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食堂｜海参红烧肉

时间很有力量，可以泡发海参...



我认识尹妍的时间远早于开这家小餐馆儿。那时候我在上海上大学，她跟我同级，不过是隔壁法语系的。那时候法语系还是个稀奇的专业，劳苦工农子弟是不会学的，再加上法国本身就蒙着一层浪漫主义色彩，让法语系仅有的几个人显得非常资本主义。尹妍更是走在小资的前端，一头浅栗色大波浪，大眼睛尖下巴，小麦色皮肤和立体的五官让她看起来有点像混血儿，当时坊间还有传言她是韩国人，毕竟“尹妍”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有点韩剧女主角的意思。现在想想尹妍还真是个带着点儿主角光环的人。那个年代大学生小姑娘还没现在这么会捯饬，况且大部分同学还是小城市考来的，积极向上严谨朴素，面霜都不怎么抹更别说用化妆品，每天穿个小喇叭裤就觉得自己简直不要太fashion。尹妍不一样，她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孩儿，说得一口唱歌儿似的吴侬软语。她从小家境就好，住在紧挨徐家汇的老闵行区，染尽了上海女人的精致和优越。每天上课都是一套完整的妆容，窄腿紧身牛仔裤勾勒出一双的大长腿，上衣还不时露个肩露个腰，细软的腰肢在上海的暖阳里摇来晃去，跟她的上海小姐妹们在校园里嘻嘻闹闹地那么一走，被周围金丝眼镜老衬衫的的淳朴女同胞衬托得星光灿烂，全校男生都得对着她们吹口哨。

大二我们宿舍一个女生不知为什么退学了，空出一个床位，开学第二天一早尹妍就拎着她的小皮箱子进了我们宿舍，朝气蓬勃地对我们平地一声吼：“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新室友尹妍以后多多关照！”我们一边扒拉着惊掉在地上的被子一边干笑，心说这哪用介绍，谁不认识你。尹妍在学校名气很大，不止因为长得好看，主要是多才多艺。运动会有她，舞蹈节有她，器乐表演有她，英语演讲还有她。大一末的校园十佳歌手大赛上她一曲王菲的《暧昧》红遍校园，从学校东门传唱到学校西门。尹妍本人倒是大大咧咧极好相处的性格，把被子褥子往床上一铺，盘腿坐在床上跟我们解释说大一的时候她爸妈觉得宿舍条件不好伙食不好，死活把她圈养在家，大二她自己偷填了宿舍申请表才成功回到组织的怀抱。

就这么跟尹妍熟了起来。

三年后大学毕业，我北上，她南下，在那个通讯没有那么发达的年代，大家都急着往外闯，哪还顾得费劲吧啦地维系友谊，于是就渐渐没了联系。

再见到她是我小饭馆儿开业那年。那时候那时候QQ正在风行，我们大学班长建了个群拉起来了一帮子失散各地的老同学，我也就顺势加了尹妍的QQ好友。小饭馆儿开业，我在空间晒了一发，竟看到尹妍的留言，说她刚调到北京工作，非要来给我捧个场。五六年没见，她依旧是浅栗色大波浪，大眼睛尖下巴，没心没肺地嘻嘻哈哈，看着跟刚大学毕业小姑娘似的。同学里面将要结婚的、结婚多年的、结婚又离婚的一大堆，不少孩子都满地跑了，多多少少都染上了点岁月的痕迹，她隔着漫长的岁月却还是漂漂亮亮。

那天我特意给她做了海参红烧肉。这是她大学的时候教我的一道菜——尹妍自己不会做菜，教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她描述力天赋异禀，哪怕是个普普通通的巧克力威化饼都能给她说得让人垂涎三尺。用她的话说，这红烧肉本身没什么的，最重要的是其中要加入海参。上海菜讲究浓油酱赤，被切成小段的海参吸满了酱汁与肉的油汁，变成了黑褐色的胶质体，微微泛着透明，软糯浓香，入口即化，配上劲道的红烧肉，极其下饭。但是海参的泡发过程非常繁杂，要用绝对无油的器皿盛凉白开，把海参放在里面泡24小时，每隔8小时换一次水。24小时后等海参完全变柔软，将它取出开膛，去掉沙嘴和牙齿。再将处理过的海参清洗干净，放到纯净水锅中煮半个小时，煮好后闷上2到3小时，再放凉，这才算泡发完成。每次尹妍都会一步一步盯着我泡发个8、9根海参，用一两根做红烧肉，剩下的冻起来，成了她下次快乐的期盼。每每下课她拽着我急急忙忙去给海参换水的时候我就说她：“大姐，这么复杂的东西你去外面餐厅吃好不好。”她的神情严肃且庄重：“不行，海参红烧肉只有自己做的才好吃，外面餐厅的海参在泡发的时候不讲究，最后烧出来的海参发脆，没法吃的。”

