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 美与创造力(1)

 

头发卷曲着的年轻女子头像(丽达)达芬奇现在谈美,其实不一定是要跟艺术结合在一起,而常常是跟另外一种东西结合...

头发卷曲着的年轻女子头像(丽达) 达芬奇

现在谈美,其实不一定是要跟艺术结合在一起,而常常是跟另外一种东西结合在一起,就是创造。美是跟创造有关的。我想大家可能看到前两年在台湾办的一个蛮重要的关于达·芬奇的教育展览,现在在全世界巡回展出。

那个展览我自己当时很关心,是因为展览有达·芬奇留下的六千件手稿。他们把手稿里所记的达·芬奇当年做的很多实验,由斯德哥尔摩大学研究并制作出来。人们发现他当时设计的比如横跨伊斯坦布尔黄金角的二百四十公尺的桥梁,力学上是完全合理的,所以用模型把它做出来。还有他的飞行理论,因为达·芬奇对于鸟的飞行一直非常感兴趣,他曾经解剖过很多鸟,研究它们飞行时翅膀的伸缩,他也尝试把鸟的翅膀用不同材料复制出来。后来他发现自己研究的角度错误,因为鸟的飞行不止是翅膀的问题、伸张的问题,还跟空气的压力有关,所以他开始研究空气压力。这些草稿里记录了无数或成功或失败的研究,但是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是近五百年来几乎所有科学发展的基础。所以这个展览在世界各地巡回的时候,其实是希望告诉我们,达·芬奇不仅是一个画家,至少不止是一个画家,还是一个创造者,他所关心的东西原本都是跟创造有关的。
哺乳圣母 达芬奇 
丽达与鹅 达芬奇

比如说他很关心音乐。他是一个音乐家,曾被邀请到米兰做宫廷音乐师。上次台湾的展览有一个马头琴,是达·芬奇设计的。他的乐器本身弹奏得很好,歌也唱得很好,还会作曲。他把一根草绑在琴弦上,拨动琴弦去记录琴弦振动时的频率、力度和琴弦停止的次数。因为他相信声音是一种波,所以他几乎是最早的声波研究者。我们今天看到他的笔记本上,很可能就有一个琴,大概旁边还有一些文字。图像或者文字对他来讲,都是研究声音理论的基础。

我们等一下会更集中地讨论一个问题,就是绘画并不只是要画画这件事情,画画很可能会变成一种思维模式,一个思考问题的方式。画画的过程,可能也是一个解开很多神秘理论的过程。有时候我们看不懂达·芬奇的图,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画了很多很多的水波,现在我们发现他有一段时间一直在做流体力学的研究。他几乎是人类流体力学最早的一个发明者。他会丢一块石头到水里,观察水一波一波地荡开,然后去研究水波的区别。石头的重量、高度,丢下去的力度,和一波一波荡开,到第几波会停止,然后他会把这个波跟刚才的声波联系在一起。
自动机构素描 达芬奇
肩关节的解剖学研究 达芬奇
三博士来朝透视图 达芬奇

最近还发现在他的手稿里记录着,他曾经在一个黑暗的房间划了一根火柴,写下:“光应该是一种波,可是速度太快,我没有办法计算。”我想达·芬奇令人震惊的东西并不在于那一张画的问题,而在于他在进行很多的探讨,想要研究人类过去不知道、未来可能会知道的事情。所以他的很多画作,我们今天也许不应该只是从画作的角度去看,而应该看到他在探讨、研究很多复杂的问题。

我想举一个例子。别人委托他画一个宗教故事,宗教故事里有一个叫圣杰罗姆的基督教老人,是苦修教派,很瘦,手上拿了一块石头,常常要打自己的身体。这幅画很多人画过,你只要找一个老一点、瘦一点的模特,拿一块石头,做一个这样的动作,照模特画就好了。达·芬奇与众不同的是他也找模特,可接下来他就觉得这样不够,他还很想了解手拉动的时候,有哪几块骨骼和肌肉会动起来。

大家知道当时没有解剖学,也不允许研究解剖学。因为宗教认为身体是神创造的,不可以研究,所以他就偷偷地解剖尸体。这样的工作当时是会被控告的,而且会被认为是在搞巫术,所以他必须要很秘密地进行。
子宫里的胎儿解剖学研究 达芬奇

达·芬奇对解剖学的贡献非常大。特别在米兰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公墓里解剖了三十具尸体,包括老人、小孩、女性,还有怀着孩子死去的女性,整个子宫被解剖出来,能清楚看见婴儿在里面的状况。我想看过那个展览的人应该都记得草图里面全部有记录,密密麻麻。他把静脉和动脉全部做了解剖,第一个发现进入心脏的血液跟从心脏出来的血液是不同的。今天在医学、生理学、解剖学上,他都是鼻祖;但是他当时只是想知道人体构造。神学说这是神创造的,他觉得不满意,想对这样的问题进行解答,就开始解剖。

我想如果一个人在担心被逮捕、被审讯、被拷问的状况下,把自己关在公墓里,旁边是腐烂发臭的尸体,可是他仍然把毛发器官一一归类,然后一一做笔记,这真是一个惊人的过程。也许他跟我们今天讲的“美”,距离非常大,可他是在寻找一个不可知的东西。让我非常感动的是,他做完所有的精密的解剖,把影响今天整个人类解剖学的东西都完成之后,坐在一堆毛发器官尸体当中,写了一句话:“奇怪,我没有找到灵魂。人类一直说存在的灵魂到底在哪里?我为什么没有找到它?我该解剖的全部解剖了。”


酒神巴卡斯 达芬奇

我不知道大家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觉得美的感觉忽然出来了。我相信美是在人类生存的艰难困苦当中,使你发生信仰的那种东西。我很想跟达·芬奇说,灵魂到现在还是没有被找到。是否有灵魂,只是你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可是对于解剖做得这么精密的达·芬奇来讲,他最后要问的居然是这一句话。我不知道今天医学解剖做得最好的人会不会问这种话,也许他认为灵魂根本是不存在的东西。

其实人类永远在他要证明的东西和他要相信的东西之间存活。美可能是一种信仰,它跟灵魂一样,到现在都没有办法被完全地证明,可是它存在与否对人类的文明有非常大的影响。像达·芬奇这样一个追求极度精密的科学家,他最后还是要问灵魂到底在哪里。现在大家认为是达·芬奇找到了静脉,他甚至是最早记录静脉流的人,最早区分左、右心室的人,可他还是要找灵魂。这使我们非常难归类达·芬奇是科学家还是艺术家。我相信美是连接这两者的一个桥梁。美可能是一种秩序,也可能是一种信仰。本文选自《美,看不见的竞争力》

作者 蒋勋
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长乐人。台湾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后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东海大学美术系主任。现任《联合文学》社长。其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著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近年专事两岸美学教育的推广,他认为:“美之于自己,就像是一种信仰一样,而我用布道的心情传播对美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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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ge Ai 由一批在美国从事艺术心理学实践与整合理论研究的学者、心理学家和艺术家组成,是北美首家由华人创办的、以戏剧和表达艺术为主要沟通形式、以西方整合心理学和东方传统智慧为底基的文化机构。通过艺术体验工作坊、夏令营、文化之旅,以及专业性研讨会,Stage Ai旨在提升海内外华人生活品质, 探索爱与幸福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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