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的艺术——俄罗斯钢琴家彼得罗夫

 

彼得罗夫演奏的肖邦第一叙事曲众所周知,俄罗斯钢琴学派是一个极为重视音色和乐句线条的钢琴流派,其中不少行家里...



彼得罗夫演奏的肖邦第一叙事曲

众所周知,俄罗斯钢琴学派是一个极为重视音色和乐句线条的钢琴流派,其中不少行家里手,在处理乐句的起承转合、呼吸韵律方面都能做到令人潸然泪下、惊心动魄之美。但即便在这高手如林的学派里,尼古拉•彼得罗夫(Nikolai Petrov)依旧是个中翘楚,可谓其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虽然大师已于2011年与世长辞,但今天我们仍可从他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录音中一窥其高深莫测、出神入化的钢琴艺术。他的演奏,笔者认为可以用“流光溢彩”四个字来形容。在他扎实、艰深的钢琴技巧和收放自如的演奏风格衬托下,不论是巴赫、莫扎特、贝多芬、肖邦,还是普罗科菲耶夫、肖斯塔科维奇、哈恰图良、谢德林的作品,都散发出极为动人、耀眼的光芒。

“长在红旗下”的钢琴家

尼古拉•彼得罗夫来自一个地位很高的音乐世家。可以说,他的一生是令人羡慕的:祖父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苏联最著名的男低音歌唱家、莫斯科大剧院的歌剧明星、首席演员瓦西里•彼得罗夫,祖母是一位精通西方艺术的钢琴家;父亲在莫斯科大剧院任职大提琴演奏家,母亲则是一位美丽、优雅的芭蕾舞演员,同时也是一位钢琴家,曾在前苏联钢琴学派四大巨头之一的戈登威泽尔(Goldenweiser)门下学习。他们家居住在莫斯科著名的阿尔巴特大街上,这里是许多俄国和前苏联知名艺术家聚居的地方。彼得罗夫家的常客名单令人吃惊:曾著有《演员的自我修养》的知名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哈恰图良、谢德林,钢琴家奥柏林、戈登威泽尔,小提琴家奥伊斯特拉赫……想象一下彼得罗夫家里会客室的画面:群星璀璨的音乐家、剧作家、画家们聚集在一起,他们演奏音乐、谈论艺术、品茶论道,真可谓“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正是这样优越的家庭环境和浓厚的艺术氛围,从小就塑造了尼古拉•彼得罗夫热情、自信、正确的艺术品位。

和其它天才儿童一样,彼得罗夫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接受音乐教育——他比其它神童接受教育的时间还要早得多。据他的母亲回忆,在他一岁的时候,祖母就开始在钢琴上演奏歌剧片段给他听。三岁时,他就在祖母的指导下开始正式接受艺术教育,包括钢琴演奏、视唱练耳、绘画和法语!彼得罗夫在五岁的时候就能在客人面前表演视唱练耳:他的父母最喜欢炫耀他令人难以置信的精准的听力——随便弹一个什么奇怪的和弦,然后让他报出其中的每一个音。六岁的彼得罗夫已经能在钢琴上演奏几乎所有著名歌剧中的咏叹调。

在苏联时期,进入莫斯科音乐学院,是成为音乐家的一条最有保障的成功之路,而要进入莫斯科音乐学院,最好的预备班就是莫斯科中央音乐学校,相当于我们国家的音乐学院附中。尼古拉•彼得罗夫显然没有错过这条必经之路,他在中央音乐学校跟随科斯特纳教授(戈登威泽尔教授的学生),接受正统的苏联钢琴学派教育。1961年,他以第一名、全优的成绩进入莫斯科音乐学院钢琴系,师从著名的雅科夫•扎克教授。在学期间,他就连续获得了美国范•克莱本大赛和比利时伊丽莎白女王国际钢琴大赛的奖项,为未来的演奏事业奠定了非常良好的基础。

