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晴雯才需要撕扇子

 

晴雯短暂的人生中，撕扇子那一回，定然是她生命最光辉的时刻：卑微的丫鬟打折了扇子，还能和贵公子理论。而最后，竟然还是贵公子向小丫鬟服软，并且说“千金难买一笑”，任由她撕扇子玩儿。

晴雯哪里是喜欢听那扇子撕裂的声音，不过为着自己从宝玉的让步与纵容中，得着了被爱的确认。

情根何时起，早已不知因。她是大观园最美丽最伶俐的丫鬟，因了这过于出挑的美而慧，做起了“心比天高”的美梦，忘记了“身为下贱”的现实。

多情公子的纵容，虽不能走出怡红院的小小天地，但这一份独占鳌头的关爱，却成了小丫鬟的天地人间。她在这份虚幻的柔情天地里迷失了自己，忘却了自己的卑微身份。公子待她如知心爱人，撕扇子博一笑的骄纵，是怡红院中的一场烽火戏诸侯。可是晴雯忘记了：美人的一笑，从来代价惨重。

他自然也是爱她。天冷，握着她的手为她取暖；好吃的点心记着是她最爱，巴巴留着带给她吃；纵容她的脾气，倒过来伏低做小看她脸色，且，自始自终，他并没有染指她。

他早已解人事，与袭人初试云雨，和麝月碧痕也隐约似有过从。只是，他邀晴雯共浴，晴雯拒绝，他也不恼，反而更珍而重之。

在三妻四妾常态，并且男风盛行的时代，我们不需要对宝玉的情事多加评判。每个人物，放到他自己的时代和环境去看，自有自成一格的合理性。

黛玉，名为小姐，其实孤女，所唯一仰仗者不过垂垂老矣的祖母；妙玉，小姐出身，却因际遇不得不青灯古佛为伴，掐灭了青春梦想；晴雯，身为下贱，却人品出类拔萃，样貌最好、心灵手巧，早早被贾母选中放在宝玉身边。

给了最好的品貌，不给匹配的家世，这样的人设，永远最是尴尬。

所以黛玉清高，妙玉孤绝，晴雯气傲，而内里最根本，却是她们共有的自卑。

因为自卑，生怕被人看不起，所以在意别人的眼光与自身的际遇。黛玉掷了下人送来的宫花，说“不是别人家挑剩下的也不会给我”，提醒下人她也是尊贵的小姐。妙玉非要把刘姥姥喝了一口的古董杯子扔出去，刻意彰显自己与村妇的天壤之别。晴雯要与宝玉争锋相对，必要公子低头赔礼，然后撕几把扇子来显示自己并非低下的丫头。

原来所有的清高乖张敏感跋扈尖锐锋利，不过是源自内心深刻的自卑而已。

医学上有个名词，叫做代偿性增生。譬如甲状腺功能减退，会引发甲状腺代偿性肿大。而这种肿大，只是表面上的腺体的体积增长，并没有带来实质性的功能增长，可以说，不过是机体的一种虚张声势。

而我们的心理机制，和生理机制有共通之处。内心的自卑，通过精神上的代偿机制，最终可能以孤高自许的形象展现出来。那自信到爆棚的芙蓉姐姐，腰粗腿壮求学无门，借网络用最张扬的方式展示成孔雀开屏般的姿态。还有巨丑的凤姐，对着镜头自信满满的说出与自身条件大相径庭的择偶要求。这样的女生，内里一定有着深刻入骨的自卑，却不肯低了头去承认现实，不想撑着撑着，撑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世间，只有柔软的灵魂，才需要尖利的外壳，如同刺猬，竖着一身尖刺，不过因为那尖刺的底下，是毫无防御能力的软弱。

就如同，只有暴发户才会炫富，真正的贵族低调至极；只有小官僚才摆足架子，真正位高权重者以亲民为荣。所以只有晴雯需要撕扇子。她所能倚仗的，不过公子的垂青，她需要籍此昭告世人她虽是丫鬟，却地位超然。

袭人自知没有晴雯出挑，于是不动声色步步为营苦心经营；宝钗才貌与黛玉齐平，又有着与这份品貌相匹配的家世与身份；小红也是丫鬟，虽然样貌才干俱佳，却连接近宝玉的机会都没有，但她马上能调整策略，另辟蹊径与贾家旁支的公子擦出火花。这样的人设，懂得将自身条件与资源背景相调和，人物的出路便往往比较好。

索性客观条件非常差，便能背水一战，往往也能绝处逢生。或者什么都有了，不需要努力，一切顺理成章。

最怕的是一块长板配一块短板的人生设置，要为着自己所长端着架子放不下身段，却又时时被短板拖了后腿难以施展抱负，于是不知取舍无所适从。更糟糕的，是晴雯这样还要一头扎进一段不合时宜的爱情，完全没有了方向。这样的人生，一开局便已经埋下了失败的伏笔。

所以，宝黛站在一处，明面上似乎一样的美不胜收一样的光华照人。然而稍稍往底里一看：这边厢，黛玉的身体需要每日进补燕窝，却不敢在外祖家开口索要；那边厢，宝钗的冷香丸，取材之难得、工序之繁复，令人咂舌。这是不需要动声色的比拼。先天的优势，令宝钗只需展示自己的贤良淑德。钗黛之争中，其实不需要战，宝钗早已胜出。

所以林妹妹只不过能含着泪，对宝玉说出一句：我不过为着我的心。这一句表白，能令杜鹃啼血，闻者心碎。然而，宝钗轻扑彩蝶温婉一笑，一段姻缘早已在手。进不了天子后宫，转手选一个贵族公子，她的婚姻选择，游刃有余。

有时候，一颗真心，一片痴情，又值多少分量？

晴雯到底是不甘。临死，她说：“早知担了个虚名……”。爱了，却没有真正在一起过，是生命最大的缺失吧。她以为“大家横竖都在一块儿”，所以不愿意与他苟且。她竟然存的是长长久久的打算，以为一辈子，可以以正经的身份陪伴左右，无论是妾室，甚至通房丫头，至少，得个名分上的落实，不要偷偷摸摸。她清高自许，不屑于做袭人之流的事情，靠着身体笼络主子。她对宝玉，竟是存着平等的男女之爱的期许的。

可惜了，世间事，从来是彩云易散琉璃脆。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晴雯的爱，到底只能让“多情公子空牵念”。

其实世人夸赞的高情商，必要条件都是不够爱。所有爱里的人，都不过尖酸刻薄小性子，智商为零情商负分。

真心爱着的人，都是傻到没有章法的。所以最后被成就的，反而多是那些不爱那么多，留着心眼步步为营的。

《甄嬛传》里，要在甄嬛放下真心后，皇帝才给出皇后的待遇。当她真心待他，他却始终疑她贬她。

黛玉还尽了眼泪唯余斑斑湘妃竹，晴雯只留了痴情补过的雀金裘，妙玉的栊翠庵唯有红梅次第开——所有用过的真心，最终都成空。

多么可悲，很多时候，我们是不是放下真心，才能彼此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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