而我却委屈得觉得我已经很累很苦了啊，你干嘛对我期望这么高？后来就吵了起来，一气之下，我从外婆家哭着跑了出去，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累了在一块麦田里坐了下来，没想到，一坐一躺，就在草垛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傍晚了。

只听到远处有好多人在喊我的名字，我知道是家人在找我，可我真的好坏，没有立即起身子去找他们，而是在草垛里远远看着，连外婆家的小黑狗都跑出来找我了。直到没有喊我的声音了，我才起身慢慢走回外婆家去。一走进外婆家，我妈看到我，就是一句声嘶力竭的：你跑到哪里去了！知不知道我好担心！她抓着我的胳膊，全身都瘫软了下去，紧接着坐到地上开始放声大哭，我是第一次看到妈妈哭成这样，委屈得好像失去了全世界，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实在太过分了，却依旧倔强地不肯认错，只是巴巴地看着我妈哭，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才能平抚我内心的愧疚。

那一次，我才意识到，对许多妈妈而言，孩子是妈妈的全世界，如果她失去了我，也许整个人生都崩溃了。

生命前二十年的我，一直都特别混蛋，从没有认真读书过一天，也没有用心地干过任何一件事，总是靠着小聪明在二流大学做二流学生，直到我已经到了二十多岁的年纪，我妈已经不再要求我勤奋认真，我才开悟过来原来人身上最重要的品质不是聪明而是踏实，于是开始努力起来，可这时候，妈妈却变成了一个不再那么严厉要求我认真读书，要求我人品端正的女魔头。

尤其是我毕业后离开家去异乡闯荡之后，我妈每次看我回来，都像接待一个宾客，百依百顺，小心翼翼地满足我任何一个要求，小心翼翼地怕我生气，怕我脸上有一丝丝的不愉快，小心翼翼地提起希望我早点回来早点成家的希望，她不再是那个力气很大一巴掌下去我背上就能被打红的女魔头，也不再是那个总是对我横加挑剔，恨铁不成钢的严厉母亲，她长出了很多白发，眼角也有了皱纹，她不再打得过我也不会再打我，我忽然觉得，妈妈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小，而我在她世界里占得比重越来越大。

妈常说自己记忆力越来越差，她要用多于我几倍的时间才能记住考试的内容，看过的电视剧也很快就忘，可她却把我随口一说的话记在了心上。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感冒，妈妈也要担心得睡不着觉。

要知道，初中高中几乎天天见得到爸妈的时候，我发烧发到快四十度他们还坚持要我去上课，小毛小病哼唧两声绝对会被说小题大做不够坚强。

而现在，也许是因了距离，也许是我从啥都不懂的小孩子长成了有秘密的大人，爸妈是那么紧张我，我的一点点疼痛因了距离在爸妈心里会被放大千百倍，我的一丝丝不快乐因了不愿诉说的秘密会被爸妈想象成巨大的疼痛，我掉下的一滴泪在父母眼里就是决堤的泪海。

出门在外，学会了报喜不报忧，但渐渐地，不只忧愁不报了，连日常琐事也懒得跟父母讲。每天都很忙，忙着读书，工作，应酬，交男朋友女朋友，联系这个人那个人保持人脉，可恰恰忘了联系父母，或者把一天忙完，想起给父母打个电话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一点，他们早就已经睡了，这个电话，算了吧。

然后，距离，从空间上的演化成了情感上的生疏。

于是，爸妈开始用微博和微信，在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她就靠看我的朋友圈，我的公号来了解我的生活，我写的每一个字，她会看很多遍，也会打赏，会在我微博里点赞，我们调侃着你们真是紧跟时代啊！

殊不知其实他们只是在寻找一个平台，可以和儿女沟通，可以知道儿女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是否快乐是否健康——用一种不打扰不招你烦的方式，就像守护一朵花的盛开，静静地，默默地，知你安好，于我便是晴天。

耳机里李宗盛大叔轻轻地唱：

“离家时故作轻松 留给娘的是匆匆

我心隐隐痛 不承认自己仍是小童

未察觉林子里那软香的风

只留下母亲声声地召唤在风中

满垛啊 咱家桂花香 正浓

只留下母亲声声地召唤在风中”，

漂泊在外的我忽然很想写写我的妈妈，有一点点后悔自己当初任性的北漂，让父母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打破了我在家二十年的习惯。而这一段漫长或短暂的漂泊经历会让我更理解父母，更珍惜家庭与爱。远行从来不是目的，远行的意义在于带着“懂得”更好地回归。

我特别希望妈妈永远是那个腰围一尺九，头发乌黑，总是对我要求超级严格，一旦我不遵守规矩就抄起鸡毛掸子要揍我的女魔头。

就让她永远停留在时光里吧，我多挨几下揍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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