可以说,彼得罗夫“生在苏维埃,长在红旗下”,根正苗红,不必经受其他来自外省、甚至偏远地区的钢琴家经历的那些求学的艰难:里赫特、吉列尔斯等人都是从遥远的乌克兰来,初到莫斯科时甚至居无定所;彼得罗夫的师姐维尔萨拉泽出生在战火纷飞的第比利斯;普列特涅夫出生在遥远的北方小城阿尔汗格朗斯克,曾经为了学琴而寄居在喀山当地交响乐团的排练大厅里……彼得罗夫不曾经历过这一切。他的祖父是共和国第一批功勋演员,整个国家最著名的艺术家都是他家的座上宾,他根本不用为生计、师资之类的事情发愁。但是,难能可贵的是,他并没有成为一个纨绔子弟,相反地,他成为一位非常严肃、克己、对艺术要求极高的音乐家。优渥的家庭环境和良好的艺术氛围,使他能够心无旁骛地一心服务于艺术,醉心于艺术,并将他对艺术的热爱贯彻终生。

正统的俄罗斯钢琴学派传承

尼古拉•彼得罗夫比任何人都配得上“苏联钢琴学派的旗手”这一荣誉称号。所谓“苏联钢琴学派”的这一艺术流派实际上是继承并发扬了鲁宾斯坦兄弟创立的俄国钢琴学派的艺术风格。早期的苏联钢琴学派的“莫斯科音乐学院四巨头”分别是涅高兹、伊古姆诺夫、戈登威泽尔和费因伯格,几乎所有著名的苏联和俄罗斯钢琴家都是这四人的徒子徒孙。而彼得罗夫的艺术可以说是集俄罗斯学派之大成:他的母亲和启蒙教师都是戈登威泽尔教授的学生,而他最重要的老师、莫斯科音乐学院的扎克教授则同时继承了涅高兹与伊古姆诺夫教授的艺术风格。

其实,刨根究底地说,莫斯科音乐学院四巨头的音乐风格与教学理念并没有根本的分歧,他们的差别主要还是在教学方法上,然而最终目的是一致的:培养出一代又一代高雅、严肃、饱含艺术热忱的钢琴家。那的确是一个艺术理念非常纯粹的年代,从中流传至今的动人故事也非常多:老师们如何为学生殚精竭虑、体贴入微,如何竭尽全力将自己的毕生心得传授给学生,如何为不同风格特征的学生制定不同的教学方案,甚至不计报酬、不计时间,一心一意为艺术、为后辈奉献着。正是一代代俄罗斯音乐人的努力和付出,才使这个艺术学派流传近两百年而至今屹立不倒,并成为与德奥钢琴学派并列的、世界上最重要、成就最高的钢琴学派之一。

彼得罗夫在中央音乐学校学习时就一枝独秀。他基础扎实,知识丰富,除了钢琴基本功以外,他对艺术、文化、诗歌、建筑等均有涉猎。那是充满激情而又青涩懵懂的青少年时代,他如痴如醉地学习和吸收。据他的老师科斯特纳回忆,彼得罗夫学习非常刻苦,为了练琴可以说是废寝忘食,有时候一边练琴一边吃饭(这种完全自发的对钢琴的热爱与智利钢琴家阿劳的故事很相似),而且习琴非常迅速,通常能在一两遍之内就学会一首新曲子,不论是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还是现代音乐,他都能迅速掌握,手到擒来。广博而丰富的演奏曲库在他少年时代就已建立,因此,在他进入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入学考试上,当考官们问他准备演奏哪些曲目时,彼得罗夫回答道:“我能演奏您提出的任何东西!”

进入莫斯科音乐学院时,彼得罗夫就以其辉煌的技巧、自信的风格给教授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用自己的实际成绩证明了自己绝不是一个靠父辈艺术家们吃饭的“音乐混混”。当年的莫斯科音乐学院在本科阶段就实行导师制,入学时,学生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导师。在中央音乐学校时,彼得罗夫就经常去莫斯科音乐学院旁听各位教授的课程、研究生班和音乐会。而那时的莫斯科音乐学院是怎样的群星璀璨啊!索夫朗尼斯基、戈登威泽尔、奥柏林、弗莱尔、扎克等等著名教授都在一边演出一边教学。

