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趁年华,麻辣小龙虾

 

命运真是难讲,人和动物莫不如是。...



命运真是难讲,人和动物莫不如是。二十年前,猫在鱼塘边的树阴下钓龙虾的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十几年后龙虾会改名换姓成听起来有点萌的“小龙虾”,并成为都市男女的时尚标签之一。那时候,在乡野窜大的小丫头的脑袋里,还没有都市、男女、时尚这些词汇,有的只是眼下的生活,此时此刻此天此地。所有烦恼都很短暂,也容易消散,只须偷看一会儿动画片、溜出门去疯一阵子、路边采几朵好看的野花就可以了。而真正的痛苦是从来都没有的。最难过的事也不过是挨了爸妈一顿好打,然后暗中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们亲生的,但这只是难过,绝非真正的痛苦。

始终觉得与“我们去吃港式茶餐厅吧”、“我们去吃西餐厅吧”相比,“我们去吃小龙虾吧”听起来喜气洋洋的,别有一番真诚、热情和熟络在里面,更容易拉近彼此间的距离。这大概是因为相较于讲究格调的茶餐厅或西餐厅而言,小龙虾热腾麻辣接地气,是我们的过去和来处,更接近生活的本来面目(这句话似乎有装逼之嫌)。而所谓格调,则多少要和当下的生活有一些“间离效果”,才挺像那么回事儿。正因如此,我对知乎上“如何优雅地吃小龙虾”这一问题很不以为然。



对于我这种直到读大学才开始融入都市生活的人而言,吃小龙虾最迷人之处就是彻底摈弃所谓优雅。换句话说就是放松,不用端着,随着性子来,爱怎么吃就怎么吃。戴不戴薄膜手套都不要紧,吃得满手汤汁油水也没关系,重要的是吃得爽快,吃得透彻。所以,小龙虾不适宜和刚暧昧上的男女一起吃。

刚到上海的时候,对一个纤瘦腿长眼迷离的男人生出了几缕好感,你来我往暧昧了几周,脑子一糊涂竟相约下班之后去寿宁路吃小龙虾。寿宁路小龙虾一条街不长,两边的店面基本都是两层楼房,外观有些老旧乃至破败,走进去之后又觉得逼仄,有些店的桌椅与桌椅之间离得太近,连转身都要当心一些。印象中,似乎也有几家自称百年老店,大多逼仄而拥挤,只好随意找了一家人少也略宽敞些的坐下。因为不熟和暧昧的关系,一边剥虾壳儿的同时一边费力找话题、互相试探,同时又要注意吃相不可过于放肆,坐姿不能太过随意藏不住自个儿身上的肉,吃得累还不尽兴。AA结账过后,一起溜达的路上遇见一个走街串巷耍猴的人,挨门挨店表演。从未见过猴子,征得主人同意后欢天喜地去摸猴子的头和它握手,谁料长腿男人竟说,猴子那么脏,你不怕有细菌,不怕传染吗?顿时有些意兴阑珊,最终暧昧也不了了之。

上海有寿宁路,北京自然也有一条“寿宁路”名叫簋街,后者名气更大。听同去的朋友说,簋街的小龙虾属胡大的最好吃。十一月末的北京下着小雨,整条街在雾霾的笼罩下竟有几分阴冷恐怖的味道,坐在门口的火炉边等位,人冻得瑟瑟发抖。好容易吃上了,味道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最要命的是对方并不是小龙虾爱好者,连虾壳都不大会剥,吃起来毫无棋逢对手的快感。前些天,网络上看到胡大爆出问题的新闻,又想起那次不大痛快的吃虾体验来。可见,小龙虾最好还是和“恰到好处”的人一起吃。



三五成群还是两人对饮倒不要紧,也不一定要多熟,甚至于只是微博互关多年的友邻首次面基都没关系,但这个人必须也是个小龙虾爱好者,且性格大开大合在一起令你觉得放松。我不大喜欢和南方姑娘一起吃小龙虾,无关地域歧视,只是有生以来认识的南方姑娘大多不胜酒力,对酒也谈不上喜欢。到上海生活的第一年,和一个同样爱吃小龙虾的本地姑娘去吃过几次,店名大都很雅致,装修得也精致,一屋子食客安安静静很少高声谈笑,更很少有人佐酒。可是吃小龙虾怎么能少了啤酒?

