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正道是沧桑(1—10)

 

引子第一章我是阿美三年前,我正是豆蔻年华、青春貌美的母驴,主人叫我阿美,一直叫到今天。我的主人是赵茂路,...



引子:卸磨 杀驴 生活 熬胶

第一章  我是阿美

三年前,我正是豆蔻年华、青春貌美的母驴,主人叫我阿美,一直叫到今天。我的主人是赵茂路,大龄青年,三间房,一辆车,一头阿美,苦哈哈过日子。主人最美的差事就是给别人拉新媳妇,我看着他那个馋样就又心疼又可笑。要是他能变成一头公驴,我一定嫁给他,我不怕他穷,我只稀罕他魁梧英俊。

两年前主人结婚了,女主人就是那一次拉的别人家的新媳妇。那天路上走着走着车就坏了,我费了吃奶的劲儿还是拉不动。主人满头大汗地修车,跟着车的娘家人婆家人一个劲儿地骂他。等到车能拉动了,日头都偏到西山顶了,我又顺着原路回去了。我是记道的,不用费脑子,我就能找到来路。又过了几天,还是这条路,还是这个新娘子,不过这回不是给别人拉是给主人自己拉媳妇了。

第二章 我是赵茂路

俺叫赵茂路,人家都叫我赵毛驴,叫就叫吧,谁让俺穷得只有一头母驴呢?瞧不起人不要紧,俺有自己的本事。那一年,俺弄坏了大车,白捡了个俊媳妇,从此就交了运了。驴俺还是养着,不是一头,是十几头;不拉脚了,一天一头驴杀了,肉卖肉,骨头卖骨头,驴皮熬成胶,纯绿色大补品“阿胶”,生意这叫一个火,城里人是咱的老主顾。

年前我琢磨着,这不杀的驴,闲着白吃草,干脆置办上几台石磨,五谷杂粮有的是,现磨现卖。又是一个火,城里人疯了一样地涌进来,钱哗哗地淌进来,咱早就小康了。

第三章 我是阿娇

人明星叫阿娇,那是什么命?爹娘给我叫阿娇,走背了字了。大喜的日子稀里糊涂就误了时辰,成了“丧门星”了,老娘找谁说理去!狠狠心嫁了这个穷光棍赵茂路,倒是捡了个宝,人魁梧身子有劲儿;就是太憨,你卖个驴皮胶,不会起个贵族的名字啊?幸亏听了我的,叫“阿胶”,生意火得不得了,老娘现在也是正经老板娘了。年前又添了这十几几台石磨,驴拉磨,现磨现卖;卸磨,杀驴,生火,熬驴皮胶,样样不耽误,都是钱。

第四章 我是花花

谁敢小瞧我,我可是阿娇娘家陪嫁的猫咪,从小跟着阿娇一个被窝睡觉的闺蜜。别看这群蠢驴能拉磨,能杀出肉来杀出骨头来,驴皮能熬出阿胶来,都不如我得宠:谁让我是闺蜜呢?

今天晚上阿娇和赵茂路闹翻了。阿娇要杀了那头叫阿美的老母驴,赵茂路居然不舍得。这头老母驴,拉磨不能拉,光白吃草,要我说早该杀了;何况这老女驴,仗着跟男主人一块打过天下,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那一天竟然敢朝着我尥蹶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五章 我是阿娇

这个赵毛驴,真是个榆木疙瘩脑袋,老娘的话竟然敢不听?那头老母驴,白吃草吃了得有两个月了,磨拉不动,不杀了卖钱,难道当祖宗供着啊?居然还叫个什么阿美,这不是气我吗?明天我就宰了它,杀个驴给别的驴看看:能拉磨,就多活几天;不拉磨,卖肉卖骨头卖驴皮胶。

第六章 我是赵茂路

真是舍不得我的阿美啊。当年不是她懂事,我哪能那么痛快地就耽误了时辰弄个媳妇回来?何况那些没有媳妇的苦日子,都是她陪着我,一路走一路聊聊天。明天就得杀了她了,也是没办法啊,总不能光吃草不挣钱啊。感情这东西不值钱的,何况是对一头母驴的感情?话是这么说,我还是去看看她吧,最后一晚上,好歹给她加把豆子,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第七章 我是老母驴

这么晚了,主人怎么到我这驴棚来了呢?还给我加了两把豆子。真香啊,有好多年没吃过这点心了,我都快忘了是什么味道了。自从女主人定下“奖金”的规矩,这喷香的豆子就只有年轻力壮的驴能吃上了,我只有看着的份。想想当初我能干的时候,帮着主人拉了多少别人的媳妇啊。主人进去吃肉吃酒了,我也能吃上好几把豆子,真是神仙的日子啊。

唉,老了,对不起主人啊。从上个月,我就拉不动石磨了,光白吃草了。主人居然给我两把豆子吃,明天我一定要给他争气,好好地拉一天石磨,给那个该死的猫咪看看。这个奸佞的花花,仗着是女主人带过来的,光吃不做,还要来欺负我。那天要不是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我怎么敢尥蹶子吓唬她呢?