彼得罗夫最终选择了雅科夫•扎克教授作为自己的导师。他是这样解释自己的选择的:“我发现扎克教授的艺术和教学理念和我最为相符。事实也证明我的选择非常正确。他在六十年代开始全心扑在教学上,我很幸运地和他共度了那段辛劳却快乐的时光。我们不断地学习、工作,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经过中央音乐学校的培训后,我们的基本功都已经相当扎实了,在这种时候,我们需要的是艺术上的提高,而扎克教授的认真、勤奋、慈爱,以及他无比广博的知识,都在帮助我们走进真正的艺术殿堂。真的,他的指导并不限于钢琴。他教的是艺术。”

扎克教授的确为了自己的学生倾尽了心血。在那个时代,苏联著名的钢琴家也往往都是钢琴教育家,但是,每个人都还是有所侧重的。雅科夫•扎克在二战前主要是以钢琴家的身份活跃在舞台上,而在战后,他将主要的精力放在教学上。五十年代以后,他几乎成为专职的钢琴教育家,并且在教学工作中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教学理念。他深信多种艺术融会贯通的重要性,在讲课中,他常常使用其他艺术来类比音乐,从而达到触类旁通的效果。根据彼得罗夫回忆,扎克教授的课程总是充满了温暖、友善的气氛与成熟、深刻的理解。那种温馨愉悦的学习氛围一直萦绕在彼得罗夫的心头,他对扎克教授的感激与尊敬也贯彻了自己的一生。

1962年,在扎克教授的带领和指导下,大学二年级的彼得罗夫参加了在美国举办的范•克莱本国际钢琴大赛,并获得第二名(他与第一名沃特佩克的分数相同,但大赛组委会执意要将第一名颁给一个美国人,所以彼得罗夫只得屈居第二)。整个筹备和参赛的过程,扎克教授都陪伴在彼得罗夫身边,为他进行指导和鼓励。年轻的彼得罗夫并没有因为这个第二名而气馁。相反,他为此建立了更深的自信:“我深知结果不是最重要的,从比赛的过程中学到的经验才是最重要的。我未来的演奏道路还很长,一切都必须谨慎进行。”在这次比赛中,彼得罗夫还学习到一个重要的艺术观点:“光做到准确、迅速、响亮的演奏是不够的。这样的演奏会迅速被人遗忘。”

回国之后,他开始跟随扎克教授系统地学习“声音的艺术”。这也是扎克教授教学理念的核心部分。他认为,钢琴教育的重中之重是培养学生“玲珑剔透”的听觉:音乐家的听觉就像画家的眼睛——只有这种极为细微敏感的听觉才能够塑造一位真正的、思想深刻的钢琴家,而这种听觉不是练习和演奏就能解决的,必须从各个方面开阔学生的音乐视野。在这一方面,彼得罗夫上的最好一课,是入学第三年(1964年)在比利时布鲁塞尔举行的伊丽莎白女王国际音乐大赛。同样在扎克教授的带领和指导下,彼得罗夫获得了比赛的二等奖。这次比赛给彼得罗夫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不是激烈的比赛角逐,而是布鲁塞尔这座历史文化名城那数不胜数的博物馆、画廊、古建筑、音乐会。在那里,扎克成为彼得罗夫的导游,他带着年轻的学生欣赏那些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和建筑,听当地的民间音乐,观赏当地的民族舞蹈。彼得罗夫发现,老师对其它艺术载体的了解并不亚于他对钢琴的了解,而艺术之间的融会贯通、兼容并收也让他大开眼界,等于为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扎克教授为人非常和蔼,但对教学质量的要求却非常严格。他常常提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一句话:“在艺术上容不得半点‘差不多就行了’这样的想法。”也就是说,他要求学生在任何事情上都必须做到极致,力求达到完美。他可以长时间地讲解并排演一两个小节,训练学生对细节的处理。他的这种艺术态度也传给了彼得罗夫。众所周知,彼得罗夫对自己的要求极高。他曾经说过,“我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失误;我也不会原谅自己在演出中所犯的错误。我不会用任何理由与借口来为自己开脱。我的演奏方式就是这样:我必须让自己满意,因为我的一切都建立在高超的演奏水平之上。”