她在吃方面，永远虔诚且享受。

时隔这么多年，再给她做海参红烧肉，我竟然有点紧张，像是参加期末考试似的，看着她肃穆地夹起一块海参，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咽下，我赶紧问：

“怎么样？”

她狡黠地一笑：“果然是我的徒弟。”

后来大家工作忙，虽然在同一个城市，尹妍也不怎么能得空来我的店里。通讯工具从QQ变成了微博，从微博变成了微信，我也渐渐不怎么再关注她的动态。只是近年零星听同学说起她好像终于嫁了人，前两年生了个女儿。

再见到她的时候，我竟然没认出来。

那时候正是五六月份，北京天气最好的时候，前一天晚上下了一晚上的雨，第二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赶上周日，附近的学生都欢度周末去了，小馆子里没什么人，我看着外面的好天气，想着要不干脆歇业去后海兜一圈得了。正想着，一个小女孩儿蹦蹦跳跳地闯进店里，我看了她一眼，恍惚觉得有些眼熟。紧接着一个胖硕的女人追着小孩儿的脚步跟了进来，我抬头愣愣地看了她半天，有点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她朝我笑了笑：“不认识我啦？”

我赶紧迎过去：“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告诉我。”

是尹妍。

“甜甜在旁边的A大上英语课外班，我一想你的餐厅不就在附近么，就带着她过来了。”尹妍一边说一边拉住四处乱窜的小女孩：“甜甜，叫阿姨。”

我大惊失色，赶紧拦住：“别别别，什么阿姨，叫姐姐。”

小女孩看了看我，小眼珠子一转，蹭地转身埋进了妈妈怀里。

尹妍抱着她哄，笑着向我解释：“她害羞了。”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再怎么接话。我印象中从没见过尹妍素颜的样子，这让我稍微对眼前的人有点陌生。她头发杂乱地盘在脑后，发色有一截明显的色差，应该是很久没去做过头发了。带着黑框的大眼镜，一身灰黑色的汗衫，遮不住腹部层层叠叠的赘肉，结实的手臂把孩子一把抱起来坐在她腿上，下身一件宽松的条纹老头裤，脚上一双怯粉色的运动鞋，鞋后跟还没提上去。

她熟练地从随身背的绿色广告袋里翻出小孩的水杯，打开来给孩子喝。

我退到厨房，翻了翻冷冻柜，找出来两条上个月冻起来的海参。

泡发海参太过麻烦，我很少做，但尹妍来，我照例是一定要做海参红烧肉给她吃的。

海参红烧肉上桌，我泡了杯茶，在尹妍对面坐下。

她挑出菜里的海参，和着汤汁拌到饭里面，递给甜甜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着。

“甜甜多大啦？”

“3岁半了。”

“长的真漂亮。”

“好多人说她像混血儿呢，甜甜你说是不是呀。”

“你怎么突然戴眼镜，什么时候近视了啊？”

“我大学那时候就近视，戴的隐形眼镜。”

“诶你怎么不尝尝红烧肉。”

“我最近减肥呢，不吃肉。”

我看了看她，几乎有当年的两倍宽，故作轻松地调侃：

“你说你怎么突然这么胖。”

“这不生了她嘛，生完之后激素失调，就瘦不下来。大龄产妇就这点不好。”

说着就细数起了她怀孕和产后的种种经过及疑难杂症，一堆医学专业术语听得我一愣一愣的，只能嗯嗯啊啊

甜甜突然抬起头：“妈妈，这个海参做的跟你做的一样好吃。”

我惊奇：“你这个大小姐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

她吃完饭出了一身汗，用手扇着风，眼睛追着甜甜跑：“这不有了她嘛，不能天天在外面吃，只能做了。”

饭毕，我递给尹妍一杯茶，前两天去云南带来的普洱，她最爱喝，意思是好久不见好好聊聊。她匆匆忙忙灌了一口，说甜甜下午还有舞蹈课，两人要赶到市区里面。

我送她们到门口，和尹妍道别。

“这下你自己会做海参红烧肉了，就不馋我做的啦。”

“怎么会。”她笑。

“你做的和我做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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