第八章 我是阿旺

看名字就知道,我可是主人的看门狗,这家里什么动静都瞒不过我:我的耳朵尖着呢,鼻子灵着呢,脑子好着呢。这群蠢驴,早晚是杀肉的货,连驴皮也得拿去熬胶卖个好价,还整天忙着拉磨呢;这个花花,可是不能得罪的主,连男主人都让着她呢——有天晚上我亲耳听到女主人说:赵毛驴你给我滚,我今天搂着花花睡,你睡驴棚去。这家里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女主人了,我见了她从来不叫,除了摇尾巴,就是拿舌头舔她的脚后跟:咱得会做狗不是?

今天晚上这个事可是有点怪异,女主人冲着男主人发火了,男主人挺晚了又去一趟驴棚,怕是明天要出什么事了——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呢?

第九章 我是屠户

赵毛驴这小子,不知道哪辈子祖上积了德,自从白捡了这个又漂亮又能干的“丧门星”,这小子算是交了运了,又是现磨五谷又是驴肉驴骨头,特别是那个驴皮熬的胶,居然叫什么“阿娇”,城里人的钱都进了这小子的腰包。唉,咱就是个杀驴的屠户,就这命,挣个辛苦血腥钱儿吧。

今儿可也怪,赵家这头老母驴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大早自己跑到磨坊来了,哼哧哼哧拉着石磨跑得这个欢,费了老子好大劲,这才牵到屠宰场这块来。难不成多年驴子成了精,知道今天要被宰了,故意献殷勤?

奶奶的,你这畜生要是真的通了人气,可别上阎王老子那告我去;你要告,就告赵毛驴不是人,让他也倒倒霉,好运气不能总是他的啊,皇帝还轮流做呢。

第十章 我是花花

今儿这天儿真好喵,该死的老母驴卸了磨。我瞅着屠户杀了这老母驴,肉卖了,骨头卖了,内脏也卖了,赵茂路卷了驴皮到后厨来了。阿娇早早生了火,水滚开滚开,净了毛的驴皮切成小块,下锅,熬一个时辰,“阿胶”出锅了,都是钱啊。女主人一高兴,说不定晚上我又能吃一碗小鱼了。咪傲,妙。

第十一章 这里是驴棚

今天这老太婆是怎么了?失心疯了啊?为什么抢我的磨盘拉,害得我少拉了几十圈,今天的奖金怕是泡汤了,我的点心啊。

看着没,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居然敢自己冲进磨坊来,不是找死?

要我说啊,她太不会做驴了。前几天,居然朝着花花尥蹶子,花花是好轻易得罪的?人是猫咪,不是咱,一副蠢相。

什么啊,她的死全是因为懒,整天不好好拉磨,不拉磨的驴还是驴吗?你看我,每天都是头等奖,三把豆子,点心当饭吃,学着点吧。

哥几个,我是新来的驴,多关照啊。听说咱这是“百强”驴棚 ,“庙大和尚胖”,待遇不错吧?

新来的,我好心提醒你啊。待遇是挺好,还有奖金,但是你得出死力拉磨,可不敢偷懒;尤其要记着,那个花花可不能得罪,更不敢冲她尥蹶子。

兄弟们,别吵吵了,早点睡吧,明天得干活呢。这磨要是拉不好,可不是玩儿的,天天有被卸磨的,肉卖了,骨头卖了,皮都熬胶了。

第一回 窗外夜色黑

阿娇老了。今年是八十多了还是八十不到,阿娇自己都闹不清,反正就是老了而已,七十九还是八十一,没有多大区别的。

人老了是什么样呢?就是一堆皮呗。脸是核桃皮,胳膊腿是槐树皮,手是不知道什么树的树根皮,身上骨头外面是一层鸡皮;一堆皮,堆在那里,顶上是乱蓬蓬的干枯花白的一些毛发。

晚饭吃过了,也许是没吃过,阿娇也懒得去想了,就当吃过了吧,反正也就是一两口糊糊的事,吃不吃的,能怎么样呢。天是黑下来了,人堆在炕上——炕倒是热的,锅里添了水,锅头里面烧了几把苞米秸秆——就这么堆着。脑子是不糊涂的,清楚得很,不敢这个点儿就睡着,阿驴去小卖部了,说去买包牙签,一会儿该回来了。这孩子,从小这样,借着水就溜出去,不知道哪耍去了。

窗外是真的黑下来了,这熊孩子,又不回来睡觉了?阿娇嘟囔,含糊不清的;说给自己听,清不清楚也不打紧的。玻璃上贴了一双眼睛,蓝幽幽的,发光。是花花?花花不是死了吗,我亲手埋的,埋在西南洼水库边上,还堆了个土鼓鼓呢。阿娇裂了嘴,想笑一笑,喉咙里却只是咕噜了一下。

这个花花也是作怪,那天杀了那头老母驴,价卖得好,阿娇高兴,特意买了一大碗小鱼犒赏她;说起来也不是花花的功劳,只不过阿娇把花花当成自己的亲人一样,有好事了总是先想着她。