扎克教授指导下的严苛训练,练就了彼得罗夫无与伦比的键盘技巧。与此同时,深具艺术敏感度与理解力的彼得罗夫也练就了扎克教授反复提及的“玲珑剔透”的听觉。这二者的结合使他能够捕捉并在钢琴上再现那些极其细微的差别,就如刹那间光影的变化,浮光掠影的色彩,转瞬即逝的情绪,一闪而过的念头,等等。他的手指可以区分最短暂、最微弱的音色和强度差别,具备极强的控制能力,在他手下,人工谱写的音符组合成为无比自然流畅的呼吸,形成令人如沐春风的韵律。再加上经过数十年打磨出来的俄罗斯钢琴学派标志性的晶莹透亮的音色与极富歌唱性的旋律线条,毫不夸张地说,彼得罗夫的演奏能在瞬间就抓住听者的耳朵,撞击他们的心灵。正如本文开篇所说,他的演奏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流光溢彩”。

笔者认为,细究彼得罗夫的演奏,可以总结为:俄罗斯钢琴学派最优秀、最迷人的硕果与强烈的个人特色的完美结合。自幼成长在一个地位超然的俄罗斯艺术家庭里,彼得罗夫的艺术风格自然而然地具备正统的俄罗斯钢琴学派的特色:华丽的技巧,灵动的触键,珍珠般的音色和对旋律、歌唱性的重视。与此同时,彼得罗夫又是一个极具个性的人,不论是练琴方式、演奏会的曲目编排还是为人处世都与众不同。因此我们很容易听到他高度个性化的理解和演绎,他的肖邦、勃拉姆斯、舒伯特等都是独树一帜,美,且美得令人耳目一新。更遑论他标志性的曲目,譬如普罗科菲耶夫的钢琴奏鸣曲,钢琴版的幻想交响曲等等。即便今天我们只能从不多的唱片中体会他的演奏风格,那醉人的音符都清晰地穿越这悠悠岁月,梦一般地萦绕在我们耳边。

一专多能的钢琴家

彼得罗夫庞大的演奏曲目库是众所周知的。即便在高手如林的俄罗斯琴坛,他的曲目量之大、熟练度之高,都是数一数二的。这与他从小就建立起的观念是分不开的。他的启蒙老师——也就是他的祖母——总是告诉他:“一个成熟的钢琴家必须熟悉所有作品,然后再从中挑选出自己热爱的。”这也是为什么在参加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入学考试时,他能够骄傲地对考官说:我能演奏任何东西。

如前所述,青少年时期的彼得罗夫是个练琴狂,也凭借这份努力,他迅速掌握了大量的曲目。进入莫斯科音乐学院之后,在扎克教授的带领下,彼得罗夫学会了“如何在不多的时间里有效地练习”,每天只练习三四个小时,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进步速度。据他自己说,他曾经只花十天时间就全部掌握了以难度著称的谢德林第二钢琴协奏曲。在莫斯科音乐学院期间,彼得罗夫已经完整建立了自己的曲目库,其内容的丰富与深邃都令人咂舌。这同样得益于扎克教授的教导。扎克教授反复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真正的音乐家都是全能的。”除了重视各种艺术的融会贯通以外,扎克教授当然更加重视钢琴曲目的全面拓展。这与彼得罗夫不谋而合。他们在一起共同研习了大量作品,这宝贵的教学过程是彼得罗夫在成名后反复提及的“最宝贵的财富”。对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作曲家的深入剖析,使彼得罗夫具备了极其开阔的艺术视野,避免了某些流水线上产生的当代钢琴家身上出现的那种狭隘的音乐观。

有了大储备量的曲目库还不够,还需要把其中的作品挑选并整合起来。罗素曾经说过:“除非一个人阅读的目的是为了打发时间,否则,在读什么书这件事情上,必须慎于选择。”其实,在音乐中更是如此,不论是听,还是演。音乐,如果不是用来打发时间,那么听者希望得到的终究是理解、宽慰和安宁,演奏家希望得到的终究是欣赏、沟通和共鸣。在浩瀚如海的作品中,究竟哪些作品在这一瞬间能打动你的听者,这是演奏者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彼得罗夫就是这样一位非常善于选择音乐会曲目的钢琴家。他曾经这样说过:“除非你是在家里弹给你自己听,否则,你就应该注意选择演奏曲目,并且保证演奏质量。应该始终选取有价值、有内在联系的作品,并进行高质量的演出,这是作为一个音乐家的责任所在。”

