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自行车

 

父亲两个哥哥一个妹妹,排行老三,人称三掌柜的。父亲说,他爹最亲他,八岁就领着他坐席。农村,特别是很久以前的农...



父亲两个哥哥一个妹妹,排行老三,人称“三掌柜的”。

父亲说,他爹最亲他,八岁就领着他坐席。农村,特别是很久以前的农村,坐席是大事,被请去坐席也是一份难得的荣耀。父亲说自己命好,摊上个有能耐还受人尊重的爹。

父亲说,他爹从小惯着他。没结婚,他爹就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大金鹿。那时候买自行车得凭票,是托人到青岛买回来的。有了自行车,父亲就成了家里专职的采购员,负责赶集买菜。

割麦子的时候,抢收,中午得送饭到地里,他娘就让他赶集去买咸鲅鱼片。父亲到集上称好了,卖鱼的愣是找不开钱,差一毛几分,急得里外转转。父亲说:你这个伙计真是的,你没有零钱,还没有鱼?鱼不是钱?卖鱼的恍然大悟,又追上几斤,钱自然就找开了。

父亲骑着自行车刮风一样走了,卖鱼的问道:这是谁,这么爽气?边上有俺一个村赶集的说:你不认识,这是谁谁家三掌柜的。

父亲一战成名,人称“三掌柜的”。

父亲骑自行车的技术非常高超。

“高超”前面加个“非常”,意思是属于顶尖高手行列。

俺村大道南边有很多蓄水池,是盐场晒盐的蒸馏池。池子和池子中间的坝埂宽的地方有两脚,窄的地方只有一脚。父亲可以骑着自行车在坝埂上飞一样疾驰,绝对不会歪仄;加上他个子很高,腿又长,碰到坝埂上的闸门也不需要下车子,前轱辘一抬就越过去了。

那时候农村人结婚接新娘,是没有轿车的,都是用自行车,一般去两个人或者四个人,看陪嫁的彩礼多少。技术最好的负责带着新娘子,因为按照规矩,新娘子一路上是不允许下车子的,必须脚不沾地;其他的自行车负责驮着彩礼。父亲说,那时候村里没有几辆自行车,自己年轻技术又好,所以带新媳妇的重任永远是他的:俺自己家的大娘、二娘,堂叔家的二娘、三娘,另一个堂叔家的二娘、三娘、大娘,都是父亲用他的大金鹿带回来的。这个事我跟母亲求证过,母亲说:是。我来了以后听她们说来,都说老三骑车子手艺好,又肯出力,再大的陡坡也不让下来。就知道炫耀这点本事。父亲在边上接过来说:能让人下来?那回来不得受埋怨!你想着,事要不就不干,要干就干好了,别出一顿力还落个不是人。

我是父母最小的孩子,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所以我没见过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也没见过他那辆神奇的大金鹿。打我记事起,父亲的自行车就是浑身生锈的,脚蹬一般是没有了胶皮只剩下两根“棍儿”:俺村靠海近便,海风又潮又咸,所有车龄大一些的自行车几乎都是这个模样。父亲是个大老粗,唯独对自行车很上心:按时给链子和轴承上油,经常检查车胎气足不足,有没有扎破了。父亲自己会修理自行车,补个车胎啊,换个车链子啊,都会。

补车胎比较简单。

找一个易拉罐,剪下底部那块铁皮来,用钉子啪啪钉成筛子,钉子眼翻出铁来那面朝上固定到一块木头上,做成一把锉;旧车胎挑着结实点的地方剪成大小合适的圆片补丁。车胎扎破了,把车胎扒下来,里胎分离出来,打满气,一截一截按到水盆里:扎了眼儿的地方会鼓鼓地冒水泡,拿个火柴杆插进去做记号。然后用抹布把针眼周围擦干,拿锉轻轻锉几下,锉出新皮来了,涂上专用的胶水,晾着;拿一块大小合适的补丁,也锉几下,在漏出来的新皮上涂上胶水,晾一会。约摸着差不多了,把补丁在针眼上粘几下,看看胶水合适了,一下子按上,用手指头反复按压防止有气泡;再用膝盖垫着,拿锉的木头柄噗噗地敲几下,结结实实了。过几分钟,打上气,放到水盆里再检测一遍,确定没有漏气的针眼了,塞到外胎里面去,装到车轮上。上胎的时候要仔细看着,一定要保证里胎熨熨帖帖塞到外胎里面去,防止夹破了。

父亲补车胎的时候,我就在一边打下手,端水啊,递工具啊。看着他变魔术一样装好了车胎,打足了气,我就赶紧坐到后座上,跟着出去兜一圈,别提有多爽了。

我上初三那年,大哥结婚了,买了一辆崭新的大金鹿。

这一天,父亲骑着他那辆浑身生锈的自行车,我骑着崭新的大金鹿,跟着他去店集买什么。上了大道,父亲让我骑行在里侧,他在外侧。

我看着他的破自行车,说:你能有我的快?

父亲说:车子好看不管用,关键得溜道。

我说:怎么样才能溜道?

父亲说:车链子松紧合适,别缺油;车胎气八分满;轴承按时候上上油。

我不服气,拼命地蹬,想落下他;父亲不疾不徐地,牢牢地贴着我。看我满脸通红了,父亲说:车子不是你这个蹬法。不能用脚尖,得用脚腰蹬,像我这么样。我学着他,果然省力气多了。

碰到上坡,父亲说:这样不太陡的坡,能骑着上去。速度不要太快了,也不能太慢,抻悠着蹬,就上去了。我跟着他,真的没费多少力气就爬到了坡顶。

该下坡了,父亲说:下坡不敢太快了,不要用前闸,要用脚闸控制着速度;用前闸容易翻跟头。我照着做,稳稳地下了大陡坡。

记忆里,这是唯一一次我和父亲一块骑着自行车出门。后来我上师范,工作,结婚,从自行车换成摩托车电动车又换成汽车,父亲依然故我地骑着他的浑身生锈但是挺溜道的自行车,上坡干活,下海张网,偶尔赶个集。

我的儿子五岁那年,我央求父亲上来帮我接送孩子。父亲有些害愁,说城里的路走不惯;我好说歹说,他终于同意上来试试。我把好久不骑的自行车整理一番,弄溜道了,后座上装一个小孩坐的椅子,把车子交给父亲先熟悉一下。父亲骑着在楼下转了转,说这种小车子不得劲儿,不如大金鹿踏实。我说上哪买大金鹿去,您就凑合吧,路也不远,早晨车也不多。父亲说:昂。听着有些底气不足。

晚上我下班回来,儿子在楼下玩,父亲坐在那抽烟,脸色很难看。我偷偷地问儿子:爷爷怎么了?儿子说:爷爷今天接我的时候跟人撞车子了,不过没磕着我。我走到父亲面前,看着他,心里满是愧疚,小心地说:你没伤着吧?父亲说:还怎么地。我就是歪了一下,前轱辘跟人家前轱辘撞一块了,没事。

第二天父亲就回老家了,临走跟我说:孩子你自己想办法;我腿疼,帮不了你。

从那天以后,父亲再也没有骑过自行车。

封面摄影:天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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