那天买的鱼是青板,卖鱼的说肉质鲜嫩美味得很。阿娇娘家是不靠海的,她只认得鱼,至于这鱼是叫青板还是叫黑眼青眼黄眼,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的,是鱼就对了。原本这种事都是赵茂路去的,他自小在海边长大,跟鱼熟得很;那天阿娇也是有点兴奋了,就自己上街买了这一大碗小鱼回来。

花花见了鱼,那真的是猫见了腥,六亲不认了。阿娇看着她的闺蜜一脸馋相,一个劲儿乐:瞧你那个死相,怎么就跟赵毛驴一个德行?花花突然就吃够了,仰着头,张着嘴,想唱歌又不出声。阿娇有些慌,有些乱,最后慌了神乱了手脚,不知道一顿怎么折腾。等到赵毛驴收了铺子掐着鼓饱饱的钱包进门,花花已经软成一堆泥了。青板鱼还有小半碗,赵毛驴瞅一眼花花,再瞅一

眼小半碗,再瞅一眼阿娇,道:猫吃多了青板,瞎了。

这堆皮的喉咙里又咕噜一声,一口痰是下不去了;阿娇憋红了脸,终于猛地一声咳嗽,算是吐出来了,眼里几滴泪跟着出来,舒服了。玻璃上那双眼睛似乎是受了惊吓,喵一声,没了。真不是花花。

第二回 半仙是真神

宰了阿美,埋了花花,赵毛驴的生意越发红火了,他爹留下来的这三间老屋,越发显得不够宽敞了。两个人一合计,旧宅基地换新的,起了四间大瓦房:新规划线,15米开间六米半的进深外加七米的院子,那叫一个敞亮。阿娇眼光长远,舍得下本,地基上面钢筋水泥一圈,青砖平了口,又是钢筋水泥一圈圈梁——七级地震也倒不了的。屋内是最时兴的装修,全套的木制家具;

红砖的院墙,黑漆的大门。收拾得了,搬到新家,请一桌村里的头面人物。酒醉饭饱,阿娇又亲自送土地爷到大门口,说一会话,不知道塞了点什么他手里,反正是管用的东西——这三间老屋就一直拖着没拆。五谷杂粮磨得更欢了,驴肉驴骨头驴皮胶更加畅销,财源滚滚来。

两口下了班就回家来过享福的日子,阿旺得留在老屋看门看着驴们,花花是埋了,这大房子就觉得有些空荡荡的了,少了些热闹。这一天,赵毛驴瞅着阿娇的眼神就有点异样了,别的地方不瞅专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半天,嘴里嘟囔着不敢大声不知道说些什么。阿娇黑了脸:王八蛋,母鸡要下蛋,也得有个能打鸣的公鸡。

看看秋风凉了,阿娇过了三十五岁生日,第二天早晨阿旺死了。赵毛驴摸了摸自己四十二岁的脸,一声没吭,把阿旺的尸体送了人,下午领了一“黑盖”回来:铮亮油黑的皮毛,有神有情的两只狗眼,通人性的东西。阿娇看着“黑盖”,莫名地心烦意乱有些,转过天一大早回娘家去了。

娘家本家大爷赵半仙,能掐会算,据说是东方朔的传人,拿手本领是拆字,轻易不出手。阿娇买了一大堆礼品,半仙大爷这才开了金口,道:你写个字吧。阿娇屏气凝神大把攥着毛笔在黄表纸上写了个“子”。

赵半仙倒吸一口凉气。半天,睁开迷了的眼,说道:孤字难立啊。左边加一人为“仔”,加一米则为“籽”。你家男人正当壮年,钱粮又足,早该得子了。

阿娇汗湿了脑门。掏出钱包,数也不数推了一叠过去。赵半仙拿膝盖压了这一叠,朗朗道:子加一框,则为“囝”。你那新盖的房子,院子太长,加一南厢房两边出耳房,正好凑一元宝,不但留得住财,来年当有贵子了。

阿娇从娘家回来,不敢耽搁,小兴土木,元宝很快就成了;入冬果真就有了喜,过了年快好割麦子了,添一胖小子!

满月这天,赵半仙坐了首席,好烟好酒好菜好一顿答谢。席后上了茶点,赵毛驴敬一根软中华,两手捧了火机点上,满脸是笑:大爷,给您这外甥起个名呗?赵半仙略一点头:侄女女婿福相啊,这孩子就叫赵仁宗吧。众人一起叫好。半仙老人家起身方便,走到院子中间忽地一阵旋风眯了眼。老头愣了一会,回头道:小名叫阿驴吧,好养。

第三回 儿大不由爷

阿驴这孩子从小皮实,早晨出去干干净净,午饭回来一身泥土;过晌出去干干净净,晚饭回来一身泥土。阿娇有了心头肉,一门心思天天吃啊穿啊玩啊,不敢让孩子受了半点委屈;虽说是天天忙忙碌碌跟着吆三喝四,人却是胖了不少。赵毛驴四十三岁上得一子,连自己都羡慕自己福气,一天两顿,一顿半斤康酒五十五度的,这日子当真是敢跟神仙叫板了。

阿驴上小学了,他爹的生意不知道怎么地就萧条了。那几年也是怪,一会绿豆成了神药,一会盐巴抢购一空,一会朋友圈说柚子里面有寄生虫,一会说牛奶全是尿素加水勾兑的;终于到了驴皮了,有专家发帖子说了,这玩意不但没有大补的功效,黑作坊加工的全是致癌物质。赵毛驴倒霉了,屠户心里乐开了花,暗自想:不会是阿美真的去阎王爷那里告状了吧?