小龙虾若想吃得透彻,没有啤酒和烤串儿肯定是不行的,而且必须是麻辣口味,还得是在夏天的晚上,室外是最好不过了。

夏天是小龙虾最肥美的季节,肉紧实有弹性,以个头大一些的青壳虾最宜。再老一些的壳红到发黑,煮熟后坚硬难剥,虽然价格卖得更贵壳里却空荡荡的,虾肉缩的很小,吃起来也更柴。但小龙虾的肉质本就略微有些柴,只有麻辣劲儿足了才能吃出一股子爽劲儿来,再配上啤酒,这份爽劲儿就翻了倍。十三香口味的未免有失平淡。前几年,路过北京,和一个石家庄的姑娘看完演出后坐在街边撸串儿,要了两盆麻辣味的小龙虾、两盘烤串儿、一盘盐水毛豆、一打啤酒,趁着灯光搅和过的夜色推杯换盏,面颊发烫一直聊到后半夜,最终也没聊出什么结果。结账过后,两人又要了几瓶啤酒拎在手里,一边在只见车辆几乎没有行人的马路上闲荡,一边继续喝着罐中的酒,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每一句话都像雨点落在蒙尘的路上,很快就洇湿了路面,我们都察觉到了一种没由来的伤感和徒劳。

从那以后,我便将苏轼的“诗酒趁年华”和麻辣小龙虾联系到了一起。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此前,《望江南·超然台作》全词我只记住了“烟雨暗千家”和“诗酒趁年华”这两句。

烟雨暗千家,可以是烟雾一般细密的小雨,也可以是瓢泼一般倾泻而下的大雨。夏天的连云港,一阵雷声伴随着浓厚的乌云从天空滚过,雨点连成线,线铺排成帘,直直地斜插到泥地上,砸出一朵又一朵土黄色的水花,此起彼伏像一锅沸腾的粥,十分热闹。连日暴雨,鱼塘里的水漫到了岸边的棉花地里,鱼和虾逮着机会也逃了进去。好不容易等到雨停了,地里的水大半都退回了河里,也有来不及退回去的只得继续留在田畦之间的灌溉沟里,逃逸的小龙虾和鱼就藏在这两掌宽的小水沟。也有不知为何落单的小龙虾,孤独地爬行在棉花株底下,水退了它却还没来得及找到藏身的地方。雨一停,大人们就赶紧扛上铁锹去地头把纵向的灌溉沟和横向的灌溉渠之间挖通,好让地里的积水及时排出,免得影响收成。排水的时候经常会遇见落单的小龙虾,随手捡起来带回家给小孩子当宠物、当玩具。



光靠在田垄间捡拾,远远够不上一盘菜。若想好好吃上一顿小龙虾,得趁雨刚停水还没完全退下时赶紧出门,在位于庄子中心的小沟渠上找个好河段等鱼。说是等鱼,其实是鱼虾一起等。带上一张渔网,在河岸最窄的地方张开,等着鱼虾顺着水流往里钻。或者,挑个天晴又清闲的日子,扛一张探网提上铁桶到河边去探鱼探虾。但最有意思的是钓龙虾。

等鱼或探虾的多是成年人,钓龙虾则是小孩子的专属活动。如果一个需要养家糊口的成年人,猫着腰蹲在鱼塘边钓龙虾,很可能会成为笑话传到十里八村。

钓龙虾不拘于晴天雨天,从春末到秋初任何时候想吃了,到找个鱼塘钓上半晌就有了。钓龙虾最好是在早上,可能是因为早晨的空气新鲜,小龙虾要浮出水面透气,十来只手手脚脚抱住芦苇杆或枯树枝侧身漂浮在水面,你在岸边跺脚它都未必会跑,看上去竟呆萌可爱。但是赶在大清早钓龙虾的小孩子并不多,他们大都被父母哄到地里干农活去了。揪棉花头,打棉花杈,或者逮棉花叶上的虫子。若是贪玩或是犯懒,硬拗着不去,脾气暴躁一点的父母是要上手打的。打完了,还得眼泪鼻涕齐齐过河,一抽一抽地迈着极不情愿又极慢的步子跟在大人后面往自家地里走去。走得太慢,落后太多,保不齐又是一顿打。

我妈就会抬起一条腿,一边弯下腰作势要脱脚上的鞋子一边威胁我弟说:“走不走?没眼色是不是想吃鞋底鱼!”