彼得罗夫是一位全能型演奏家。从巴洛克作品、古典主义作品、浪漫主义作品到现代派作品、民族乐派作品,没有他拿不下来的。他最擅长演奏的作曲家范围也非常广泛,包括巴赫、舒伯特、舒曼、勃拉姆斯、肖邦、柴科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普罗科菲耶夫、哈恰图良和谢德林。这似乎是一个奇怪的名单,很难想象他们能同时出现在同一位钢琴家的保留曲目里。但是综合在彼得罗夫身上,又不会让人感到奇怪。的确,彼得罗夫就是这样一位奇妙的演奏家。他能弹奏出所有作曲家身上不同的特质,同时又保留着自己的风格。

以彼得罗夫演奏的肖邦为例。现如今已经很难听到这样的肖邦:热情,机敏,健康,自信,在某些部分甚至炽热,浓烈,真可谓匠心独具。在他的演奏中我们听不到丝毫的犹豫和拖延,也毫无顾影自怜的自怨自艾。这是彼得罗夫独树一帜的演奏风格,同时,肖邦作品中特有的柔软细腻又没有损伤分毫,反而在他灵巧的触键和高超的控制力中得到了完美的呈现。又如彼得罗夫演奏的巴赫。这毫无疑问是带着“人间烟火味”的巴赫,或者说的更确切一点,是带着人性的巴赫。他冷静而不冷漠,简约而不简单,是高度浓缩的、深思熟虑的艺术成果,又没有任何拿腔拿调和矫揉造作。一切听上去是那样自然和妥帖,令人叹服。再如彼得罗夫演奏的普罗科菲耶夫和谢德林,华丽的技巧幻化为无形,带给听众的只有层次分明、条理清晰的感受,从而能帮助我们站在更高、更深的位置去理解作品。

粗粗翻看了几张彼得罗夫的演出节目单,不难发现他灌注在其中的匠心。例如,他搜集一批与帕格尼尼有关的钢琴作品,作为一个主题音乐会来演出;他将德彪西的音乐作为主线,同时安放了几位并不知名、但在他看来可以作为“德彪西的泛音”的作曲家的作品,构成一个德彪西泛音音乐会;他构思一个“夏夜”为主题的独奏音乐会,里面全部是与夏夜有关的作品和改编曲;他亲自改编鲍罗丁《在中亚西亚草原上》钢琴版,并同时搜集一系列名不见经传的中亚音乐家的作品进行改编演出;他还组织了一种键盘音乐会,将钢琴、管风琴、羽管键琴同时搬上舞台演出……他当然也进行专题音乐会,比如,普罗科菲耶夫专场,谢德林专场,德彪西专场,圣-桑专场,肖邦专场等等。在唱片录制方面,他也延续了这一传统爱好,特别喜欢发行专题录音,比如,舞曲专辑,幻想曲专辑,法国作品专辑,帕格尼尼作品改编曲专辑等等,这使他的演出和录音都显得别出心裁、引人入胜。不论何时何地,彼得罗夫总是选择能够准确抒发自己情怀的、引起听者共鸣的作品,并且以极高的水准完成演出。因此,不论是在苏联国内还是国外,他都建立了极高的艺术声誉。