阿驴上初一了,赵毛驴那三间老屋也拆了。土地爷说你这早该拆了,不符合规矩。以前看在阿胶的份上,你好歹算一农民企业家;现在阿胶也没了,可不能再坏了规矩了,还是拆了吧。就拆了。

拆了老屋,赵毛驴开始打散工,这身体怎么就不行了呢?啥毛病都有了。看看阿驴初中毕业读了技校,混了两年回家来了,啥手艺没学到,天天闲逛。赵毛驴气不打一处来,就病倒了。没成想一病不起,这一年刚过了六月初一,竟然就去了,才六十三,满村可惜;阿娇五十八上,成了寡妇了;可怜的阿驴,还有一个多月就过二十岁生日了。

第四回 仁宗失眠了

赵仁宗躺在床上,死活睡不着。这些天,他不知道磕了多少头,嚎了多少哭,觉没怎么睡过,也几乎没正经躺下过。父亲终于入土为安了,亲戚们街坊们本家们都回了,他这才缓口气,恍恍惚惚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父亲没了吗?这张床还是自己刚上初一那年,父亲找刘木匠给自己打的呢:清一色上好的曲柳木,正宗的卯榫手艺,没用一颗钉子,最后一遍清油还是父亲自己动手

刷的,手感滑腻,像阿梅的胳膊。

阿梅是仁宗技校的同学,邻村,父亲开一大超市,家里算是中上日子。两个人上学的时候就好上了,不是光说说话那种好,而是私定终身那种好。原本打算这两年就跟双方家长摊牌,把亲事定下来;仁宗觉得自己一直没有个正经工作,怕阿梅的父亲不会同意,就说再等一等。这可倒好,父亲走了,按照村里的规矩,这亲事三年两年是不用想了。

父亲真的走了吗?赵仁宗咬了一下嘴唇,疼。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驴蹄子。

仁宗打小不爱吃驴肉,凡是驴身上的都不喜欢,父亲总逼着他吃,说是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好东西。小赵仁宗就动了心思,只吃驴蹄子——肉少,一头驴剔不了几两肉。他爹呵呵地笑:小兔崽子,真是会吃,有眼光。从那天以后,赵家杀的驴就没有了蹄子,赵茂路说是都被城里的大饭店高价收走了,

人家城里人会吃会玩;只有阿娇知道,蹄子在锅里煮着呢,给自己的宝贝儿子。这一来二去,弄假成真,赵仁宗自己都认为自己真的爱吃驴蹄子了:煮着吃,烤着吃,煎着吃,酱着吃,变着法的吃。

上初中那会,每个周末,饭桌上都有一盘酱驴蹄。父亲呷一口酒,夹一块最好的放到儿子碗里:吃,小子,真会吃,比你爹有出息多了。你爹现在虽说是不养驴了,这口酱驴蹄子还是不能给咱儿子断了。阿娇在边上给赵茂路一个大大的白眼珠:能没有你那点出息?

翻个身,赵仁宗猛地就醒了,刚才真的睡着了,父亲夹给自己的驴蹄子香喷喷地,没了。“爸爸的花落了,我不再是小孩子”,他脑子里面突然就冒出这句话来。说来也怪,上初中时候语文老师软硬兼施恩威并用地,赵仁宗倒是背过了几篇什么什么记之类的古文,现在却全然记不得了;只有林海音这句话,不知道什么缘故,像是刻在脑子里面,轰都轰不走,难道说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定数?

不去胡思乱想了,仁宗突然就醒醒了:明天得跟妈妈商量商量,干点正经事;割了麦子,就二十一了。

第五回 患难见真情

娘两个吃了早饭,太阳才照到窗台上。阿娇拿出一本“美好家居”的笔记本,跟儿子说:这里面记的是人情往来:行下的、该还的、清了的,都记着呢。你收着吧,以后这些事得靠你了。又拿出一本“农商行”的存折:咱家存款就这些了,二十不到;你爸爸的后事没花多少存款,人情往来的差不多够了。我也交给你了。

赵仁宗拿过本子翻了翻,塞到他妈手里:这个我管不来,还是你管着。又拿过存折仔细瞅了瞅:钱给我吧,我用一半就行,剩下一半还交给你管着。您放心,我用不了两年,肯定再挣回二十来。阿娇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脸上结了多日的愁云看着消散了不少。

赵仁宗这孩子读书不行,交朋友却是很在行,很有几个过命的发小,当然都是在家门口吃饭的;那些去了大学进了写字楼的跟他们不是一路人。约了阿梅出来,几个伙计们子凑一桌,很快就有了定论:买辆二手的福田,倒腾海鲜,一共要不了十万的本儿。