鞋底鱼是我唯一不爱吃的鱼。



吃完午饭,大人们要午睡个把小时再继续下地干活。小孩子丢了饭碗,一刻也等不了地往鱼塘边冲。脚底抹油溜了,这一下午的时间就都可以在水边自由度过。

钓龙虾的饵用的多是癞蛤蟆,我们叫癞gú子,偶尔用青蛙。虽然年纪小,也已经上过了几天学,老师说青蛙是益虫是人类的朋友,人类不应该伤害它们。好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青蛙成了所谓的虫子,但谁叫癞蛤蟆长得比青蛙丑呢?实在是太丑了,不伤害它伤害谁去?偶尔也用青蛙,是因为实在不知道怎样和青蛙做朋友,它们总是见到人就跑,哪有怎样交朋友的道理?

癞蛤蟆早在前一天晚上就抓好了的。三五个小孩子结伴,晚饭后趁着明亮的月色,抓一只装在塑料袋里扎几个小孔透气,然后再绑到高处的树枝上;或者干脆找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像如来佛压孙悟空一样将它们压住。取出昨天藏好的癞蛤蟆,两手捏住脚丫子反方向一使劲儿就撕开了一个口子。以此为契机,一手抓住腿固定,一手抓住蛤蟆皮用力向下拉扯将皮整个儿地扒掉。扒好皮,再将蛤蟆大卸五块。每一块都分别用一庹长的白棉线绑好,另一端绑在收割后晒干的棉花秸上。一切准备停当后,选好一家人家的鱼塘放钓饵。



放钓饵的地方当然也讲究。中午的日头毒,树阴和青芦苇从下面的水凉,小龙虾喜欢,枯枝败叶下面吃食多,小龙虾更是喜欢。踩好点后,将癞蛤蟆的肉甩进水里,棉花秸插进岸边的泥土里固定住,否则小龙虾钳住钓饵一拖拽整根钓竿都被拉进了鱼塘里,岸上的人就鸡飞蛋打了。五根钓竿都安置好之后,整个人就要忙活起来了。五把钓竿很可能放在四五个不同的地方,要来来回回不停地查看,一旦白棉线被绷得很直就是有虾上钩了。我们管有虾上钩叫做“吃了”,意思是有虾在吃蛤蟆肉。“吃了!吃了!我大姐,这把(钓竿)吃了!快来啊!”我弟常常在远处招呼我。我便抄起地上的小网兜赶过去,一手拔出插在泥岸上的钓竿将小龙虾慢慢拉向岸边,一手用网兜悄悄靠近它,突然一下插进水里再迅速抬起,它就在网里蹦跶开了。有时候,已经被网兜离了水面放到了岸上,它依然仅仅钳住蛤蟆肉不放,任凭你怎么拽都抵死不放,令人哭笑不得。如果忘了带网兜,也不要紧,用手捏住棉线一点一点将它拽到岸边,再用手捏住它头上的长须猛地往上一提就抓住了。没办法,小龙虾实在是太蠢了。



小孩子爱热闹,喜欢扎堆。七八个人围在一方鱼塘周围,难免会为了争地盘而起冲突,甚至会打上一架。有时候,冲突双方也会分别派出自己最大最威武的龙虾上阵对打。

运气好的时候,太阳还有一杆高,已经钓了小半桶。须得赶在做晚饭前提回家,否则以我妈又懒又不喜欢宠小孩子的性格,只有等到第二天中午才能在饭桌上看到小龙虾。

6月初,正是吃小龙虾的好时候。

研究生毕业那年,也是在6月初的某一天。我、闺蜜,以及另一个女同学,在学校东门外的一家餐馆喝酒。聊毕业,聊找工作,聊我们共同的一位好友——毕业前同时和我们三人都绝交了的好友,却对未来之类的字眼只字不提。喝到夜的最黑最深处,外面哗啦啦下起了雨,没有一个人带伞,索性接着喝到天亮。期间跑去洗手间吐过几次,虽然对店家感到抱歉,但还是控制不住继续喝的欲望。

那天夜里,我们没有点小龙虾,闺蜜是内蒙人对小龙虾没有执念。很多内蒙的姑娘根本不敢吃小龙虾,说是因为样子看起来特别吓人。酒至憨处,趴在桌子上盯着地面发呆,忽然看到一只逃亡的小龙虾爬了过来。我将它拿到桌子上,然后对闺蜜说想吃小龙虾。那就整上一盘,她说。

一个在东部沿海地区长大、在西北地区读大学、在毕业季打算留在当地工作的人。对于这样的人而言,我想吃小龙虾了的意思基本等于我想家了。

后来,好多人吵吵着要从各地到上海来找我一起吃小龙虾。真来的几乎没有。

诗酒,趁年华。

唐颂唐颂

一个灵魂冒傻气的姑娘,一个乐观生活的悲观主义者,一个焦虑常有快乐常有的大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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