所谓“一专多能”,是指彼得罗夫不但有庞大的曲库,更有自己的特长:那就是他对当代俄罗斯作曲家的致力推广与精湛演绎。在苏联时代,彼得罗夫是一系列著名音乐家的首选演出者,包括哈恰图良、谢德林、埃什帕伊、赫连尼科夫等等。彼得罗夫是哈恰图良和谢德林一系列著名作品的首演者,也是作曲家们最信任的钢琴家。在彼得罗夫首演了哈恰图良的《狂想协奏曲》后,作曲家致信给他并写道:“您的演奏使我的作品获得了生命!”谢德林的钢琴作品一贯被认为晦涩、艰深,但在彼得罗夫手下,它们却显示出清晰、流畅、甚至明朗的线条。正如彼得罗夫所说的那样,“只有深入思考、并真正理解作品,才有办法轻松而又清晰地将它表达出来。混沌不清的艺术观是最要不得的。”俄罗斯的艺术命脉是深深根植在他的血液里的,在他身上我们可以充分体会到俄罗斯人的那种复杂性:既具备对纯真、甜美、清新的追求,又溢满苦难、忧郁、苍凉,同时兼具雄浑和细腻,并且,他们的演奏和表达总是非常真诚的。正如彼得罗夫自己说的那样:“应当尽力把优秀的、但还不为观众所熟知的作品演奏给大家,展现出他们的魅力;这也是当代钢琴家的责任。”

对一系列当代作曲的演绎使彼得罗夫在前苏联艺术界获得广泛的声誉。他的演奏生动活泼、热情四溢,充满自信和力量,既能体现出作品本身的内涵,又展示出不可磨灭的个人风格。正因他对钢琴表演艺术的巨大贡献,被授予前苏联艺术界最高荣誉——“苏联人民艺术家”称号。

岁月留声,回响依依

2011年8月,彼得罗夫因心脏病发作、病逝于莫斯科。从医学角度来说,彼得罗夫具备心脑血管意外事件的所有高危因素:肥胖,抽烟,不规律的作息,高强度的工作,高脂肪高蛋白饮食,和长期饮酒。早在2008年,他就曾因为一次强度不大的中风而倒下过,但很快就恢复了。他的同事、朋友和学生都没想到他没能活过70岁,毕竟,人们总是认为,虽然杰出的作曲家常常短寿,但优秀的演奏家总是相当长命的。

彼得罗夫去世前几天,还在音乐学院为学生上课。他始终是一位精力旺盛的人,只有工作能够满足他。除了一辈子都在从事的舞台演奏工作以外,他还身兼数职:他是莫斯科音乐学院钢琴系教授,还担任一系列社会职务,包括各种艺术研究会、基金会,还有各项赛事的评委会等等。在莫斯科,随处可见他活力四射的身影,可谓是这座城市的文化名人之一。这样的描述听上去似乎显得有些浮夸,但只有认真研究和喜爱他的人,才会知道他为人处世是多么认真负责,对音乐艺术又是多么执着奉献。

彼得罗夫的导师扎克教授就以治学严谨著称于世。他甚至将演奏水准提升到道德层面来教育学生:“一个在台上不能够以高水平演奏奉献给观众的钢琴家,可以说就是一个品行不端之人。”彼得罗夫变本加厉地继承了在这种规范要求。他对自己的演奏水平要求之高,简直达到了变态的地步。他说:“一个人要走下坡路是很容易的,一个人只要允许自己穿脏衣服出门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因此,我们需要尊重自己所从事的事业,尊重音乐,这才是最重要的。”正因如此,彼得罗夫在任何时候的演奏,总是给人一种成竹在胸的感受,让人一听就马上明白,这位钢琴家为他演奏的作品做了万全的、充分的准备。

一个人说一句话容易,难得的是一生为之坚持。在彼得罗夫看似随意的个性下面,蕴藏的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对音乐的严格要求。彼得罗夫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钢琴艺术,奉献给了舞台和教学。从事音乐的人都知道,这条路总归是艰辛的,不论它看起来多么顺利、风光。彼得罗夫出生在艺术世家,却并没有为家世所累,他既没有骄纵自己,也没有畏首畏尾、隐藏在祖辈的光环之下。他从坚实的起点开始,在祖辈和老师们的引领下走进音乐殿堂,并最终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可以说,在彼得罗夫身上,我们欣赏到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整个俄罗斯钢琴学派。正是由于一代代伟大的俄罗斯钢琴家和教育家们的努力和奉献,才让珍贵的艺术在这并不平静的岁月里不断传承,回响依依。

原文发表于三联周刊《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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