要说这个事也是得天独厚,发小里面就有养船出大海的,也有下网出小海的,货源自然是充足新鲜而且价格公道;海鲜批发市场稍微远一点,七十公里的路,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当天的货发完了,还有多半天的空闲,可以给周围养虾的养海参的送送饲料,也是一份赚头。事是定了,前景光明是看得到的,可惜一个人干不了,得有一个内当家的。大家瞅着阿梅。

阿梅可是有些作难。倒不是因为这个活儿得跟着潮流走:“初三潮十八水”、“七死九生八不动“、“二十三,两头干”、“二十四五正晌满”,起早贪黑的;也不是因为又脏又腥埋汰人,阿梅不是娇滴滴的小媚那样的城里人。小媚是他俩技校的同学,中专毕业参加了春季高考上了大专,当年班里的班花,不光长得好看,人如其名——妩媚得不得了。赵仁宗当初跟她坐过几天同桌,实在受不了小媚的娇嫩,换了跟阿梅坐一位,两个人耳鬓厮磨日子久了,就订了终身。

阿梅作难的是父母这一关过不了。家里的超市算是方圆几十里规模最大的了,父母早就盼着闺女来家接班,要不然以阿梅的学习成绩,春季高考考个本科是没有问题的。大家都知道阿梅的难处,所以没有什么话说,就是看着她。

阿梅咬咬牙,说:我入股,出人不出钱,年底五五分账——赵仁宗你个王八蛋不会坑我吧?

大家哈哈地笑,冲着阿梅翘大拇指:仗义。患难见真情啊。难得。

赵仁宗眼圈都红了:喝酒,兄弟们。有阿梅,有你们这帮狐朋狗友,我赵仁宗这辈子,值了。

第六回 女大不中留

阿梅的父亲刘老板觉得自己要疯掉了,这到底是哪辈子造了孽,养了这么个傻闺女!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着一个二流子去倒腾什么海鲜,那是人干的活吗?这孩子,自小到大,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要说体力活,厨房都没进过,这不是犯贱吗你说?

这个赵毛驴,原本不过是一穷光棍,不知道交了什么狗屎运,发达了几年,还不是靠坑蒙拐骗?那点家底早就坐吃山空了。这老毛驴没了,剩下一个老婆子,四间旧房子,这小毛驴居然就惦记上我闺女了?让闺女过去给他们当丫环去啊?还是看上老子这点家产了?不行,杀了我也不行,我就是把闺女掐死扔到圈里沤粪,也不能嫁给这样的人家。

酒是喝了不少了,狠话也说得够了。老板娘看着自己闺女她爹,心里没着没落的,说也不是,哭也不是,要傻了。索性也喝酒吧,反正超市门早就关了,一醉解千愁。这女人要么不端酒杯,这一端起来,才发现自己酒量惊人:喝了一瓶金六福,愣是没醉。刘老板可是醉糊涂了,口里留着哈喇子,趴那儿呼噜过去了。

阿梅回来了。今天初三,大清早就进了货,上午发出去,下午赵仁宗拉饲料去了。阿梅没什么事,陪阿娇在家收拾一下房子,聊聊天,吃了晚饭又跟赵仁宗两个人闹了一会,这才想起来回家看看,顺便换洗一下衣服。倒腾海鲜这个活,阿梅不怕累,就是受不了那个海腥味,这衣服必须得一天一换,换下来的都是她亲娘给洗——打小习惯了。

阿梅进门,家里一片狼藉。她爹头在桌子边上,眼看着要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她娘满脸通红,眼睛里冒着火,正盯着门口走神呢。这老两口,在家里没事,拼酒玩儿呢。阿梅没开口呢,她妈就数落开了,这什么话难听说什么,说着说着还嚎上了。阿梅从小那见过这个啊,母亲从来都是细声慢语地,父亲更是不敢跟她大声大气。阿梅就有些怒了:我搬出去住去,省的给你们丢人现眼。家里钱我一分不要,您留着养老吧,我跟仁宗饿不死。衣服也不换了,简单收拾点衣物,走了,住到阿娇家去了。

阿梅她娘眼睁睁看着闺女走了,想去拉,手脚发软动弹不得;想求闺女留下来,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你给我滚。酒这玩意儿,真不是好东西,害人啊。闺女摔了门走了,丈夫醉得泥一样,心里一着急,阿梅她亲娘也醉晕过去了。

第七回 仁宗有福气

朋友圈黑阿胶那些日子,屠户挺兴奋:转发啊评论啊,忙得不亦乐乎。赵毛驴家的底细他太清楚了,哪头驴不是他亲手杀的?不但亲手杀,卖肉卖骨头卖内脏,哪样不是他经手?就是这驴皮胶不让他掺和。这一头驴的利润,是估算得出来的,屠户不过赚个辛苦钱血腥钱,那大大的大头,都是人东家赵毛驴的。这样想着,屠户就转发得更起劲了,就算是没用,也能解解恨不是?

后来赵毛驴家真的就不杀驴了,屠户这才傻眼了,他失业了。这可怎么整好呢?后悔自己当时转发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已经来不及了。好在手里有刀肚里有胆,不杀驴杀猪呗;正好赶上猪肉价格一个劲儿地涨,今天订的生猪,明天坐地不动就赚了不少了,屠户倒也是过了没几天的局促日子。

赵毛驴没了那天,屠户心里有些伤感:到底是自己多年的东家,又是一个村住着,论年纪他还比赵毛驴大一岁呢,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好歹去吊个孝送个纸。回家路上碰到村里的治安主任,开他玩笑:真是好人莫长寿,坏人一万年。你屠户杀生造了多少孽,还活得好好地哈。屠户很认真地说:我可不造孽。你想啊,哪次杀生是我的主意?都是人东家做主,我不过是讨生活罢了;这作孽的帐,是算不到我们做屠户的身上的——钱是东家得了,帐自然算到他们头上。

眼看着赵毛驴这家子是败落了,屠户觉得赵仁宗这孩子是命不好,老天爷不公平啊,他老子造的孽,干嘛要算到他头上呢?阿娇虽说是快六十岁了,屠户这老光棍还是多少心动的,托人去提过几次,阿娇没给个正经话,也就把这妄心儿打了。

谁知道没几天,赵仁宗就做起来倒腾海鲜的买卖,福田车一天一趟,钱是大把地赚到了;更惹眼的是阿梅居然做了内掌柜的,跟阿梅家的超市比起来,这倒腾海鲜的活简直就是毛毛雨啦。屠户不得不扔下了自己的同情和叹息,改成羡慕嫉妒恨:赵仁宗这小子,是真有福气啊。

第八回 结婚是大事

秋风凉了。这天早晨,阿娇看着仁宗和阿梅吃过了饭,算算日子今儿初十,下半过晌才满潮,趁这个空该说说正事了。

仁宗,你爸爸的“二周“也过了,该说说你和阿梅的事了。这两年,阿梅这孩子跟着吃苦了,娘看着心疼,也稀罕这孩子,这个事就这么定了吧。

阿梅啊,你一会回家去,跟你爸妈说,中午我请了媒人和几个本家的长辈,提亲和过礼就一块办了,让他们心里有个数。这个彩礼,咱按规矩,不多不少。仁宗他爸走得早,好歹还是留了点家底;恁两个这两年交给我的,除了日常花费,我都存着呢,也有二十左右了。话说回来,这不过是有点,要是真到了没有那个份上,就算是借钱,我也不会委屈了你。

老太太一脸严肃,仁宗和阿梅两个孩子都大气不敢喘了。阿梅那面赶快收拾回家,仁宗这面涎着脸问:妈,您什么时候置办的彩礼,我怎么不知道,都有什么啊?用那么夸张吗?

阿娇叹口气:这个不能马虎,结婚是大事。你爹那个死鬼当年一分钱没花把我娶回来了,为娘我这一辈子心里都是个过不起的坎。看着要哭,仁宗赶紧地拦着:都有什么彩礼啊,您快说说。

现金一万八,得崭新的老头票,这叫两家一起发。

三金——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外加一A货的玉手镯,这叫金玉满堂。

用事八样:八斤饼干,八斤粉条,八条大鱼,八瓶好酒,八斤喜糖,八斤猪肉,八袋大米,八瓶罐头。这个什么讲究?有点“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六十四卦”的意思。仁宗听了头都大了。

这个结婚还真是个头大的喜事。婚宴倒是好说,挑了镇上最贵的酒店:阿梅的父母好歹算是有头有脸的,阿娇这面因为没有了男人格外要面子,两家一样地不能含糊;婚庆公司也是镇上最好的,叫“非凡婚庆影视”,老板是个小秃顶,人长得喜庆,话说得俏皮,礼炮拱门狮子舞一应俱全,而且推出“私人订制”服务,生意红火;婚纱照啊什么的,年轻人喜欢折腾,反正就是花钱玩儿呗。家里这一面好多事要忙,各种讲究,好在阿娇人缘好,本家都处得不错,加上街坊婶子大妈一起帮忙,忙乱几天,也算是妥当了。

热热闹闹把婚结了,四日上小两口回一趟阿梅家,又是十几桌的宴席。晚上终于清静了,丈人丈母娘谈了个正事。

仁宗家是四间房,布局跟村里大多数人家一样:最东边厨房一间,往西这间是火炕,再往西这间是明间,过年挂家谱啊拜老祖都在这;最西边这间没盘火炕,仁宗没结婚前就住这间,一张双人床。结婚了,房子布局没动,小两口的洞房还是这间,只是家具啊床啊都换了新的。

这个正事,说的就是这个事。

丈人说:仁宗啊,这结了婚,你就是大人了,一家之主。这个一家之主,不好住西间,那是下首,得住东间火炕,这是上首;再说了得生孩子啊,睡床可不行。

仁宗傻了眼,没想过这个事啊,结结巴巴地:那让俺娘住西间啊?她睡床可不行,不习惯。

丈人不说话了。丈母娘接过来说:西间不是做了洞房?这个可不好随便再住别人了。

仁宗觉得天阴上来了,要下雨。听这个意思是让俺妈住南平房?冬冷夏热,住不了人的。

阿梅看着仁宗脸色不好,想打个圆场,嘴还没张开呢,就被她妈的眼光给堵回去了。阿梅心里觉得爹娘说得有点胡搅蛮缠,没听说过这个讲究;可就是不愿意真的反驳,她倒是真想看看这个仁宗会怎么办,也好称量称量自己在丈夫心里面的分量。

仁宗憋了半天,灵光一闪,想起一句不知道哪里听来的俗话:爸,妈,人不是说“隔里不通风”吗。咱两个村虽说只有五里路,不过俺村是“岛外”,恁村是“岛里”,规矩不一样。我听老人说,有娘无大儿,俺两个住西间就对了;再说睡炕阿梅也不习惯啊。对吧,阿梅?

阿梅不好再装闷葫芦了,哦了一声,这个事看起来是过去了。

第九回 还是亲妈好

阿娇一个人清闲了三天,这对小夫妻算是回来了。

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老古话没有错说的,阿娇看着两个孩子欢欢喜喜回来了,心里欣慰:总算是对得起赵毛驴这死鬼了,仁宗成人了。

晚上吃了饭,阿娇破例在炕上坐着没动弹,拿眼睛指使两个孩子收拾了盘子碗,回来坐下,炕上已经摆好了三样东西:一本“美好家居”的账本、一本“农商行”的存折、一大叠钱用饭店带回来的手绢包着。

仁宗心里猜了个八九,不由地暗自叫苦:这两天光顾着燕尔了,没料到妈妈会来这一手;阿梅哪里懂这个啊,可千万不要伤了老太太才好。仁宗瞅一眼阿梅,阿梅脸上笑嘻嘻的,没事人一样——自己这媳妇,打小这样,没心没肺的,唉。

阿梅啊,你进了这个门,我就熬出来了,以后有清闲日子过了。这账本你收着,人情往来都在上面,连着这遭你俩结婚的人情,我都记好了;这存折,是咱家的全部家当了,一共差两万二十;这些钱,是仁宗的同学啊朋友啊随的份子钱,你自己收着——以后这些人情你们要还的。

阿梅挪挪身子,靠着婆婆坐了,顺手把“美好家居”和“农商行”塞到婆婆手里:妈,您这是说的什么呢,我哪里懂这些?您可是清闲不了,这些事还得您管着,我和仁宗还没耍够呢,哪有心思弄这些?

伸手把手绢包着的这一叠拿过来,拆了,左手攥紧了,右手拇指一拉,票子哗哗地响。这孩子不愧是干过两三年收银的,会玩钱。这些钱,我和仁宗就拿着了哈,我俩正打算出去旅游呢。我这两天做了个预算,有四万就够了——这得有两万多吧?早晨仁宗在外面发动车的时候,俺妈给了两万,说是让添着出去度蜜月。

我手里有几个私房钱,可不是倒腾海货那阵子的,仁宗死精,连一个钢镚我也没捞着,白干了这么多年的内掌柜的;我这点钱,还是给家里超市收银的时候赚出来的。那时候小,就心思着好买件漂亮衣裳、包包啊、化妆品啊什么的。可倒好,跟着仁宗倒腾海货,什么衣裳也穿瞎了,包包更用不上,化妆品买了也没时间往脸上抹画啊——这钱就省下来了。我昨天晚上拿出存折看了看,两万不到。这么算起来,旅游的钱是富裕了,不过富裕点好哈,俺爸爸常说什么“穷家富路”,花不了再拿回来呗。

仁宗突然就恍惚起来,好像不认得自己媳妇了,这还是阿梅么?这话也太多了;不止是多,关键是句句在情在理;也不止是在情在理,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仁宗甩了甩头,这些天是天天喝,喝得脑袋坏掉了。

阿娇呵呵地笑起来,拿手摸摸阿梅的脑袋:这孩子,是个过日子的,真像你妈。

阿梅娇嗔起来:看您说的,闺女可不是就随妈?以后我还得随您呢,人不是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

婆婆戳一下儿媳妇的额头:这孩子,说话我爱听。

阿梅心里长出一口气,还是亲妈好啊。

今天早晨吃了饭,该回婆家了,阿梅突然就不舍得走了,看看自己这间闺房,哪哪都怪亲人,脸上忍不住伤感起来。

仁宗看着媳妇有些不舍,过去楼了她,把头埋在自己胸前,拍拍头发:发神经啊,这才几里路,咱再回来住,哈。正说着,丈母娘就推门进来了。仁宗闹个脸红,出去发动车了。

阿梅看着自己的亲妈,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起那天自己使了性子摔门走了,心里就酸酸地,想哭。

傻孩子,这回知道自己的爸妈亲了?我告诉你,这趟回去了,学着多几个心眼,你婆婆那可不是善茬,精着呢。你听我的,她要给你钱花,你就老实不客气拿着;别的乱七八糟的事,让她管去,咱不去找那个闹心。听着没?还有啊,说话得学着点,别让人挑理,更不能让仁宗脸上挂不住:男人就好个面子,自己的男人得自己宠着,懂不?

第十回 钱是英雄胆

儿子领着儿媳妇华东五省十市旅游去了,估摸着怎么也得一个月才能回来,阿娇一个人守着四间房外加一个“元宝”,突然就手足无措起来。一天三顿饭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吃一口没一口地;亏着有电视机。这几天影视台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八七版的《红楼梦》一天四集白天黑夜地演。阿娇爱看,一看就看进去了,倒也不觉得太空得慌。

这天日头刚刚过了东院墙,阿娇拿个板凳在院子坐了,手里几根葱,有一下没一下地择着;亲家两口突然就来了。

自古以来,亲家是贵客,轻易不登门。阿娇赶紧让到炕上坐了,烧水泡茶,花生瓜子糖果点心端上来,三个人亲亲热热说说话。

亲家公先开口,话是说得客气婉转,阿娇可是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四间房子太局促,眼看着住不下了,过了年该添孙子了。

阿娇胃里有些翻江倒海了,早晨吃了两口稀饭一个鸡蛋,这回怎么觉得肚子胀起来了。自己住到哪里去呢?南平房当时盖得着急,没打算住人,夏天热冬天冷,自己这身子骨怕是受不了这个罪;再出去盖上四间?少说也得十几万,钱倒是有;可是村里七八年以前就不批房基地了,这可怎么是好?

赵毛驴这个短命的早死鬼,你怎么就撇下我走了呢?要不然,这些事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妇道人家赤膊上阵?

唉,说到赵毛驴,倒是想起那头老母驴来了。当初自己年轻气盛,其实也不是养不得这么头老驴,能吃多少草呢?那天晚上赵毛驴偷偷去了驴棚,自己是看在眼里的,心里就是生气:一头驴,这还恋恋不舍上了?

今天这个场面,阿娇突然就有些同情起阿美这老母驴来了:当初就算是晚几个月再杀它,也不妨碍自己什么的。

阿娇心里念头百转地,手里可没闲着。拿起茶壶给亲家公续茶,这茶壶不知道怎么地就尿腚了;抓一把瓜子给亲家母送过去,嘴里说着:吃个长果,才炒的。

亲家母看着阿娇,赶紧顺势拉了她的手,笑嘻嘻地说:亲家啊,你可别想多了,这老头子说话总是说不到点上,净扯些没用的;是这么个事。镇上不是新建了些别墅,叫“嘉和小区”,一色的三层小洋楼,独门独院,大产权,精装修,搬进去就能住;配套挺齐全的,虽说是没有集中供热,家家都配备了烧煤油的暖气炉,到了冬天啊又卫生又暖和。我和他爹心思着,给这小两口去买一幢,两个孩子也该自己出去锻炼锻炼是不是?离家又近——到你这了八里路,到俺家那三里路,来回方便对不对?

俺两个去问过了,统共用不了四十万,就算是四十万吧。我和他爹这些年,省吃俭用地,这个钱倒是能拿出来;可是我命苦啊,生的是闺女,买房子虽然是好事,可也轮不到我们做主啊,今天来想听听嫂子的意思——闺女是给了你了,以后生了孩子,是给老赵家传宗接代。大主意,还得你拿。

亲家母一拉自己手,阿娇立马清醒过来,这个当口,怎么能走神呢,关键时候掉链子不是阿娇的做派。底牌总算是亮出来了,这红脸白脸唱的,欺负我一个寡妇啊?

阿娇脸上堆起笑来:亲家啊,这是好事啊,我没有意见。按说吧,这房子该赵家买,谁让我们是儿子呢?不瞒您说,四十万我还真是拿不出来,要是能贷款,五成首付我这还是有的。

亲家公接过话头:贷款干什么?一家就一个孩子,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他们两个忙及的?还分什么儿子闺女的,都一样;如今时代不同了,这些老思想啊,不跟形势了。那就这么说定了,一家一半,房产证写两个孩子的名字——省得小两口吵吵。

说完了自顾自笑起来,阿娇也跟着呵呵起来,亲家母也是一脸的菊花绽开了。

阿娇再三留亲家在这吃顿饭,两个人死活不肯,说是家里超市离不开人,分分钟钟都是钱。

送到门口,亲家公又嘱咐一句:这个事咱当老的定了,可得等他们两个回来再开个会。亲家啊,这个事,你可是发起人,到时候我们都听你的。

阿娇笑一笑:放心,我明白,我跟仁宗和阿梅说。

看着亲家两口放心地走了,阿娇觉得自己的后背汗湿透了。正是深秋,自己穿一件羊毛衫,怎么就热燥燥地出汗了呢?头重脚轻地上炕坐了,摸到遥控器,哆里哆嗦摁开电视机,正好演到那个神经兮兮的黛玉扛个小锄头葬花,不知道谁的嗓子动情动听地唱着: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处诉。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

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把香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落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奴收葬,未卜奴身何日丧?

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期末复习卷一)

封面摄影:天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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